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几日出了幽州就真正到了塞外了。”史朝义策马车边,打量了番我的发辫,闷笑开来。
“太长了,我绑不好。”我一甩长及腰畔的两条长辫,发辫忽紧忽松,时不时落下几缕散发,形象实在不怎么好。安庆绪是准备得不少,食物、清水、干净衣裳、甚至是我睡惯的锦被床褥,只一样,少了个大活人——锦绣。没了锦绣,连双鬟髻,未出阁女子梳的最简单的发式之一,我也梳不来,只好随便绑两根麻花了事。
“朝义哥哥,我想骑马。”我实在闷得发慌,又着实对他们纵马扬鞭的样子羡慕得紧,也不管他答应不答应,一掀帘,看准他的位置一跃而起。
饶是他身手敏捷,立刻抄手揽住我,腰畔一加力,我稳稳落于鞍上,背抵上他胸。
“珍珠!”他重哼。
“我放心得很,你才不会让我摔下去,我若摔了下去,你怎向安二哥交代。”我窃笑不已,安庆绪不许我骑马就没人敢让我摸一根鬃毛,但史朝义是个例外,这两人情同兄弟,他带我骑马,安庆绪总该没话讲了吧。
“丫头,我还以为你真忘了从前之事,你都明白的,是不是?”他倐地钳住我腰,就势一扳,我把持不住,一头撞向他怀中,呯地一声,额头中招。
“痛。”我无心回答他问题,以手加额直呼痛,这两人怎么回事,胸肌没事都练得这么硬做什么。
“很痛么?让我瞧瞧。”史朝义面上一缓,微凉的手掌覆上我额,轻揉轻吹,温柔毕现。
“是我的不是,你定是忘了,不然怎会连他都记不得。。。”他声音渐轻,转而轻快,象似想起了什么好笑之事,“你可知你现在于以前有多么不同,若不是这两年天天看着你长大,说什么我也不相信你就是从前那个小珍珠。”
“以前的事我都不记得了,朝义哥哥,你告诉我好么?”我静静依着他,这正是我想知道的,郭安两家并非世交又非亲朋,郭子仪为何会把亲妹妹寄养在他人家中,而且,安庆绪对我的态度,占有欲,绝非区区。
“郭家三代为官,一门武将,你爹郭敬之历任五郡刺史,当年陇西叛乱,你父母双亡,你唐哥郭英义抱着才六岁的你杀出重围,回营把你交到你大哥郭子仪手中就再没站起来。那时你大哥年少,还未有战功,王忠嗣就收养了你。你适逢大变又本身子赢弱,王忠嗣便不让你学骑射。千里行军带着个弱质女娃总是不方便,所以你十二岁时便住到幽州,张玉涵比你大两岁,我和庆绪便是在那年第一次见到了你。”
他低头看我,眼中的笑意似宠溺,似纵容,又似怀念。
“张大人原对安伯伯有知遇之恩,那时庆绪奉安伯伯之命去张府提亲,哪料走进后院,却是一群奴裨家丁围着个小女孩又叫又笑的。那么多人,他一眼就只见着了你。你小小的人儿,湖绿牙衫,双鬟髻发,头一扬一扬,和着他们的叫声,九十七、九十八、九十九、我一看,原来你在踢键子。踢到一百个,键子飞过头顶,我刚想去接,庆绪已窜了出去,一手接过。你伸手去要,他不给,却问,你可是张家小姐。”
“他认错人了。”我直觉开口。
“是,他认错人了。”史朝义看了我一眼,“当时我说他是你安伯父的二公子安庆绪,而我是平卢史朝义,特来求见张伯父。”
“那我有没有告诉你我不是张玉涵?”我心急抢道。
“我清楚地记得你对我们说的第一句话,你说:安二哥,朝义哥哥,我是珍珠,郭珍珠!”
“就因为这句话,这亲,也就不求了。”史朝义嗮笑,“庆绪的脾气你还不知么,他立刻回了范阳,在安伯父面前发誓,只喜欢你一个,只要你一个!”
呵,我倒抽口冷气,呐呐开口,“张玉涵不知道这事吧,临阵边卦,这任谁也受不了呀。”
“你倒好,不担心自己,倒废心思人家受不受得了。”史朝义云淡风清地笑,好象一点也没把张家放在眼里,“张守硅早已今非昔比,安张两家结姻占了便宜的是他们。我可提醒你了,离张玉涵远些,你吃她苦头吃得还不够么。”
“她不喜欢我。”我嘟囔,至此我算明白她不喜欢我的原因了,未来老公被我横插一腿黄了,别说喜不喜欢他,单这口气换我也咽不下。
“两年前你在洛阳掉下广通渠,受了寒,足足喝了半年的苦药,这次又从马上摔下来。”他摇头,“所以说你和以前完全不同,以前你见了她就躲在我们身后,被她欺负了哭得象泪人似的。这次庆绪本不肯就此罢休,哪料你一副没事人的样子,她冷眼待你你刀枪不入,对我们倒是避之不及,我还以为你不懂庆绪待你之心了呢。”
“难道她。。。”我突然寒意遍生。
“洛阳那次,张家的画舫颠了,你摔下广通渠,她原是伸手就可以拉住的。而这次,你以为你会无缘无故摔下马?”
