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少见到水仙的这种样子，我偏头去看他。他静静地抱膝而坐，墨黑的长发随风飘动，紫瞳里反射着月光，不笑的时候，红唇便轻轻抿着，与往日那个玩世不恭的他判若两人。
水仙顿了顿，接着说道：“我很小的时候，我爹便送我出门拜师习武，我娘想我想得活活想死了。我心里怨恨我爹，便不肯回去。”
我奇怪地看他一眼。不知为何，我总觉得水仙不似常人，从来没听他说起过“我爹、我娘”这样充满烟火气息的话。
水仙又接着说道：“后来我爹突然捎信给我，让我回去接管家业，我理都没理。再后来，管家亲自来找我，说我爹病重。我想着，我就回去看一眼，看一眼就走。等我回去，我爹却已经去世了。我没有体会过有家人是什么感觉，所以，其实我也不知道孤独是什么感觉。”
我早忘了自己的伤心事，瞪大眼睛看着水仙，不由道：“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水仙转过头来，静静地看着我。
我真诚地说道：“如果你别老捉弄我，我们未必不能成为朋友。”
水仙忽地一笑，狭长的眼睛微微弯起，刚才那副沉静的样子立即无影无踪。
他握住我的手，紫瞳含情脉脉：“小红叶，做朋友怎么够，同是天涯沦落人，不如结伴为夫妻？”
又来了，我“啪”地甩开他的手。他突然伸手，拔去我头上的玉簪，往后退两步：“这就是你伤心的原因吧？我们把它扔掉。”说罢手高高扬起。
我气急，顾不得头发倾泄而下，立即冲过去抓他。就在我要够着他时，他腰轻轻一扭，又跳了开去，开始往山下跑。我生怕他不小心把簪子摔碎，急忙向他追去，每次快追到时，又能被他跑开。
正急得要命，水仙突然刹步转身，满脸笑容地看着我。我没刹住脚步，撞到他跟前，下意识地伸手一抓，碰到他的身体时又触电般退开，然后我发现自己手里抓了根锦带。
这是什么东西？我疑惑地去看水仙，只见他墨绿的衣襟大开，随着山风猎猎飘动，露出里面洁白的亵衣。
水仙低头呆看了自己几秒，慢慢抬起头来看我，一脸哀怨：“小红叶，你……你扯我腰带做甚？呜……我没脸见人了，你要对我负责……”
我看了看手里的腰带，再看看兀自哀怨着的水仙，再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回屋后，倒在床上，竟是一夜无梦，睡至天明。
傅清琳
吃过早饭，眠柳过来了。
我拉她进来，看着她手里的东西，打趣道：“哎呀，眠柳姐，你来就来嘛，还拿什么东西。”
眠柳笑道：“红叶，你真是个有意思的人儿。这可不是我拿的东西，是王爷让我送来的。”说罢把手里的东西抖开，原来是件云青色的纱衣。
我一听“王爷”两字就心情低落，没精打采地问道：“我的衣服够多了，一个小丫环要这么多衣服干什么？”
眠柳道：“王爷让我过来帮你好好打扮一下，说一会儿有客人来府。”
我心下奇怪，那天我与暮云忱谈崩之后，他就再也没来过沁芳苑，今天这又唱得是哪一出？
正自想着，又听眠柳道：“红叶，你快换上这衣服，我再帮你好好绾下头发。一会儿客人就该来了。”
我刚要拒绝，眠柳又叹道：“这两天王爷心情不太好，我要是完不成任务，不知又要挨什么样的责罚。”
我的话立马被堵了回去。眠柳一直对我这样好，我再怎样，也不能去连累她受罚。只好乖乖换了衣服，任眠柳摆布。
眠柳把我带到花园，让我在这儿等着，便转身走了。
我先到一笑亭那儿去，没见着暮云忱，也不想傻坐在那儿，干脆在花园里散起步来。
快到湖边时，远远看见傅清琳挽着暮云忱的胳膊，正指着湖面说些什么。从暮云忱的侧面，我能清楚地看到他唇边的浅笑。我不由停了脚步，呆呆地看着他们。男的一身深紫长袍，身姿修长挺拔，眉目英挺。女的一袭粉紫纱裙，身材娇小玲珑，面若芙蓉。我不得不承认，眼前的这一对男女，果然是般配无比。如果不是我先出现，他们真的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不对，就是有我，也丝毫影响不了这一事实。
我忽然胆怯了，提起裙摆，转身便走。
“红叶。”
我愕然回头，暮云忱不着痕迹地拨开傅清琳挽在他胳膊上的手，低头轻声说了句什么，两人便一起向我走来。
快到我跟前时，傅清琳轻跳一步，一把拉住我的手：“你就是红叶？”
我僵硬点头。
