小瑜一怔,不虞他会对自己一番热诚口出冷言冷语,急道:“不……祥人?英名……表哥,你还认为自己是……不祥的孤星?”
“我从来都是!”英名直截了当地答:“而且,我不但……害了自己亲生娘亲,也害死……慕夫人……”
“我,虽然会成全慕夫人最后心愿,不再在人前低首;但——”
“我也不想再与任何人接近,我已不想再见任何人!”
他这句话说得再也明白不过,英雄虽不再低首,但慕夫人的死,却给他一个很重很大的打击,他更深信,自己是刑克至亲的孤星,纵然慕夫人临终时叮嘱他,不要相信自己的命运,但他还是认为自己无法逃出命运……
小瑜闻言,只感到一阵心痛,她不虞这个稍微抬首,目光已能震摄世人的男孩,如今会心灰意懒至此,再者,她还发现,英名在说这番话时,他曾在寿宴时双目所流露的惊世剑光,竟已消失无影无踪……
剑,已在他的心中黯然了……
眼前的他,仅是一个再无英雄神采、自暴自弃的——凡人。
小瑜感到万分可惜,想不到落难的英雄,如同是一柄锈了的剑,可是,他为寻回玉佩交给慕夫人的一颗心,她仍是相当珍惜,她道:“很……好!英……名表哥,既然你认为与我并不……稔熟,不需要……我帮忙,我也不再……帮你……便是了,但,我……相信舅娘在天之灵,也很……希望得回你那半边玉佩……陪葬,我如今……在此寻找玉佩,只是为了她,并不是……为了你,你——”
“满意了吧?”
一语至此,小瑜也不待英名回应,已径自低首在泥泞中努力寻找。
英名默默的瞄着小瑜在雨中纤弱的背影,瞄着她那双不怕污脏泥泞却仍然在挖在找的小手,他本已不动的嘴角,遽地微微一翘。
那是一丝感激的微笑。
可惜,小瑜正在全神贯注找那玉配,并没有看见他这丝笑意……
他也不需她看见。
他只想她不再那样接近他这个孤星。
然而,某些人对某一些人,总像有某些特殊的缘或吸引力,纵然她和他只得处一岁,纵然他在逃避她,后来,到了许久许久以后,他终于发觉……
他还是无法逃避她。
无法逃避一段欲断难断的情。
今夜的雨,不但打在英名与小瑜身上,也打在另一个人身上。
一个此刻正暗暗站在竹林另一个黑暗角、看着英名及小瑜在寻找玉佩的人。
他,浑身也同样给雨水打得湿得无可再湿,他那头本来梳理整齐的头发,早已散了下来,刺进他的眼睛里俊脸里,可是,他的神情却一点也不颓丧,相反,看见英名一心一意在雨中没命的找寻玉佩,他的脸反而泛起一丝感动。
因为他娘亲总算没有白死而感动!因为他娘亲真的有一个很想她安心而去的儿子!
应雄,他本应高床暖枕去,何解还冒雨站于此竹林之中?他,为谁伫立终宵?
全因为一个他暗里极为欣赏的义弟,还有一个玉佩!
赫见他不单浑身湿透,他所披的名贵素白长衣,居然满是污脏泥泞,他的十根指头,更赫然尽皆鲜血淋漓,啊?他的指头为何破了?他的白衣何以沾泥?是否缘于……
他也曾不惜舍弃高床暖枕,不惜纡尊降贵,在此竹林的另一角落暗暗以十根指头挖泥找物?挖得他十根指头滴血?
他到底在找什么挖什么?他可已找到了?
他早已找到了!
尽管大海捞针不太可能,他还是把不可能便为可能!他终于在大海中捞得了针!
只见应雄十根淌血的指头之内,正紧紧握着一件残旧之物,一件刻着“送给娘亲”四字的玉佩!
啊?啊?啊?
他竟然比英名先找着那个玉佩?既已丢了它,他为何又要找它?是否,他不想英名找着它,把它放到慕夫人手中,他才要比他更快找着它?
瞧应雄满身污泥,想必已在泥中雨中找了很久,他比英名更快找出玉佩,也许因他的伤并没英名那样重,只是如今,他看来比英名更落泊,脏得更不堪入目;他的长衣实在太白,他本也是一个含着银匙出世的人,一个白衣的富家公子,一旦污脏低下起来,更教人惋惜不已。
孰令至此?
然而,应雄似乎一点也不为自己那身沾泥的白衣可惜,也没有为自己这副狼狈的样子介怀,他只是紧紧握着那个玉佩,暗暗看着彼端正埋首寻找的英名及小瑜,落寞而又凄然的自言自语道:“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于心……”
“娘亲,你全下有知,也该看见了吧?”
“我不需任何人认同,更不需‘他’知道我所干的;娘亲,我只要你晓得……”
“你除了有一个可能会成为英雄的义子,也有一个绝不会负你临终所托的——”
“儿子!”
“孩儿应雄,一定会如你所愿,一生……”
“无!愧!于——”
“心!”
