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浪顺着秦宁所指望去,只见马槽其中一个暗角,不知何时竟堆满三十多双布靴子,这些布靴子尽皆污秽不堪,最令人难受的是,所有靴底,尽踏满——狗粪!霎时本已臭气熏天的马槽,更混和了令人欲呕的狗粪味,断浪见状不由眉头一皱,此时秦宁又狞笑道:“看见了吧?臭小子!记着!明天一早,你一定要擦好这里三十多双染满狗粪便的靴子,以及清洗所有马匹,预备给那三十多个少年徒众驭马!否则若明早我发现任何一只靴子还有少许狗粪臭味,我便要你给我舔干净它!”
“佼儿!我们走!”
说着已与其子秦佼掉头欲去,只是秦佼在临走前还回过头来朝断浪阴阴一笑,揶揄道:“嘻嘻!我秦佼真不明白!其实你从前好歹也是南麟断帅之子呀!你在天下会又不是有很大的作为!何以还老是呆在天下?难道真的天生便是洗狗粪的狗杂种吗?”
“哈哈哈哈……”
揶揄声中,秦佼与其父已趾高气扬而去!
这个世上真的有天生洗狗粪的狗杂种吗?
当然不!
也只有断浪一个知道,他为何要留在天下。
※※※
马儿都很乖,并没有太大的挣扎,温顺的让断浪为它们洗刷,或许,只因为与断浪相处日久,早已认定这满身寒微的小子是它们的同类或朋友吧!
也或许,马儿认为他每日遭人不断劳役,甚至比它们要被人骑更苦命吧!
然而坎坷苦命,虽早已把断浪小时希望能够有朝吐气扬眉的斗志消磨殆尽,却仍未扑灭他每日生存的快乐。
因为他仍可留在天下会呀!留在他最好的知己朋友聂风生活的相同地方!和自己的好友如此接近!他很快乐!
天大地大,他本可四处闯荡,何处不能容身?甚至当年还可投效仍未亡城的独孤一方,或许早已有一番作为亦未可料,可是,他偏偏选择留在天下,只因苍茫大地,他最珍惜的友情仅在天下会才可延续。
正如他自己曾对聂风说过,翻身的机会还多着,但在这世上对他最好的朋友……
却只得聂风一个!
若失去了聂风这个知己朋友,便再也找不回的了!
他是为了聂风而留在天下,任由呼喝劳役,为了聂风,他甚至已忘了当年其父断帅于凌云窟失踪前交给他的遗物——那轴载着断家蚀日剑法的字卷!断帅曾叮嘱他必须在十五岁时方可开卷习练,然而如今断浪已十六岁了,为了聂风而消磨了斗志,早已令他连那卷东西也不知丢在何方了!
快乐对于断浪而言,原来就是与聂风这段交情如此简单,只要真挚的友情千载不变,他即使一世在天下为驴为马亦在所不惜!
但,友情真的可以千载不变吗?
友情总是如此!许多时候,小时候真挚的友谊,都会随着双方日渐成熟而有所改变!当时情真,只因为仍天真呀!但……
可怜断浪,他对聂风的友情真的未曾有变,然而却不敢肯定,聂风是否开始变了?
自从聂风从倾覆的无双城回来之后,好像已变了不少,开始心事重重,仿佛经常在思念一个人,一个梦,许多时候,甚至断浪在他身过,他也不大察觉。
后来再经过去时幽若此事之后,聂风更是为对不起幽若的浓情厚意而郁郁寡欢,日夕若有所思。
断浪虽备受忽略,惟心想这亦难怪!毕竟聂风较他年长,也是该谈情说爱的年纪了!男孩子心中有了意中人,总不免会忽略与自己曾称兄道弟。肝胆相照傻的好友!也许断浪他日有机会认识一个令自己一见难忘的女孩子时,可能也会同样忽略聂风!届时聂风一定会恶有恶报的!哈哈!断浪一面洗马,一面想到这里,不由搔了搔自己后脑,傻傻一笑,他自己安慰自己!
其实他真的很傻!还记得自从回到天下苏醒之后,半月之前他也曾往山下的天荫城溜达,那时候遇上一个江湖相士给他看掌,说他将来会成为什么人中之龙,不过先要断绝友情云云。
断浪向来视聂风是生死与共的知己,要他背弃聂风真是说什么也难办到!当时他一怒之下,毅然取出匕首割断代表自己霸业的官禄纹,以断掌破命明志,以示对好友不弃之心,如今断浪回心一想,才方记起自己的断掌之创仍未完全愈全,一面在洗马之时,还在隐隐作痛。
然而,他从没后悔曾为聂风断掌明志,更从没告诉聂风那件事,亦从没给聂风任何机会瞥见他掌中暗藏的伤痕!
那是代表他对聂风友情之深,令即使在天下低贱如狗的他感到骄傲的伤痕!
纵使聂风近来忽略了他,断浪亦毫无怨言!