傅清琳转头，仰起小脸朝暮云忱道：“王爷，我和红叶之前见过的。那次我偷偷跑去看王爷的寒清苑，就见着了红叶。”又转头看我：“红叶，你还记不记得，咱们还说话了？”
我一愣，答道：“傅小姐这么漂亮，见过一眼便难忘记，我怎么会不记得呢？”
傅清琳一拍手：“王爷，清儿总觉得以前在哪儿见过红叶似的，王爷你说，这是不是缘份？”
暮云忱看我一眼，含笑点头。
傅清琳又问我今年几岁，我答道虚岁十八了。她笑道：“原来竟比清儿还年长些，那清儿以后就叫你红叶姐姐了。”
我急忙摆手：“不敢。”
暮云忱道：“清琳也乏了，红叶身体也未好全，咱们去一笑亭里坐会儿。”
于是一行三人进了凉亭坐下。陈辛跑过来，对着暮云忱耳边说了些什么，暮云忱眉一皱，转头对我说：“红叶，你替本王陪陪清琳，本王去去就来。”
我点头。
暮云忱一走，傅清琳便坐到我身边来，笑道：“红叶姐，元宵节那天的事情，王爷都给我讲了，你真是勇敢。”
我心口一滞，暮云忱连这件事都跟她讲了？嘴上回道：“这算什么勇敢？我当时分明是吓晕了，从头到尾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傅清琳一笑：“你别谦虚了，连父亲大人都夸你勇敢。”
她突然抓过我的手：“红叶姐，我跟你说实话吧，其实我也不喜欢王爷纳什么侧妃。但你不同，你救了王爷的性命，也就是清儿的恩人，我以后会好好和你相处的。父亲大人也同意王爷说的许你侧妃之位。”
我心下微冷，侧妃之位，原来这就是暮云忱先前说的会给我的满意交待？他以为这样我就会满意了？
我抬头看傅清琳，她俏丽的脸上一片盈盈笑意，满溢着沉浸在爱情中的喜悦。看着她扑闪扑闪的大眼睛，我不由在想，为什么她是如此美丽而单纯的？她为什么不是美丽却又邪恶的？如果她是邪恶的，我说不定会燃起熊熊的斗志，像那些宫斗小说中的女主一样，拼力维护自己的爱情。
我抽出被傅清琳抓着的手，勉强笑了笑：“傅小姐，你想太多了。红叶自知命薄，怎敢以一介丫环之身去妄想侧妃之位？你放心，不会有什么侧妃的，有也不会是我。”
傅清琳惊愕地瞪着我，我忽然觉得自己再也坐不下去了，匆匆起身，回了沁芳苑。
午饭后暮云忱过来，坐在软椅上也不说话，我便陪他耗着。
见我也不说话，暮云忱不耐开口：“说吧。”
我看着他的眼睛：“我没什么要说的。”
暮云忱刷地站起来：“你什么意思？”
“王爷怎么老听不懂我的话？”
暮云忱脸色铁青：“你还要本王怎样？该说的都说了，不该说的也说了。什么叫做‘不会有什么侧妃’，什么叫做有也不会是你？”
我闭口不言。
暮云忱叹了口气：“红叶，本王一向知道，你虽身份微薄，却并非凡俗女子。为了不让你觉得委屈，本王这几日一直与傅相等人周旋，终让他们同意本王在纳妃同日，也以侧妃之位迎你入府。届时礼部柳侍郎会认你为义女，让你风风光光地嫁进王府……”
我冷冷打断他：“王爷何必如此？红叶那日为王爷以身挡箭，不过是不及反应之下的下意识之举。况且王爷也说了，世上能伤王爷之人并无几人，红叶的举动不过是忙中添乱、画蛇添足罢了。王爷大可不必因此事在红叶身上煞费苦心，既是红叶自愿做下的事情，就根本不需要什么补偿。”
暮云忱眸中风暴骤起，眼睛逼视着我：“补偿？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我冷笑：“我当然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暮云忱闭了闭眼睛，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复又松开：“红叶，不要考验本王的耐心。除了你，从没有人敢这样同本王说话。”
我了然地笑笑：“所以王爷才觉得红叶稀奇，才会对红叶多看一眼。”顿了顿，想着今天干脆把话彻底说清楚：“王爷请扪心自问，从头至尾，王爷是不是都抱着一种施恩的心态来对红叶，觉得红叶能得王爷青睐是红叶的福气？那么今日红叶也把话说清楚，红叶虽无才无貌，但红叶的心愿不会改变，仍是那句话，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红叶绝不会与她人共侍一夫，更不会容忍自己的丈夫前脚迈出我的房门，立时就能若无其事地爬上别的女子的床！”
“啪！”暮云忱的右手狠狠甩在我脸上，还未反应过来，我已经被巨大的力道带得跌倒在地。