凄然而又落寞的呢喃,恍似孤雏悼念慈亲的哀鸣,如迄,如诉,可是英雄却始终未有淌下半滴眼泪。
他只是遽地手中一扬,手中那半截玉佩已挟劲射出,直射向数十丈外英名与小瑜埋首寻玉之地。
接着,他那污脏的白衣身影,便如同一头孤单的鬼魅般消失于偌大的竹林之中。
消失于漫天风雨中。
是的!他是一头孤单的鬼!
即使落泊如英名,无论他千般不愿,还有小瑜靠在他身畔,与他一起埋首寻玉。
然而应雄,他所干的一切,他都不用任何人晓得。
他将会在以后整个历程之中,彻底孤独地干他自己认为无愧于心的事……
应雄去后不久,寂寥的竹林,遽地响起了一声高呼!
英名的高呼!
他终于找到了!
“英……名表哥!你找到了……那玉佩?你找到了?那……真是太好了!”
小瑜眼见英名手中忽然握着那个玉佩,不禁由衷的为他喜悦,叫了起来,泪,也霎时从她的眸子落下。
太好了!不错!实在是太好了!只是,倘若英名在找着这半边玉佩时能细心一点,他或会发现,玉佩之上,其实染着一丝细微得连肉眼也差点看不见的血渍,一丝从一个热血男儿十根指头淌出来的血丝……
这丝染在玉佩上的血渍,本在静静细诉着一个动人故事,一个关于一个大哥如何为其义弟找回玉佩,找至十根指头滴血的故事……
可惜,风声太大,英名的欣喜又太深,雨势又太烈,英名,并没有听见那丝玉佩上的血渍所泣诉的故事,而那丝动人的血渍,也在英名握着玉佩时,瞬间便被暴雨冲洗而去……
宛如一切生死爱恨,也会在茫茫天地、漫漫岁月中褪去。
翌日,当应雄前往临时为慕夫人所搭的灵堂,欲为他的娘亲上香之时,他便发现,慕夫人手中,又再次握着那便边玉佩,而英名,早已在为慕夫人上第一炷香。
英名乍见应雄,当场如下人般让开,像是有点惭愧的道:“大……哥!”
“我已找回那……半边玉佩——”
“希望你能守信。”
他的意思,是希望应雄不会食言,让他这半边玉佩伴着慕夫人入土为安。
“是吗?”应雄只是冷冷的应了一声,看了看慕夫人手中的玉佩,又斜扫英名一眼,道:“你倒是有点本事!你放心,我不会食言!”
他掩饰得很好,为了成全他的娘亲,他一直演得很好。
英名闻言两眼放光,但应雄随即又有点不忿的道:“不过你别太早高兴!你若继续留在这里,我,一定会令你求生不得……”
“求死不能的!”
应雄说罢再没看英名一眼,转身向着亡母的灵柩,忙着为慕夫人上香,就像英名是一堆不值一顾的废物一样。
只是,就在应雄背向着英名,为慕夫人上香之际,猝地“滴”的一声,一颗烫热的水珠,竟然滴到慕夫人的遗容之上。
烫热的水珠,像泪,不!也许是真正的泪……
但到底是谁的泪?
或许,是一个十一岁铁铸男孩,在亡母身故后忍了多时的一颗泪,一颗义无反顾的泪……
幸而英名并没有发现,那颗烫热的泪珠,一直沿着慕夫人的遗容,流向慕夫人的眼睛,骤眼看来,恍似是慕夫人的遗容在流泪。
为一个如她所愿能够无愧于心的儿子……
感极流泪。
而就在这颗泪珠滴在慕夫人慈和的遗容刹那,于慕府外的某个阴暗角落,却有一双眼睛,透过慕府的铜墙铁壁,遥遥看着应雄与英名。
这双眼睛,充满了好奇、欣赏,与探究。
他终于找着了他们。
找着了两个可能成为神话的人。
这双眼睛,是一个看似很有智慧的眼睛。
一双能洞悉一切“剑”的眼睛。
一双“剑”眼!
※※※
举世尽从忙里老。
忙碌众生,日夕为口为家奔驰,从没有半分喘息。
只是,到得大家忙得差不多的时候,一朝惊醒,总又无奈地发现,自己的一生,已在忙碌中冉冉老去……
就像建成慕府的每一块砖,也在这五年岁月中历尽风吹雨打,致令慕府如今的雄伟巍峨,已大不如前。
就像慕府内的每一个人,也随着五年岁月各有不同变化……
也许,不变的,只有他……
和他!
慕夫人去世后五年……
小瑜轻轻的、随意的把一朵白色的花插在发上,却也没有对镜自赏,也不知是自信,抑是她从不介意自己的容貌。
她已经十六岁了。
十六岁的她,已出落得脸如桃花,一双剪水秋瞳,仿佛有诉不尽的思念,思念着一个她很欣赏的人。
当年十一岁的美人胚子,如今已不是美人胚子,而是正正式式、名实相副的美人!