许多时候,太过接近。熟悉一个人,总会将那人逐渐忽略。遗忘。
太过熟悉,其实是一种遗忘。
情形就如子女遗忘父母心意,朋友遗忘了朋友之情一样……
可是,聂风纵然暂时忽略,遗忘了断浪的感受,有一件事,他是绝不该遗忘的!
他不该遗忘今天这个日子。
今天,真的是一个具有特殊意义,很值得庆祝的日子,聂风是不该不记得的!断浪一面在污脏的马槽内洗马,一面想到这里,一直对任何屈辱无动于衷的心,不由隐隐抽搐一下,他不期然翘首看着马槽外已夜幕低垂的天空,心想:
“风,你真的已不记得了吗?”
“你,真的……已不在乎了?”
※※※
夜已渐深,风也渐寒。
已经是十月天了,看来不久之后亦将会下雪。
严寒的天气,不仅令人瑟缩,也容易令人想起,严寒天气下那些比自己更可怜的人。
孔慈已够可怜了,然而此际正在步惊云寝居侍候步惊云晚膳的她,如今在想起一个可能比她更可怜的人。
天下会向有严例,所有婢仆,一日三餐,都不能与主子同席,以示尊卑有序,故此纵然步惊云从没视孔慈为婢,更毫不介意她与他同席吃饭,孔慈却自觉身份低微,从未与她敬服的云少爷吃过半顿饭。
正如此刻,孔慈还是恭恭敬敬待步惊云用罢晚膳之后,为他收拾其余碗筷,步惊云向来吃得很慢,也吃得不多,但雄霸强硬规定他的三名入室弟子一定要吃最好的,故而每一餐,步惊云所余的饭菜实在相当丰富。
孔慈看着这些佳肴美食,当中更有些是步惊云还未吃过分毫的肥美烤鸡,一想起烤鸡,孔慈不禁就想起一个自小已很喜欢吃烤鸡,却又不常有烤鸡吃的可怜人……
此刻的他,一定相当寂寞吧?一定也在想,究意,聂风会否记起今天是什么日子吧?
一念及此,孔慈不由咬了咬牙,鼓起勇气问已盘坐床上。闭目调息的步惊云,道:“云少爷,你……今晚所吃的饭菜,还有……两碟原封未动……我……可不可以……将它们……送给一个人?”
步惊云并没回应,也没张目一看孔慈,孔慈素知他的脾性,若他有意见,他会破例发言,若他同意,他反而根本不会有任何表示。
乍见步惊云已经默许,孔慈当下芳心窃喜,连忙找来一块清洁的纱布,将那两碟鸡菜小心包好,正欲步出寝居拿给那个人,谁知在此时,忽闻身后的步惊云漠然的吐出一句话:
“你要送给谁?”
孔慈不虞步惊云会有此一问,当场止步,回脸看着仍是闭目盘坐的步惊云,支吾地答:“云……少爷,这些菜……我是……带给断浪的……”
步惊云闻言,紧闭的双目亦为之眉头一皱,孔慈见其眉头蹙起,心想断浪以前曾对云少爷不服,如今亦与步惊云没有两句,她惟恐步惊云会改变主意,慌解释:“云……少爷,是这样的,孔慈今日想带些吃的给……断浪,只因为……今天是断浪的一个……特殊的日子”步惊云仍没回应,也没张目,孔慈唯有继续慌慌张张的解释下去:
“今天,其实是……断浪与风少爷结拜为兄弟的日子!”
※※※
什么?原来今天竟是断浪与聂风结为兄弟的大日子?难怪孔慈曾说应该好好庆祝了!但,二人虽是知心好友却是哪个时候结拜的?
“还……记得,五年多前,就在云少爷还未在乐山水灾失踪之前,独孤一方曾上天下挑,最后其子独孤鸣被风少爷重腿所挫,大灭威风!独孤一方为着向帮主作少许报复,便游说断浪离开天下加入无双,最后,都因断浪顾念与风少爷的友情而遭拒……”
“亦因此事,风少爷与断浪友情更深,但……为怕帮主阻挠,二人遂暗中结拜为兄弟,即使双方如何忙,每年今日都会把茶畅叙结拜之情,年年如是,一直未失未忘,但今年……”
“风少爷不知何故,总是心事重重,好像连这个象征他兄弟俩的重要日子也忘却了,今日从湖心小筑回后更不知去了哪里,依我看,风少爷是因一时的心情紊乱而忽略了断浪,但……可怜断浪在今夜这个应该好好庆祝的日子,依然……只得自己独自一个……”
“虽然他今日曾说,即使不庆祝……也没什么大不了,但……我知他其实是口硬,他不想已很乱的风少爷再为他而烦恼,只是此刻的他,心中……一定很……落寞……”
“所以,云少爷,孔慈很想……去陪伴断浪,希望他能……好过一点……”
步惊云听罢一切,不动的冷脸之上依旧恍如无动于衷,只是隔了良久,他终于缓缓吐出一句话:
“好。”
“去!”