我很奇怪，自己第一个反应，竟不是去生气，或是悲哀，而是迅速用舌头舔了一番牙齿，发现牙齿都在后才松了一口气，我刚才以为牙齿可能要掉掉几颗。嘴角火辣辣地疼，我用手背轻擦了一下，手背上有一丝血迹。
暮云忱弯下腰来扶我，声音微微颤抖：“红叶……”
我甩开他的手，自己用手支着地爬了起来，冲暮云忱笑道：“这是我第二次挨王爷的耳光了。”
暮云忱呆看着我，目光沉痛，正要开口，却听得陈辛在外高声叫“王爷”。
暮云忱看了我半晌，终是转身出去了。没一会儿，他又进来，抓住我的手：“红叶，宫里有事。本王今日可能回不来了，你等着本王，明日，本王明日……”话未说完，却快速抱了我一下，匆匆出门了。
果然是王爷的作派，一句道歉竟也开不了口。
其实我心里明白，今天，我说的话太重了。前世的我便因为过于伶牙利嘴，曾把爸妈气得跳脚。今天我竟然说“爬上别的女子的床”这种话，想必暮云忱是气疯了，才会甩我一巴掌。换作是我，我可能也会忍不住动手……
然而，明白道理是一回事，能不能接受又是一回事。那一耳光之后，我只觉得心里的委屈铺天盖地而来，并且开始彻底以悲观的心态思考我现下的处境。
暮云忱毕竟是位王爷，还是一位处在等级森严、男尊女卑的古代的王爷。他或许可以宠爱一个人，但不会只宠爱这一个人，也不会容许任何人挑战他的尊严。在他看来，许我侧妃之位，已经是给予我莫大的恩宠了，这大概也是他能做到的极限。按照常理而言，一个丫环，能成为他的侍妾都应该偷着笑了，何况侧妃？
他肯定在想，我应该感激涕零，心满意足地顶着侧妃的名头侍奉在他的身边。否则他也不会以为这样就是给我的“满意交待”，也不会自信满满地让眠柳打扮好我，去与傅清琳相见。
我苦笑一声，现代和古代，果然隔着无法跨越的鸿沟。暮云忱不会理解我的，他不会理解来自现代的我对于爱情唯一的执着坚持。
我呆呆地想了一会儿，越想越觉得了无意思。站起来唤小怜。小怜应声进门，看见我的样子愣了。
我冲她一笑：“我的样子很狼狈吧？”
小怜走过来，看着我的脸：“红叶姐，怎么会这样？”
我笑道：“这有什么好奇怪的？丫环嘛，不听话，便挨打，以前不是还差点被打死过吗？”
小怜摇头：“现在怎么能和以前比？”
我道：“其实是一样的。小怜，麻烦你去帮我打点水，我想洗洗脸。”
小怜立即转身出门，不一会儿便端进来一盆热水。我对着铜镜，细细地把脸洗干净，又梳好头发。看着镜中肿起的脸，我轻轻叹了口气。今日特意让小怜看到我鬓发杂乱、脸颊红肿的样子，不过是希望她能多了解一些我的处境，在我有一日想摆脱这个牢笼时，不会监视得我那么严罢了。
今年明年
我总是不习惯用古代的“子时、丑时”之类的来表述时间，常常不自觉地按照现代的习惯，估摸着猜测时间。
大概是下午一点左右，暮云忱来了。不过来的却不是他一个人，手里还牵着一个小小身影。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发现暮云忱对小不点的关注渐渐多了起来，下人们见风使舵，都跟着对小不点极尽热情。小不点的笑声渐渐多了起来，那种小孩子的天真神情也越来越多地出现在他脸上。
我敛身行礼，见过了暮云忱。暮云忱静立在那里，没有说话，只盯着我的脸看。
小不点放开暮云忱的手，扑到我怀里，仰头看我：“姐姐，好多天没见着姐姐啦。”
抱着我的小手让我心下一阵温暖，我蹲下身，对他笑道：“西儿，对不起，这两天姐姐有点不舒服，”
西儿扑闪着黑亮的眼睛，看了我一会儿，眼珠子一转，手轻轻抚上我肿胀的左脸：“姐姐，你的脸红红的，是这里疼的不舒服吗？西儿帮姐姐吹吹就不疼了。上次西儿扎了手，姐姐也是这样帮西儿吹的。”说罢开始冲着我吹气。
气息吹在脸上痒痒的，我看着小不点认真的神情，忍不住“扑哧”笑了，逗他道：“让西儿这么一吹，我果真不疼了哎。”
小不点高兴地反过头去，邀功似地看着暮云忱。我这才想起屋子里还有一个人。抬眼看去，暮云忱含笑看着我和被我环在怀里的小不点。我嘴角的笑意不由僵住了。
西儿看了看暮云忱，又看了看我，似乎感觉到气氛异样，神情顿时有点无措起来。我心下暗叹，可怜的小不点，这么小就学会察颜观色了，可见从小生活在怎样冷漠的环境里。
心一下软了，我叹了口气：“西儿，说吧，今天想让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