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长歌哪里看不出他的感受,却也只平静的冲他笑了笑,端过床边的水,道:“来,喝水,一喝,什么病都没了。”
萧玦失笑,很想说你这什么口气,把我当成溶儿了?溶儿也没这么好骗吧?然而心底却缓缓腾起暖流,那水还未进口温暖便似已传递,如覆上锦被一方,初触手是微冷的,久了,自然唔出细腻而体贴的暖意来。
本来入口苦涩难咽的水,这一刻在他口中也清甜如蜜芬芳四散了。
秦长歌目光微微下垂,一点感动一点疑虑一点怅惘一点深思都深深埋藏于这一刻的眼光里,她只是,沉静而有耐心的,喂他喝水。
“嘶!”
一点声响,温柔而尖锐,如钢线如利剑般,分来雨幕和黑暗遥遥而来,初起时很远,转瞬就到了近前。
好快的速度!
萧玦目光一缩,便要起身,却被秦长歌一匙水不由分说递到唇边。
笑道:“喝水,瞧你嘴唇都烧起皮了,要想亲溶儿,他一定嫌弃你。”
萧玦苦笑,心道我现在不想亲溶儿,我想亲——
却哪里说得出来,只好喝水,一口水还未咽下。
“扑!”
彷佛一朵火苗被扑灭的声响。
雨声隆隆巨响里,有人不疾不徐,声音明明不高却听来很清晰道:“去吧。”
接着便是“砰”的一声,有人大力撞开门的声音。
目光中亦有幽火一闪,秦长歌露出一抹笑意,火阵被灭,果然厉害,居然选择走正门阵眼。
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对方可谓深知其中诀窍之人。
一匙水照样稳稳送过去,秦长歌笑道:“这水甜不甜,加了糖的,溶儿就爱甜的,迟早蛀牙。”
萧玦目光一闪,却也突然笑了笑。
一直爱她不动如山内涵博深,愈是险绝境地愈见风范,仿佛居于九万云霄之巅,俯视人间风云变幻,历风波磨折不改笑颜,回眸间万物灭而万物生。
那种不显山露水却深入骨髓的霸气,令天地袖手四海噤言,那些渡海而来的过客哺傲烟霞的散仙,在她面前,终将沦为旁边者。
男儿何当逊于女子乎?
他微笑,亦十分平静的喝水。
“戛!”
又一声,断金烈玉,近在咫尺。
金阵被破。
秦长歌仿佛没听见,滴水不漏的继续递下一匙,萧玦安静的继续喝。
这机会也不是随时能有,眼前女子在隔及双世后第一次伸向他的手,如何能够拒绝?管他何等刀光剑影森寒相逼?天知道我等这刻已有多久?
萧玦一声长笑无声响在胸臆间——来罢!很好!
床前,塌下,垂睫专注的女子,苍白却英气不改的男子,不涉于私却温暖的相对,这一刻氛围安静如祥,氤氲如水流动,人生里不可多得的清宁瞬间。
仓皇只会让自己狼狈至底,如何不能为自己保持一份永恒的雍容?
“哗啦!”
如大浪打下,再被飓风突然横卷了出去,撞上巨墙,瞬间粉碎成千晶万玉。
水阵破。
那两人眼珠转也不转,萧玦微笑着接过水碗,示意:我自己来,比较痛快。
秦长歌一笑放手。
“砰!”
大地突然裂开一线,现出幽深十九地狱,无数苍白利爪从地底争相伸出,欲待择人而噬!
