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英走后那个沈氏族人问我今后何去何从,我说我想走得远远,不去南,不去北,也不回长安,他辗转托了很多族人,朋友,最后,我来到这里,这里是青海关山,与陕西、甘肃接壤,属陇县境,族内为藏、回、土、撒拉、蒙古五族少数民族,大唐鞭长莫及,吐谷浑与吐蕃倒于他们亲近。我喜欢这里,三哥,让我住这里好不好?别告诉大哥,他希望我过得好,现在,真的很好。迥儿…你们若是有机会回北疆,送他回范阳吧,可以慢慢告诉他,他叫闵迥,他爹爹叫闵浩,娘亲叫薛朝英。还有这封信,爷爷的信,我可能没机会再见史朝义了,你帮我带给他,我写一句。”
我砚墨,落笔七个大字——
五日以后叶护一行离开关山,回纥内乱经年,他从被父王打下雪山时的意冷心灰,到与李逽、伊贺互相救助患难与共,再到历经背叛茫茫大漠无容身之地…
最终,富贵城破,移地建占领都城,自称登里可汗。他救了战败垂死的父亲,默延啜临死幡误,以号令九姓铁勒之三鹰铁戒命他夺回汗位清肃叛逆,从那时起,叶护与郭旰会合一处,一行人辗转漠北,攻心攻战,聚拢各族散部,如今,已得三支铁勒歃血为盟,约以二月攻打富贵城,誓言不胜不还。
叶护与郭旰要留下人手,我一一婉拒,他们重任在肩,我亦会珍重自己和孩子。
“等我打赢这仗,我来接你。”
“不用了。”我截住他话,清清楚楚说不。
“珍珠,你…有点长进了,有点,呵呵。”叶护呵呵笑着,他接了迥儿骑在肩上,我们步行走出牧场,数百彪悍胡服骑兵列队远处平原,那是郭旰率领的大唐热血将士与誓死跟随的回纥王庭侍卫。
两年了,出征回纥的一千大唐军队减为四百,将领依旧是郭旰,而郭曜不知去向,郭旰没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他拨马队首,挥刀号命,呼啸远去。
“珍珠,等我胜了来接你们!”郭旰遥遥嘱咐,我遥遥挥手,以寡敌众也好,前路艰险也好,我坚信这支正义之师会胜,坚信不移。
“此战我叶护必胜!”叶护永远是那个所向无敌的漠北第一勇士,他自信,自强,令人折服。“等这仗打完,回纥百废待兴,我可能会被城中诸事羁绊,二月、三月,也许无暇分身来此,你好好想想,或许…”
他交迥儿给我,我抱着迥儿看向远处,远处,红衣白马驻步等候,“珍珠,塞外清苦,富贵城或许…我说过,我回纥王庭之门…”
“走吧,李逽性急,可等不了那许久。”我拍他马股,他马往前行,“郭旰会来的!你放心!再见!叶护,再见!再见!”
