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妈膝下并无儿女,向来只靠替大富人家缝补衣裳赖以为生。然而这点手作,仅堪养活她自己而已,如今收养了两名儿子,一时间入不敷支,惟有再替富户们多干点事,例如清洗衣裳等等粗活。
幸而阿黑与阿铁亦很懂事,主动帮徐妈清洗衣裳,减轻了她不少负担。如是这样,就在三母子齐心合力下,苦苦熬过三年。
徐妈由于日夜忙于缝补衣裳,兼且年事渐高,一双眼睛愈来愈不行了;而阿铁与阿黑亦已有十七岁,终于,他俩找得一份为当地药铺采药的差事。
徐妈总算可以享点清福,不用再紧眯一双老眼日缝夜缝了。
生活虽仍清苦,但阿铁与阿黑为着徐妈,纵使二人采药时弄至手损脚伤,还是不哼一声,不吐一句怨言。
这样又熬过两年。
二人今年已经十九岁了,两兄弟均长成两个魁梧伟岸的青年,拥有着相同的面貌、五官,惟一不同的是——性格与气质。
阿铁与阿黑愈是长大,愈是相似,只有性格则大为迥异。阿铁愈大愈坚强如铁,较明人情世故,经常忍不住出手帮助村民,故甚得孩子们的喜爱。而阿黑……
他一天比一天沉默,一天比一天冷,一天比一天神秘。
虽是相同的两张脸,然而谁都无法想像,他俩居然会流露着天渊之别的气质。
江湖术士口中的所谓“面相”之学,在他兄弟俩的脸上根本毫不管用。
阿黑的冷面,令所有人都猜不透他心中在想些什么,他可会怒?可会笑?
人们对不知的人或物,只会感到恐惧;于是,许多此带的人都极为害怕阿黑,严如他是妖怪一样。
就像此刻,他仅是背着盛满今天所采草药的草萎步近,欢笑着的孩子们全都止住笑声,光睁着眼不知所措,有些更情不自禁连退数步。
阿铁也感受到孩子们的怯意,他忙道:“怎么了?你们适才不是笑得很开心的?”
孩子们并没理会他,小脸依旧“肆无忌惮”地写满惧意。
有时候,惧意也是一种侮辱。
阿黑似乎也察觉孩子们的不妥,因此他在步至孩子十步之位时便自行止步,不再踏前,只对阿铁道:“有足够吃的吧?”
满首的自发,更有数撮寥落地洒在她满是皱纹的额头,令她看来更憔悴、更苍老无依;事实上,无论远看近看,她看来也有六十多岁了,确是很老。
天色愈来愈黯,她依然在门前呆坐,只因她正在等着儿子们回家。
天下父母,半生养儿育女,一生的结局、下场,还不是呆坐家中苦等子女回家?
冉冉地,两条高大身影自远方步近石屋,老妇居然毫无所觉,是因为她在想着其他事情,抑是因为她根本无法察觉有人步近?
不错!她真的无法察觉,她的一双眼睛,已经陷于半盲了……
在过去数年当中,她曾日以继夜地替人缝补,以维系一家生计,以供养两个井非她亲生的儿子,她的老眼愈缝愈是昏花,愈不中用,最后,她仅能看见一尺之内的东西。
然而她一点也不后悔,仅为她在晚年得到两个像样的儿子。
两条高大的身影终于步至老妇跟前,其中一个轻声唤道:“娘亲。”
轻唤“娘亲”的人是阿铁,另外默不作声的是阿黑;这个老妇,正是二人此数年来含辛茹苦的娘亲——徐妈。
徐妈乍闻这声轻唤,脸上乍现喜色,方才惊觉有人步至跟前,她连忙使劲揉着一双老眼,翘首望着二人,吁了一口气道:“你们两个今天为何这样晚?娘亲真是担心死了!还怕你们给毒蛇咬着哪。”
徐妈噜噜苏苏的站了起来,一边摸着墙,一边步进屋内,还一边的道:“你们以后在采药时,记着要小心点啊!草丛内有那么多毒蛇蜘蛛……”
阿铁看着母亲一边摸着,一边前行的佝偻、伶仃背影,不由鼻子一酸,她如今连前路也不大看得清楚,必须倚墙方可前行。
这一切的苦,都是为了他兄弟俩!
徐妈小心翼翼的步进厨内,徐徐端出一个盛着三碗粥的盘子,微笑着道:“瞧!今晚的晚饭很丰富呢!是肉片粥!”
仅是下了一块薄如蝉翼的肉片,这碗粥便叫丰富?可知这家人如何穷苦!
阿铁连忙上前接过盘子,把三碗粥放到桌上,徐妈不忘嘱咐:“有缺口的那只碗子是娘亲惯用的,不要坏了规矩。”
阿铁如言把那碗粥放到徐妈跟前,无意中发觉,徐妈碗内的仅是稀粥,没有肉片。
只得阿黑和阿铁的粥内才有肉片……
啊?怎么会这样的?