第七章 出塞曲 (3)
第七章 出塞曲 (3)
所以说看人不能带主观色彩,一旦有了成见就横竖死活都觉得此人不顺眼。自史朝义一番话后我再未对张玉涵有半分好脸色,本人修养有限,做不来台面上称姐道妹台下暗使手段的事,你有本事自来抢男人,我若再放半分软当就不叫郭珍珠!老天似乎比我还心急,才行到幽州城,两个女人一台戏的场面上演了。
史朝义一针见血,张守硅的确是今非昔比。
十年前,幽州节度使张守硅五万唐军挡住东突蹶扣关,突蹶十五万大军被化整为零各个击破,一时漠北晏然。
十年变化,沧海桑田,当年张守硅手下捉生将安禄山、史思明各领范阳、平卢、魏博一道,集北疆行政、军政、经济于一手,安禄山攀了杨贵妃这门亲戚,长子安庆崇娶了荣义郡主,官拜太子少保,安庆绪与史朝义分别为范阳、平卢节度副使兼八万铁骑正副团练,安史两家权倾一方炙手可热。
官场之上,不进则退。反观张守硅人老心老,刀剑入库马放南山,居然对一关之隔的后突蹶、回鹘采取怀柔政策。他这一招真是支错了,胡人贪婪蛮横,你退一尺他便进一丈,你示弱他便当你好欺负,今日这一幕就是最好的明证。
一人尸横街头,一人被死死楸住肩膀,挣扎中帽沿滑下,一头乌黑长发垂落,原来是个女子。胡人半敞胸脯从一片狼籍的店铺出来,手下爪牙扔了人到马上大摇大摆就走。一众围观人中不乏执戢巡城军士,竟无人上前阻拦。
“你不是幽州节度副使么?人家在你地头上杀人放火你怎么不管?”我看不下眼,跑到张保宝马前质问。
“珍珠,你有所不知,此地胡汉混居,胡商多有背景,你看那人臂上刺青在左,三头雄鹰,鹰嘴朝下,乃突蹶左杀标记。我若是出面阻止,少不得惊动我爹爹,何况。。。”
“何况左贤王正在城中,你别强出头给我爹惹麻烦。”张玉涵冷哼一声,张保宝抱歉而笑。
“什么左贤王!越是官大的在越要给他们个下马威,人家踢馆踢到门前了居然还想息事宁人,这里到底是大唐境内还是突蹶金顶大帐啊!”我最近也是混迹于军中太久,看多了北人豪爽又听多了我大哥的英勇事迹,竟然不经大脑思考一下把心里所想大喊了出来。
这一喊满街沸腾。倒不是我嗓门特别大,实在是众人摄于胡人淫威实在敢怒不敢言,听我这一嗓子立刻齐声应和,那胡人一下收住脚步。
“谁喊的?”闷雷般的一声炸响在耳边,回荡数秒,大地为之震撼。
好家伙,他这一嗓子压下所有声音,人人噤喏。
看吧,你惹的,你自己收拾,旁边飘来一记白眼,鬼使神差,我血往上涌,一脚迈出。
“是你?”那胡人一愣,转而气势压顶。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我索性大大方方走出,额首点头。
“将军,她莫不是。。。”另一胡人窃窃思语,两人咬耳朵半天,我虽离得近但几里瓜拉的胡语也听不懂,正纳闷间那胡人挥手领人走了。
“喂,站住!”我急叫,那胡人收住脚步,白牙一闪,“郭小姐有何事?”
他认得我,我很有名吗?我看着他巨塔般的身影遮住头顶一小方天空,半边赤膊的健硕臂肌在我眼前一抖一抖,识实务者为俊杰,如果我还想要他赔钱或是赔命估计我自己也得搭上,我长吸一口气,开口。
“把人留下!”异口同声,我调头怒视张玉涵,刚才你哪去了!现在来充好人,要不要脸!