孔慈闻言登时大喜,欢天喜地的带着那两碟菜,千恩万谢的步出门去。
而就在孔慈甫离寝居之际,一直闭目的步惊云终于徐徐张开眼睛。
好光亮的一双眼睛!无论身处的地方何等阴暗,步惊云的一双眼睛永远是最亮。最令人心寒的。
然而,此刻他的眼睛,竟然已没有了往常那种令人心胆俱裂的森寒之意,相反流曳着一丝惋惜。
这丝惋惜似是在说:
“聂风。”
“你不该!”
是的!也许在死神诡谲的心中,也认为聂风这段日子纵使如何心情紊乱,也绝不该忽略了身边一个生死与共的好兄弟之心。
死神,在他无法忘记的过去中,也曾错过一个与其亦是知已亦是慈父的霍步天,他甚至还未及叫他一声爹,霍步天便已经死去,成为一个死神永远无法补偿的遗憾……
子欲养而亲不在。
友欲叙而朋已去。
任何人也不该错过。
故而,就在步惊云双目一张的同时,遽地又是“蓬”的一声,他所披的斗篷亦随之一抖,他的人已御风而去。
他要去哪?
※※※
此际的聂风,到底去了哪儿呢?
原来,他就在天下会东面一个门下罕至的树林内,内疚,自责。
还记得,那次他在无双城中彻底失去了梦的踪影,他虽伤心,但仍未自责,惟这一次,他却为了幽若而深深内疚。
缘于他并非钟情于幽若,正因并非钟情,故而更惭愧于幽若曾为他所作的无私牺牲,更觉辜负她太多……
可是,聂也自知如此内疚下去不是办法,只是今日在看见形单影只的幽若后一时不能自已,而如今,他的情绪亦开始渐渐平伏下来。
而就在他情绪逐渐平伏下来之时,他又蓦然发现一件事!
夜空之上,赫然有一只巨可及人的蝙蝠急速划过!
这世上怎会有一只如斯巨大的蝙蝠?不!聂风眼快,他当场已认出这只根本并非蝙蝠!而是一个比蝙蝠更难令人接近。亲近的人!
他的云师兄——步惊云!
“啊?云师兄……向来万变不动,更甚少会如此……,急展身形?难道……”
“天下会有大事发生?”
骤见步惊云于半空中急速掠过,聂风陡地感到事有跷蹊,当下亦不再细想,以“捕风捉影”的身法穷追而去!
不动的死神真的因为天下会有事发生而动身?
也许未必。
步惊云动,大都只因为一些他自己喜欢的原因。
步惊云,就是步惊云。
谁都无法想象他脑海内盘算着什么。
有时候,他动,也许只由于一些在别人眼中认为是……
很微不足道,很愚蠢的理由!
※※※
终于洗罢最后一匹马了。
断浪不禁吁了一口气,不过浑身已给洗马的污水弄得湿臭不堪,夜风又开始张狂起来,不停往他身上吹拂,那种又臭又湿又冷的滋味真不好受!
只是断浪也熬惯了!他还有三十多双满是狗粪的靴子要擦呢!这种生涯,唉……
他真的需要受如此的苦吗?即使跑往外面的世界,当一个最平凡的店小二,待遇也不会如此待遇吧?
但待遇,有时候是难如此斤斤计较的!
在天下,他的待遇,是聂风!
一切都是为了聂风!
也庆幸可以为了聂风!因为如果连一个自己可为他干任何事的朋友也没有,断浪才是真正的命苦。
天地良心,他为聂风所干的一切,只是出于一颗单纯为友之心!
断浪身上的粗布衣裳已经湿透,那是他唯一的一袭衣裳,若不及时清洗弄干,明天也许便没有衣服穿了。
他于是脱下外衣,放到一个盛着清水的盆里洗了数遍,然后又把外衣挂在马槽外待其风干,可是洗掉外衣之后,呼呼北风吹在他精赤的上身之上,更令他不由自主颤抖起来。
纵是一个熬惯苦头的人,但天威难敌,断浪只好紧咬牙根忍受严寒,本来他还有一件聂风送给他的棉被,惟如今他身躯如此脏臭,在未洗妥那三十多双臭靴子前,他还不能沐浴,既然未能沐浴,也就不能披上聂风送给他的棉被。
只因为那是迄今年内在他短而卑微的半生里,最珍之得之之物!绝不能弄污!
既然不想弄污好兄弟给自己的棉袄,便得付出熬冷的代价!断浪唯有赤着上身,在马槽外的小井飞快打的两桶水,正欲快快洗妥那数十双臭靴之际,谁知就在这个他孤单无援,独力与寒冷及臭靴战斗的时候……
忽地,他的身后传来一阵晚风拂起衣袂的声音!
断浪的斗志纵然已消磨殆尽,但当年随父所习的武功也是不弱,多年来他虽忘了要揭开那卷断家蚀日剑法之谜,惟武功并未退步,更因他经常干粗重工夫,内力也增进不少,断浪还是相当醒觉,他听见了!
他随即回首,一望,便看见正有一条人影,站在他的身后!
断浪的双目迅即泛起一丝喜悦之色,因为寒夜如冰似雪,天寒地冻,那条人影本不应冒风前来的,所以断浪不单喜悦,还相当感激。
“孔慈?”在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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