只是,小瑜虽并无照镜自赏的习惯,她的大姊荻红,却仍在今天这个不应照镜自赏的日子,整妆自赏。
“姊姊,已经日上三竿了,你再不动身,恐怕今夜也无法抵达目的地。”
荻红却依旧舍不得离开那面镜子半眼半分,不耐烦地答:“是了是了!妹子,你怎么这样急呢?又不是有什么大事,今天只是前去‘念妻崖’拜祭舅娘罢了。你也须让姊姊好好整妆,不然怎么出外见人呢?”
原来,今天,正是慕夫人亡故的五年忌辰,也是慕夫人的生辰,小瑜早已约好应雄一道前往“念妻崖”拜祭舅娘,这个她一直于心中暗暗敬重的舅娘。
可是,起行的时分,已给慢条斯理的荻红一拖再拖,小瑜倒是焦虑万分:“姊姊,你这样说……便不对了,舅娘当年对我姊妹俩有照顾之德,单是这种恩德,我们每年祭她一次,也是无法报答,有怎能不算是大事?”
荻红一呆,没料到妹子会为舅娘驳斥自己,反驳道:“啐!妹子,你倒是情深意重的很!怪不得应雄表弟时常爱与你一起啦!哼!行了行了!大姊这就与你一起去拍应雄表弟的马屁吧!”
“大姊……”小瑜只给荻红说得满脸通红,更感到自己的姊姊原来并不尊重舅娘,也不尊重自己,一时不知如何应对,幸而就在此时,一个声音突然从门外传进来,道:“荻红!你既认为拜我亡母没有什么大不了!那你就别去好了!”
“好好留下来照顾你的……”
“镜吧!”
语声方歇,一道气劲已把小瑜姊妹的房门轰开,气劲长驱直进,“碰”的一声击在荻红所照的铜镜上,登时在镜面上留下一个强而有力的掌印,犹如在镜中荻红的倒影上重重掴了一记耳光一样!
同一时间,一条人影已掠进屋内,身形之快,竟不待小瑜与荻红瞧清处来者何人,已一手拉着小瑜的手,挟着她穿屋而出。
然而小瑜丝毫未有半分恐慌,皆因她适才已凭声音认出来人。
是应雄!
只见挟她掠出房门的应雄,经过五年的冗长岁月,已长成一个英挺不凡、气宇轩昂的男儿;他高大、洒脱,嘴角总是有意无意地流曳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不羁,活脱脱是少女们梦想中的如意郎君。
惟一不变的,是他那头漫不经意的散发,他那身如雪白衣,和他那双骄矜的眼睛!
他的眼睛,还是像五年前一样,仿佛可以看进人的心里,可是常人却无法从他的眼睛里瞧出什么。
荻红的叫嚷声犹在二人身后响着,可是应雄并没有回头的意思,只是一直挟着小瑜向前飞掠,简直是——“郎心如铁”!
瞧他适才轰在铜镜上的一掌,以及他此刻向前飞掠的身形,他在这五年之内,武功少说已经倍增,不!也许不仅倍增!他的真正实力,只是未再有机会完全发挥而已。
而他身上所散发的皇者剑气,也比五年前更浓更重!
小瑜给应雄挟着一直向前进,他和她的身躯如此接近,不由脸上一红,她问道:“应雄……表哥,你……真的不与我姊姊一起去?”
应雄露出他一贯的倨傲表情,答:“若她真的想去祭我娘亲,早便该预备一切,我不需要没有诚意的人!我只需要——”
“你!”
需要她?小瑜闻言当场窘态大露,应雄一瞄她的窘态,只觉她实在可爱极了,他促狭地补充:“小瑜表妹,你可不要误会我需要你什么!像你这样丑的女孩,我应雄可还看不上眼!我只是需要你这样的人与我一起前往祭娘亲,因为——你很有诚心!”
她丑?不!她一点也不丑!相反,小瑜正是美得超越了本份,超越了一个十六岁女孩该有的本份,只是她从不自知、自觉自己是个可以绝世的美人,她的姊姊荻红整天在对镜整妆,希望自己能好看一点,全因为心中暗暗妒忌自己妹子的惊世艳色。
应雄说她丑,其实是口是心非。
他总是口是心非,甚至于对另一个他,他也是“口是心非”。
小瑜向知自己这个表哥词锋利害,实不知如何应对,唯有顾左右而言他:“是……了!应雄……表哥,舅父今天……会不会与我们一起去拜祭舅娘?”
乍闻这个问题,应雄骄矜的眼睛顿时泛起一丝罕见的惆怅,他答:“他……不来了!他今年也很忙!”
没错!慕龙在这一两年来都十分忙,所以他已经没有往妻子坟前凭吊两年有多了。
人间的夫妻情事总是这样的!慕龙在爱妻死后的第一年,十分思念亡妻慕夫人,第二年,他还是相当思念她,第三年,他仍可以说是忘不了她,但第四年……
他开始有要务缠身,他开始可以为要务而不往拜祭她!
人间的夫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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