转首之间,形势顷刻大变。被丢在马鞍上的人突然弓身弹起,身形直扑那胡人,“蠢。”一声低喝,耳畔衣袂飘过,白袍人从我身后突掠而出,袍袖一展卷住那个女子,眼前再一花,已夹着人回到本方。
“北地女子多有冒犯,还请葛将军手下留情,给在下个面子,可好?”史朝义振袖丢了那女子到队后,抱拳淡笑。
“史副使开口,某恭敬不如从命!”那个姓葛的胡人大笑拱手,一行人忽拉拉走个干净,一切归于平静。
“那人,好凶。”我吐舌头,一摸额,刚才吓得汗也出来了。
“你还说!好在我行得不快,否则又不知你闯什么祸来,你可知他是谁。。。”
“慢点训我,等我了结这里再骂。”我抬手捂住他嘴,他是越来越婆妈了,哪有半点操练兵马时的干脆利落。我转头向她,闲闲开口,“张玉涵,口是我开的,人是朝义哥哥救的,所以,她归我。”
张玉涵俏脸一白,“幽州子民若是未自卖其身,自然归官府统属。”
咚地一声,身后一人重重跪地磕头,“奴婢愿自卖其身,终生服侍小姐。”
她说的小姐是我,我自然是一口答应,隔日不如撞日,夜长了梦还多,当场叫了幽州尹来验名正身。那位大人一头雾水,搞不懂为何买个丫头还要两个节度副使出面,手抖脚颤地在文书上签字认可,末了期期艾艾地问了句,“敢问卖身银两哪位付?为几何?”
“我付。”我叫安家侍卫搬来紫檀木首饰盒,铛地往大堂上一放,“我以银票两千,南浦珍珠一袋、金叶子一袋,当朝荣义郡主赏赐金钗一对玉镯一副,从三品节度副使家传羊脂玉佩一块,扳指一枚,买下她。他日若哪位想迫她为奴,只需一模一样拿出这些,再多加上一钱铜板,我二话不说,双手奉送!”
绝!你实在是做得绝!安守忠闷笑出声,立文书还不够,还定下如此条件,即便是日后我拍拍屁股撒手不管,张玉涵到哪里去找一模一样的这些东西,安庆崇他家娘子可没逢人就送金货的习惯,安庆绪的玉佩就更没有第二块了。
张玉涵脚一跺,甩手走了。她本也不是想买她,只是赌了一口气,要和我争一争而已,偏我下手早,还有人甘愿做后台,这一场,不想赢都不行。
人群散去,我口吐捩气,“哼,有难时怕自惹麻烦,现在倒想到人家是幽州子民了,软骨头,没出息,小气鬼!”
“是罗,你大方,我安家奴才都死绝了,要你拿我家传玉佩去买个丫头。”
“还有大年初一我送的玉扳指。”
头顶凉风嗖嗖,两个男人怨气深重,我巧笑倩兮,“我做做样子的拉,人非货物,我怎会真买个人来伺候我。”
“小姐不要我?”哭丧着脸的正是刚才那个不知轻重的丫头,叫她丫头,她比我也大不了几岁,脸上黑一块白一块,我举袖替她擦脸,忍不住又发挥大姐精神教育她一番,“好汉难敌四手,英雄架不住人多,你刚才那拳即便是打实了只是给人搔痒,自己却丢了小命,有何值得。”
“小姐真的不要我?”这丫头倒是倔,反反复复只会说这一句,根本是没把我的至理名言听进去。
“是拉,不要你,你拿些这些银子去葬了你家人,天大地大,做个安份买卖,呵呵,生儿育女。。。”我慷他人之慨,收了那些金钗玉佩的,连着盒子把珠子啊银票的塞进她怀里,做好人的感觉真是神清气爽,特别是做好人还不需自个出力的。
“我没有家人,只跟着小姐。”她耿直打断我,“死的是段老板,店铺是他的,我只是帮佣。”
呵,我眨眼,“那胡人为什么抓你,你干嘛攻击他。”
“砸了东西要赔,杀人更应偿命。”她如是回答。
“蠢!”我突然想起史朝义擦身而过的低语,忍不住伸手给她个手工栗子,“你有没有大脑啊!命重要还是东西重要?就算是要他偿命,下手前你也掂量掂量,后发制人,一击即中好不好?”
“正是!出手狠,准,快,一击即中,再无还手之力,你懂么?”史朝义附和,小丫头捣头如蒜,一口一个公子叫得虔诚无比。
“我看她身手灵活,有几分底子,不如让她跟着你吧,也好有个照应。”安庆绪了解了来龙去脉,替我做了决定,我摇头,买卖人口是犯法的。
“何况,你的辫子,也该找人梳一梳了。”史朝义一甩我的麻花辫,我泄气。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她。
“回小姐,我叫朝英。”扑地一声,众人皆乐。
“你表妹?”我勾着史朝义袍袖闷笑。
“郭珍珠,闭嘴!”他咬牙。
第八章 出塞曲 (4)
第八章 出塞曲 (4)
朝英,薛朝英,十五岁,从小习武卖艺,十二岁,师傅病死,她转行做玉器店的伙计,她那倒霉的老板,正是那个要东西不要命的死了的老头,碰到打家劫舍的么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呗,还教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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