我大叫再见,迥儿在我怀中仰头。“娘,哭。”他用字简单,我抹泪展笑,我是哭了,叶护是个难得的男人,这样的男人,这样的大漠,值得李逽终生托付。
“不知小姐有没有兴趣去东瀛?”伊贺突然在身后发声,我吓一跳,回身,他一身藏族男子打扮,金丝狐皮皮帽,初巴长袍,红色宽毛带,氆氇长筒靴。“小姐一人带着个孩子,我留下,多少还能帮上点忙。”
他伴我往回走,重提刚才的提议。“年前圆行派人送了封信来,我国淳仁天皇登基,为示友好,欲送牛角作为武器原料支援唐皇室。圆行推荐了我,天皇召我回国准备出使,我倒是想,乘此返回祖乡。二十多年了,我在中原二十多年,还真是怀念家乡了呢。”伊贺手抚胸前嵌满银花的嘎乌,他去意流露,正象他说的,离开家乡二十多年,他能说最流利的汉语,甚至穿上藏袍与藏人看来也一般无二,可骨子里他怀念家乡,那个樱花红破的扶桑岛国。
“淳仁天皇,是女皇?”我仅有一些印象,修读日语时每位老师必讲日本历代天皇史,在八世纪,那是一个由女性天皇轮番执政的天地。
“不错,淳仁天皇是我国第七位女皇,我国太上皇——孝谦天皇,也是一位伟大女皇,孝谦天皇于去年让位淳仁天皇,一心向佛。小姐不但精通日语,还对我国风俗人文颇为熟悉,若是不嫌小国贫脊,不如东渡扶桑。”伊贺攮头歪首,极力鼓动,“我国崇尚中原文化,小姐可以教习汉语,还可以传授书法…”
“你说我们去东瀛让我大哥来经营你的剑道社对不对?新阴流派剑道在东瀛还没创始,我记得所有招式,我画出来,你来教好不好?”我忽然想到他与大哥的约定,我兴奋,他低头,黯然无语。
“伊贺,我大哥,是不是境况很不好?”
他沉默。
我不会忘记,大哥送我走时李豫的忿恨,他一脚踢得大哥滚地难起,为了我,大哥送走了大嫂,送走了即将出生的双胞胎,所有一切,一力承担。
“中原消息我也不十分清楚,不过,我是知道…”伊贺要来抱迥儿,我坐下帐中,但紧抱迥儿,我可以,听下去。
“郭将军于乾元二年七月回朝,即免除兵权,后肃宗以李光弼为天下兵马副元帅,讨伐史思明。其间,朔方军军心不稳…一次将领王元振借口士卒思念将军而发动兵变,一次行营都统李国贞被杀,一次仆固怀恩与李光弼临阵反矛,还有,邙山、怀州大败。军中盛传,郭将军受鱼朝恩之谗,邺城败后,将军囿于西京…”
“小姐,小姐!” 伊贺跺脚大叫,我挣力点头,要他继续。
“是我说话有问题,我该先说这句。将军汾阳王爵位并未夺去,年前党项羌人京西叛乱威胁长安,皇帝还以将军为邠宁、鄜坊两道节度使,虽是徒有其名并不能出京,但皇帝还是借重其威名。小姐,您别担心,还有郭旰,还有叶护王子,郭旰坚决帮叶护王子复国就是以图日后,日后,郭旰回朝,回纥可汗易主,皇帝,更不敢动将军!”
伊贺如实相告一切,我手掐掌心,不断点头。“我知道了,伊贺,等郭旰回来,送了迥儿,我去东瀛,我要去东瀛,我可以在那里做很多事的,我…”“娘,哭。”迥儿又指我脸,我狠狠抹袖,一滴半滴,不留面上。
“我第一次见小姐是在吐谷浑易王府,那时我效力广平王,师弟圆行效力南阳王,一晃九年,我们师兄弟都将归国,中原一切再不相问,我有句话,方不方便说?”伊贺自称“我”,他自从与大哥同行回纥时起再不称“属下”,也不再称我“王妃”,我点头,他话很少,但每次真心实意。