却被袖风卷起的滔天雨水淹没,哀号着打往地底最深处,永远不得冒头。
土阵破。
萧玦面不改色继续喝水。
“哐当!”一声。
却是阿六撞开门冲了进来,满面仓皇,结结巴巴道:“我……我……想动那块石头……我……我来不及——”
他的最后一句话咽在了喉咙里,因为他身后,突然有人静静道:“借过,谢谢。”
阿六直直的僵在了门口,再直直的被对方搬开。
中年人目光慈悯深远,静立于门口,声音里微微笑意,轻轻道:“呵,两位好定力。”
一气将水喝干,萧玦觉得自己的声音应该好些了,一笑抬眉,道:“你好本事。”
中年人笑道:“过奖,实在汗颜,不过想来送两位上天,大约是可以的。”
他并不走近,隔着门到床的距离,突然单手一递。
惊鸿一现,漫天飞雪,千里明月一霎间降临人间。
让人无法反应的。
刹那到了秦长歌,喉间!
远处却突然响起一声长啸。
惊破月色,风雷、沧海,惊起鹫鹰、层云、飞雪,自九天而起凌万物而生,如衮衮擎天之柱,如浩浩神琴之音,如滔滔碧海之吟,如烈烈长风之吼。
翻转星河之舞,令人心惊神摇的绝世长啸。
啸声里,有人远远笑道:
“杀人吗?先问我同意不同意。”
啸声里,有人于近处静静道:
“长歌,我来了。”
卷二:六国卷 第九章 解救
声音在后,动作在先!
隐约听得急速有力的指令声随即发出:乾西北、坎北、艮东北,各黑衣十三!震东、巽东南,各青衣十一!离南,坤西南,各朱衣九;兑西方,各白衣十!
脚步声齐整如一人,风行云卷,依言布阵,隐约见红灯闪烁,飘摇不休,阵势初起,立时隐约风雷之声,隐约可以听见惨呼,秦长歌微微笑起来——唔……这么快已经练成这样,当真难得……
雨声稍稍弱了些,风却猛了起来,一阵阵敲扑窗户的风声里,有人隔窗静静道:“阁下生于隐逸世家,却遥遥隐控该国政局,一言决人生死,万户共沐德辉,玉堂金马,簪缨豪族,不及尔得民心所向;勒金神诏,祭坛圣笔,难抵君亲书一纸——以阁下这等人物,自非甘于蛰伏南蛮蛮荒未化之地,欲待搅动世间风云也是该当——只是在下奉劝你一句,今日之人,你杀不得。”
戴着闪着奇异绿光的手套的手,停在秦长歌咽喉前,以尾指一个轻轻横掠,便气机锁定刚才已经扑过来的萧玦,中年男子淡淡道:“哦?”
“杀之,必于君命有损。”对方语气淡漠而意味坚定,令人只觉这话再无虚假,无需违背。
中年人却只微笑如常,轻问:“敢问阁下何人?”
“你自然知道我是谁,”对方声音比他更静更淡,淡若深冬月色,“所以我说出来的话,你自然知道,该不该听。”
“以你家族的潜能,我是当信你,”中年男子温和一笑,俯仰之间气质清贵如圣,“可是你的性子,我也知道,你岂是这般好心之人?你岂是多管闲事之人?你风雨之夜,奔赴出城救人,你要救的人,是谁?”
“无论是谁,我说你杀不得就杀不得,”对方漠然道:“一月之内,你家族必起风云,你若现在动身大约还赶得及,否则你生死难保,终无葬身之地,你今日行此杀戮,本就有干天和,想在多杀一人,必将牵连自身。”
他话音未落,远处有人已经朗笑道:“和他罗唣什么?他又不是美女。”
话音初起,白光一闪,如流星曳过天际,滚滚光柱,惊天而掠,如碧落神山之下万河之河发源地怒刹江般一泻千里奔腾而来,又似飞凤夭骄于天,灿亮着华丽而炫目的尾羽,一路无可辟易得飒然前冲,无数拦截的黑影冲上,再势不可挡的被那罡风纷纷卷起,左右倒跌开去,刹那间便披风激雨,奔至眼前。
来者似是有意展示威势,飞光掠电,来势惊人,人未到手一抬,一线银光如月色光耀,刹那间便到了中年人胸前,长笑道:“我知道你真要动手谁也来不及,你手指不妨用力吧,但是只要你一旦分心于手底,我的气剑立刻便可以杀了你,你要不要试一试?”