也许,这间屋其实只得两块肉片,但却有三个人,徐妈只好……
可怜天下父母心。
她犹怕阿铁会弄错,干瘦的手指无限小心地在碗边苦苦摸索着,直至摸着了那个缺口,方才肯定这碗是她“早有预谋”、连半块薄如蝉翼的肉片亦不忍下的稀粥,不由得大大松了口气,还恐节外生枝,忙着强颜笑道:“来来来!快吃吧!粥凉了就不好吃的了……”
阿铁一颗心直向下沉,回首一望阿黑。
阿黑仍是木然如故,似乎并没发觉。
看着母亲为了他兄弟俩能穿得像样一点而自己节衣缩食,一身衣衫褴褛,一脸寒酸;看着母亲那半盲而迷茫灰蒙的眼睛,阿铁心中骤觉不忍。
他忽然闪电拈起自己粥内那块肉片,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放到母亲粥内。
徐妈双目半盲,当然瞧不见他这个动作,阿黑仍是低着头,好像亦没瞧见。
娘亲,对不起了……
你如此疼我们两兄弟,阿铁是知道的。
但你这块肉片,阿铁纵使吃进肚子、只怕……只怕比死更为难受。
阿铁并没告诉阿黑,既然阿黑不知,就由得他吃下去好了,不知比知更为幸福。
他想着想着,正欲举粥欲呷,才发觉未有汤匙,急忙道:“原来还没拿汤匙,娘亲,你稍候一会。”
说罢立走迸厨中取来汤匙,先递了一只给娘亲,再递了一只给阿黑……
可是,就在他把汤匙递给阿黑刹那,他陡然发觉,阿黑碗中的肉片竟然不见了!
阿铁一瞥阿黑,心想:阿黑一定饿得很,这么快便吃掉那块肉片。
然而当他坐下,正要舀粥而喝时,他信眼向娘亲的碗中一瞄,赫然发觉,娘亲的碗内不知何时……
竟然又多添了一块肉片!
阿铁心头陡地一动。难道……
他迅即回望阿黑,阿黑并役看他;只是自顾舀着稀粥,专心地、一口一口地、默默无言地吃,恍如什么也没发生过。
此时徐妈亦已舀了一口粥放到唇边,蓦觉有异,连忙把这口粥放近眼前看个清楚。
她终于把这口粥看得清清楚楚!也看见了两个儿子的心!
人间所有父母,一生宏愿,或许亦仅是能看透子女们对自己的心吧?
霎时之间,徐妈那只握着汤匙的手不知所措地凝顿半空,凄惶地颤抖,进退维谷。
良久良久,她这只手方才把那口粥送进自己嘴内,她一边仔细咀嚼着那两块肉片,一边哽咽地赞道:“真……好吃,娘亲……很久没……吃过……这样……好吃的……粥……了……”
说着吃着,已然再也说不出半句话;两行老泪,已彷徨地滴进那碗稀粥中……
窗外,蓦然下起雨来。
正在吃粥的阿黑与阿铁,匆忙跑出屋外,替母亲捡回那些在竹篱笆上晾晒的衣物。
他们所居的小屋位于西湖畔的一角,正当二人刚粑衣物悉数取下之际,阿黑倏地定定的凝视偌大的西湖。
“阿黑,你在看什么?”阿铁问。
阿黑的目光并未离开湖面半分,他平静的道:“湖下,似有一些东西。”
阿铁憋着眉,极目细眺,湖下那有什么东西?
只有满湖给缠绵雨丝打成的涟漪。
“也役……什么,大概是鱼吧。”阿铁道:“我们还是快回屋里吧,否则准会着凉。”
阿黑并没再说什么,仅是默默转身,随阿铁一起进屋。
就在两条高大魁梧的身影步进屋内后,涟漪处处的西湖面,蓦地起了一阵异常的变化。
但见某个角落的湖水赫然被徐徐分开,在湖水分开之处,一条人影缓缓的从湖水之下升起。
一条白色的人影,是女的!
这条白色人影,体态异常修长、婀娜,虽然从湖下升起,然而那一身白如梦幻的丝罗襦裙,居然没湿半分。
裙上且伸出无数柔滑细长的白练,白练宛如千丝万缕,又如数不尽的白蛇,不断在雨中飞荡,赫然滴雨不沾!
这是武功?还是……?
她脸上蒙上一层白纱,只露出一双眼睛,一双可能已是这世上最美丽的眼睛!
然而这双眼睛,此际却充满了疑惑。
她凝眸注视阿黑与阿铁所居的石屋,迷惘地低声呢喃,道:“五年了,自五年前一别,我找了你五年,终于找到了你……”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我会找到两个失去记忆。一模一样的……”
“步惊云?”
千里寻他!
这里,不知是何处何方。
只知道,这里是一个幽暗迷离的空间。
四周除了黑暗,还弥漫着一层袅袅烟雾;瞧真一点,却原来并非烟雾,而是从一个人身上散发出来的霞气——
她!
她仍是如五年前一样,一身出尘素白,可是,纵然从没有人能看清楚她白纱下的脸,从她的气质,也该知道她比一年前更美丽,更完美无瑕,更无懈可击……
惟一的缺点,是——
多情!