“我们东瀛人从不在乎世俗俗礼,我国第一位女皇推古天皇,曾是敏达天皇的妃子,第二位女皇皇极天皇,曾是舒明天皇的皇后,第三位女皇元明天皇,一生节俭,死后火葬,坟墓简朴相于平民,第六位女天皇,也就是我提到的太上皇孝谦天皇,她的爱人是和尚道镜,毫不藏掖,开城布公。这一切,中土之士不屑,以我东瀛为蛮夷之邦,他们不屑,我亦不屑。我在中原多年,看尽道貌岸然尔虞我乍,回返祖乡正是我的决定。我劝小姐去东瀛,是觉得您在这里太苦,中原有句古语,‘嘤其呜矣,求其友声’,就是说,人不能离群索居,没有朋友。当初郭将军为什么千方百计送您去釜阳?他可以送您去灵州,也可以来这里避世,但是他没有,因为他希望您嘤其呜矣求其友声。刚才叶护王子的话被您两次截了,我冷眼旁观那么多年,衷心钦佩其为人处事,所以您,又放走最后一个可能的幸福。您骨子里是柔弱之人,世事偏要你刚烈,逼你坚强,何其勉强?东瀛沧离之地,绝不能与中原物尽繁华相比,您可以再想一想,我也坦诚相告,大唐皇帝已病转沉疴,太子李豫监国,若没有意外,几月之后,他就是一国之君九五至尊。”
伊贺神色严肃,我笑容云淡风清。“小姐听我说完,据我所知,李豫撒下人手寻你,中原西域,南诏天竺,他的人一直在找你。李豫为人我不便评论,但此行此举却是真正记挂,无可抹杀。你们共育一双儿女,现在又添了迥儿,小姐历经苦难,非寻常人能想象坚持,此刻,您选择一家团聚,我伊贺,绝无半分看低。”
“伊贺,听说,‘宁国公主’回朝了是不是?”我问得突然,他楞了半晌。
“哦,那个宁国公主,莫青桐,是,这女人机关算尽,默延啜死了,她失了靠山,为保命她剺面回朝,是半年前的事了。”他迷惑看我。
“莫青桐回朝,是无容。若我回长安,就是无心了。”我说了一句,他沉默。
“前面是我废话,再不提了,伊贺再不提了。”伊贺突然抄抱起迥儿骑到头上,“迥儿,叔叔带你去看法舞好不好?小姐,去不去?大昭寺的法舞,芒赞族长说从初一到十五不停啊,走啊!”我跟着他们出门,新年新气象,人不该沉缅过去裹足不前,郭旰走时我说会珍重自己珍重孩子,当然,从今日开始。
走出牧场,正遇上族中人们挨户端切玛,敬青稞酒,献哈达,说唱折嘎。一路走到大昭寺,那里更是聚集着无数盛装戴饰的人们,人们提着青稞酒壶,互祝“洛萨扎西德勒”,山顶路上浓浓桑烟,五彩经幡,寺前红灯高挂,寺内法乐不断,身穿法衣,面带神灵鬼怪面具的扮演者不知疲倦地跳神法舞。
迥儿骑在伊贺肩上哇哇直叫,“怎么啦,伊贺,迥儿怎么啦?”我扒下他肩,一大一小捂面狂笑。“这小子啊,愈怕愈看,愈看愈叫!”伊贺从皮帽后挖出一张小脸,半哭半笑,泪水鼻涕涟涟。“喏,那鬼怪面具吓着了,我不让看,他扒着要看,边看边哭。”伊贺一记栗子,小子不怕死地仰头,他指弓落下,刮鼻一撸。
“看其他的拉,射箭,跃马,嗳,那有跃马拾哈达,我们去那儿。”我边哄边抱走迥儿,他伊伊呀呀手舞足蹈,我们挤出人群下山,琼热苏山脚人如潮涌,那里是一些祝圣活动与竞技游戏,有角力、举重,有赛马、骑马射箭、拾哈达,还有多人多马的登肩亘立和叠罗汉,获胜者赏绸缎、哈达、银钱等物。
“蓝哈达呢,叶护送给族长的蓝哈达!”我指着人群中叫,伊贺也看见了,比赛跃马的圈中悬挂着黄、蓝、白三种颜色哈达,其中一条深蓝丝绢哈达高高悬起,长约二丈宽约二尺,边沿绣有城墙图案,中央织有右旋海螺等八祥瑞图,意为“吉祥八瑞〃、“有寂安乐〃、“化日呈祥〃和“长寿〃。藏人以互送哈达为礼节,哈达以深蓝色最为尊贵,通常献给长辈或地位崇高的人,叶护来关山牧场作客时正是送的蓝色哈达,而芒赞族长敬重叶护在漠北的威名也回赠蓝色哈达。