暴雨里,白衣人一个旋转,单足立于屋檐之上,身姿优雅潇洒,他身周起了淡淡光晕,生生将瓢泼大雨隔在光华之外,俯首睨笑的姿势,宛如一抹遥及千里照过来的溶溶月色。
素玄。
啪一声,有人推开后窗,黑色油纸伞下,蓝衣男子静静安坐,目光安详而清冷,身后水晶墙般的雨幕里,他看来秀丽清美,一抔云般的轻,一捧雪般的寒,清如仙渠之水,冷若冰晶之花。
两个褐衣凤盟属下,一个神情冷漠的打着伞,另一个手指扣着飞弩的弩机,箭尖如森冷的黑暗之眼,直向中年人的咽喉。
楚非欢。
中年人面具底看不出什么神情,起伏平静如常的胸口也不见异常,突然轻声一笑,道:“运气实在有点不太好啊……全凑到一起了。”
秦长歌理了理袖子,弹了弹手上的灰,笑吟吟看着他,轻轻道:“你外面人已经死了许多喽,再死,你就回不了南闽了,杀人重要?自己的命重要?”
“我真的很想杀你,”中年人一边叹息一边收回手,“不过,还会有机会的……”
“彼此彼此,”秦长歌目光里亦冷锋暗藏,“看谁迟早杀了谁罢。”
慈和一笑,中年人戴着手套的手缓缓抬起,竟生生将那一线虚幻的银光抬起,对面,屋檐上素玄目光一缩,已经如飞絮般飘落。
与此同时,几人几乎同时开口。
“别拿我(她)作人质!”
怔了怔,秦长歌失笑,含笑看了几个男人一眼,道:“还是我来说吧,”转首淡淡看着中年人,道:“以你现在的实力,你已不够在他们围攻下冲出去,你自然要拿我作人质,可惜我懒,我不想再淋雨我怕发烧,我和你做个交易。”
“你说。”中年人一颔首。
“你放开我,承诺一年之内,不再踏入我西梁国土,还要留下所有今晚你抓获的俘虏,我就放你走,”秦长歌笑道:“我很怕你挟持我时会下阴手,我不敢跟你走,所以我放你,今晚你对我的所有行为,我不和你计较,他们也暂时放过你,如何?要知道今晚一战,我虽然知道了你的秘密,可你也多少对我有点数,咱们谁都吃了亏但谁也没真吃亏,再僵持下去,更是谁也讨不了太大的便宜,真要见真章,以后终究有机会,何必急在一时?你自己算算,是不是这个帐?”
“你好算计,”中年人始终听不出语音里的怒气,答应得极其爽快,“好吧,我相信你,你也别玩花招,否则我杀不了天下第一,杀几个失去武功,正在生病的,大约还没问题。”
“你不妨试试,”萧玦立即冷笑。
楚非欢只是漠然的挥挥手,黑暗中突然冒出无数弓弩,刷的一下对准了中年人,每张弓弩都立即被拉到极限,吱吱嘎嘎的声响,静寂里听来清晰而冷静。
中年人却更加清晰地笑起来,衣袖一挥,也不见他有什么动作,忽然便成了一缕风一抹雨或是一截绸缎般,柔韧得超乎人体所能达到的极限,刷的一下将自己皱起,随即展开,这么一皱一弹间,他已将自己如飞丸般,反方向从后窗里弹了出去。
他离开的那一霎,楚非欢立即发出一个“开!”的指令,却对素玄看了一眼。
接令的凰盟布阵属下,变幻身形开了生门,放中年人过去。
却将其余的黑衣人仍旧死死围住。
中年人头也不回,身形如箭,左手衣袖往旁边一间院子一拂,脚步连踏两踏,莲台虚度的绝顶轻功他施展来更如行云流水,转眼间已经虚空拔起丈高,人已在数丈外。
屋檐上忽然一声长笑,声若凤鸣,素玄在暴雨中朗声道:“刚才说好的是不为她被欺负的事计较,可没说,我不能为这村子被杀的人丁计较吧?”