第二章
她美得简直不像活人,反而像一只妖,一只修炼了千年的白色蛇妖。
周遭的白烟犹在弥漫,她一双美丽的眼睛犹在阖上,可知道她正在聚精会神,仿佛是一个绝世高手在勤修苦研,又仿佛是一只妖滋在修炼……
修炼?
蓦地,她把紧阎的双掌从胸前放下,撒手不练,还幽幽的道:“一日恍似千年,太沉闷了,我无法再继续修炼下去。”
这是一声埋怨,然而她的声音听来异常温柔,反令这声埋怨变得平和乏力,就像她自己,过去的日子从来都是那样平和,像是受人操控,身不由己。
此言一出,她身上的霞气随即遏止了,迷漫于黑暗的白烟亦逐渐消用,只见消散的白烟中,有一个青人妇人正伫立于她的身畔。
还有妇人罩于面上那张七彩斑斓的面具,也在黑暗中冉冉浮现。
“闷这个字,并不是你这种身分的人应说的话。你为何觉闷?”
白衣少女柳眉轻皱,道:“神母,我日夕思索着自己为何会与其他人不一样,已经很闷。”
神母?又是这个神母?
但听这个罩着面具的神母道:“哦?你感到自己与其他人有何不同?”
“我,每天皆要修炼。”
“每天修炼,是你身分该做之事,而且,更可令你臻至最高境界。”
“不错,修炼确能令我臻至最高境界,但,谁知道这样修炼下去究竟是什么样儿的勾当?臻至最高境界后又能得到什么?”
“……”这回,可连那个神母也不懂回答了。是的,修炼下去有什么好处呢,臻至最高境界后又为了什么?
就像世间所有武林高手,一生斗生斗死,到头来只为一个“天下第一”的虚名,可是成为天下第一后又能怎样呢?又不能把这虚衔带下黄泉?
一切都属虚幻,终须白骨埋荒冢。
正如白衣少女与神母口中的“修炼”与“最高境界”,均并不例外。
神母既然没答,白衣、女只得顾影自怜地轻叹一声:“我最大的痛苦,是寂寞。”声音无限凄迷。
“你不应感到寂寞,这么多年了,我一直视你如亲生女儿。”
白衣少女轻轻回首,凝眸看着神母脸上的面具。道:“我知道,因为你唤作‘神母’,把我视作亲女儿般呵护是你身分该做之事。但,我同时知道,你有许多个不同嗓子,你从来不以你真正的嗓子和我说话,你也从不让我看你面具后的——真面目……”
神母歉疚的道:“对不起,这是……”
白衣少女没待她把话说完,先自道:“这是——‘神’早已立下的规矩,是不是?”
神?世上真的有神?
谁是神?
白衣少女续道:“就像我脸上的白纱,从来也不能在人前掀开,绝对不能让人瞧见我的脸,这就是神的规矩了?”
“你明白便最好。”
白衣少女双目充满哀伤之色,蓦然道:“可是,我已经厌倦了神所安排的规矩和命运,厌倦了这种修炼的生涯……”
神母闻言陡地一,怔,道:“别傻,修炼下去,至少可以令你能保护自己。”
“或许是吧……”白衣少女狐疑:“修炼,无疑能令我愈来愈强,令我能保护自己,只是……”
“无论是人是妖,无论多强,一个女子,毕生最大的‘壮志宏愿’,也只不过是希望能有一个敢为自己做任何事、穷一生心力去爱护自己的男人吧?”
想不到,她竟有如此独特脱俗的慧黠!
看着她充满憧憬的美丽眼睛,听着她如梦呓般的低语,神母方才恍然大悟,叹道:“也许……你所说的并没有错。只是……当今之世,已没有愿意为女人做任何事的男人了,现今的男人全都质素欠佳,风流薄幸,没有一个值得女人为他死心塌地。”
“神母,你太武断了……”
“是吗?那你可有例子能说服我?”神母冷静的问。
白衣少女斗地低下头道:“至少,在我所遇的人当中,还有一个他……”
“他?他是谁?”神母讶异地问。
白衣少女面色一红,答:“就是五年前我俩所遇的那个他……”
神母闻言一愕,道:“五年了,原来……原来你一直都没有忘记他——步惊云?”
“他所做的事顶天立地,是一个令人一见便很难忘记的人。”白衣少女答。
神母也有同感:“不错,他外表虽冷,惟却令人难忘,而且,五年后的今天,相信他己变为一个相当‘精彩’的男人。”
哦?她竟以“精彩”去形容一个男人,可知他如何不凡。
白衣少女点头道:“嗯,也是一个值得去爱的男人。”
乍听一个“爱”字,神母当场一懔,冷冷道:“但无论他如何值得去爱,也不干你的事。”
“哦?”臼衣少女向她斜眼一瞥,等她解释。
神母冷静地宣布:“你绝对不能够破坏神的规矩,破坏已经为你安排的命运!”
又是神?白衣少女反问:“假若……我一定要呢?”
神母冷笑:“你不会成功的,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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