“小姐想要?我去赢来!”伊贺本武功高强,在漠北两年更精通骑术,身不动腿不弯他靴尖轻点卓然拔起。人群哗然扭头,只见他借点众人肩膀,几点几落,稳稳落于一匹飞驰骏马马背之上,一个亮相,满堂喝彩。
锣鼓“咚”地敲响,三名藏族骑手加上伊贺开始不停追逐变换,或左或右,或倒骑,或隐身马后,或足尖轻点马鞍飞声跃起换马,这,便是藏族中展示骑手高超技艺的“跃马”比赛。
我挤进人群,跟着众人又跳又叫,加油助威,这跃马比赛中围观众人才是真正评判,当四名选手各自展示骑术下场,人群中为谁加油最多,则最高奖赏的蓝色哈达便献给那为骑手。我懂藏语不多,只听懂人群中不断高声大叫“红色初巴”,那四名骑手之中只有伊贺穿了红色初巴长袍,他该是当之无愧,众望所归。
我的确想得那条哈达,我们终是要走,芒赞族长收留我们一年,迥儿得他如孙儿般照顾喜欢,离别时我想将尊贵的蓝色哈达献给族长,藏人的礼仪,离别相送哈达,意为感激,将心留下。
“卓马,卓马!卓马?”有人在叫“卓马”,声音贴着脑后,我反应慢了一拍,卓马,叫我?意思是,姑娘?还在想,肩被扳住,我身不由己,向后旋转。人在转,身在动,一手伸于我面前,顿了顿,却捏住了迥儿的脸。
“做什么——”我惊叫,忽然惊觉身后空旷,人群早已闪开两边,我们面前站了个一身半袖初巴,襟边领口水濑皮镶边的藏族男人。“你放——”我叫了半句,拨他的手被他抓个正着,他力度极大,我单手失了气力几乎将迥儿跌在地上。
“你是汉人?叫什么名字?这小孩是你什么人?”他改了汉语,换手来托迥儿。“嗳,还没答我呐!”
我夺路就跑,那人在身后不紧不慢地笑,步步身后,声声耳边,我愈飞奔他愈发笑,“咝”地一声,我发上舟曲头饰掉落,满背长发皆落人手。
“放——手——”
一声大吼,有人揽我疾退,是伊贺,我得了自由,迥儿放声大哭。
“你也是汉人?你是她什么人?”那人颇为不信,看看空空两手,倒放声大笑起来。“嗳,你可知我是谁?冲我呼喝?打我手上夺人?你有种!”他手捋右耳后,伊贺上下打量,漠然不应。这人是标准的藏人贵族打扮,藏族男子以长发梳理辫入红丝线后盘于头顶,每缕丝线套以各种银饰垂于右耳后,此人耳后线穗上套的竟是满满的象牙箍、玉环和镶有珊瑚、玛瑙的银饰!
“走!”伊贺揽我纵身而起,扬手道道,身后哇哇大叫,似有叮铛物什落地。
“追!给本王追!拾起来,统统拾起来!”
我扭脸望后,那人手捂右耳跺脚大叫,人群中有几人拉他阻他,“殿下…她…”
我们一口气奔回牧场,伊贺仰面跌于毡上气喘不止,我无甚受损只是迥儿脸上浅浅淤青。“那人,是哪一国的殿下?吐蕃,还是吐谷浑?”我问伊贺,刚才我听得清楚看得清楚,那害得我们拼命逃回的男子被一人拉住,那人叫他“殿下”,两人服饰相同,都是身着水濑皮镶边的金锻初巴,戴着极为奢华的象牙玛瑙首饰。殿下?哪国的?关山北面的吐谷浑,还是西面的吐蕃?
“那句藏语,翻译成汉语应该是‘世子’,不是‘殿下’。”伊贺缓气解释,他藏语比我精通,对塞外诸国皇室也比我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