长笑声里,他已经白影一闪,如惊鸿入云般掠追了出去。
秦长歌不由失笑,喃喃道:“这些家伙果然够鬼。”
“不过他也很鬼啊……”秦长歌对正关注看着她的萧玦疲惫的笑了笑,“他下蛊了……想不到他也会用蛊?”
萧玦大惊,立时便要冲过来,正进门的楚非欢目光一寒,正要说话,秦长歌已经摆摆手,道:“无妨,我自有办法去除,休养一阵就好,要知道这世间没有可以杀得了我的蛊,这是千绝的秘密,只有我师门知道。”
她手指轻轻磕了磕桌面,笑道:“保不准我还因祸得福,他那‘碧玉瘴’,对促进功力很有好处啊……”
微笑着从袖囊里掏出先前藏进去的焦炭,秦长歌的目色在黎明淡白的天色里闪着狡黠的光。
“你有张良计,我有过桥梯,你鬼?你可知秦长歌阴毒第一?还记得我先前夹在稻草里撒的粉末么?那是没毒啊,但那遇上炭粉就有毒啊,兄弟,刚才我理袖弹灰的时候,你多少吸进了一点吧?啊……祝你好运。”
经过一夜暴雨的冲洗,所有流出的鲜血都已被无声刷净,流入沟渠,大地,所有不再为人目光所及的角落。
然而那许多失去生命的躯体尚自静静横陈,无声控诉着命运的狠残不公。
被杀的村人和黑衣人的尸体,还有彩蛊丧身的教徒的尸体都横七竖八堆积在一起,昨夜,三方立场,各自为敌,你死在我手底,我扼穿你咽喉,如今杀人的,被杀的,最终都将化为白骨。
这个暴雨杀人夜,共有二百一十二人命瞬间消逝。
一百三十一村人,五十五黑衣人,二十六彩蛊中人。
算下来,三方势力逃生的,都只寥寥一两人而已。
这是一场血腥的,甚至被害者很多都不知为什么会发生的悍然杀戮。
预谋已久与懵然不知,势力悬殊与单方屠杀。因为某些阴谋与变局,无辜的施家村,注定要从西梁典图上永久消失。
楚非欢冷静的命令将彩蛊教中人和黑衣人尸首立即就地焚化,其余村人尸体,待回京后通知官府点验掩埋。
在被焚化的彩蛊教尸首中,他果然发现了那夜以吏部尚书府护卫头领身份出现,并追杀他的灰衣人。
那人一剑穿喉,死的倒干净利落,大睁着望向天空的双眼,却生生显示出无尽的悲愤与不甘,楚非欢想着他那夜略带疯狂的话和奇怪的心理,屏退众人,亲自掀开他的衣襟,仔细的看了看。
半响,他掩上衣襟,脸上露出一丝似悲似憎似叹似恨的神情。神色却更沉郁了几分。
闭了闭目,他挥挥手,凰盟属下立即将那尸首扔入火中。
熊熊烈火,焚此残躯,死了也好……
彩蛊妖教……甚至整个南闽高层,都是这般阴毒丑恶吧?
楚非欢神色肃杀的转首,身后烈焰熊熊而雨后蓝天如洗,前方草地嫩绿欲滴,草丛里生出鲜艳的花,自然的美丽永远对人世的丑恶无动于衷,不若红尘动荡变幻光怪陆离,无论怎么残忍大量的死亡,都不会妨碍这一刻花开的惊艳。
正如美人,无论如何狼狈,都不会妨碍那倾城的容姿。
泥泞里,狼狈万分辗转几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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