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松了口气,重新闭目靠回厢壁,再没有睁开过眼睛。
马车在离王府大门几百米远的地方停下。
我在路边来回踱步。
水仙看着我:“不肯进去?”
我摇头:“你知道,是我自己从这里逃走的,现在这样灰溜溜地回来,我觉得很没面子。”
水仙没有理我,紫瞳微眯着看向王府大门的方向。
我顺着他的目光往前看去,一辆精致马车缓缓停在了王府大门前。陈辛上前一步,掀起门帘,一个修长挺拔的身影从马车中走下。
藏在袖中的手握得够紧,所以我可以保持平静。
流年换,旧颜暗
夜空中毫无预兆地飘起雪花,一片片扑在脸上,融化成水,生冷生冷。
我走到小湖边,看着湖面发了一会儿呆。
再走到一笑亭边,看着亭柱发了一会儿呆。
绕到苹果树下,看着光秃秃的树枝又发了一会儿呆。
不知不觉走到寒清苑门口,盯着紧闭的院门再发了一会儿呆。
我又走到浣洗院,来到我曾经住过的房间,抬手敲了敲门。手一放下,我立即退开两步,屏住呼吸盯住简陋的木门。
说不定呢,也许我的小怜会一脸睡意地出现在门口,穿着她那身打着补丁的青粗布衣裳,然后问我:“红叶姐姐,你怎么这样晚还来找我?”
门“吱哑”开了,一张陌生的脸出现在眼前:“你是谁?有事么?”
我踉跄着后退一步。
那人好像还在问:“你找谁?”
指尖掐进掌心,我使劲逼回眼中的泪水,急急转身往院门外走去。
后面那人犹在嘀咕:“谁呀……莫名其妙……”
我慢慢往回走,我想我该睡觉了。
在离沁芳苑七八十米的地方,我停住了脚步。
一身紫袍的暮云忱,静静靠在沁芳苑的院墙上,两手抱在胸前,低头看向地面,周身透着一种难言的疲惫与清冷。
我忽然想起,眼前这个一贯强势的大兴王爷,也不过只有二十五岁。
我怔怔地看着他,直到自己冻得嘴唇发紫,浑身禁不住开始哆嗦。
真希望面前能有一堆篝火,那样的话,我就可以躲在火堆后面,再唱一次寒号鸟之歌。
不知过了多久,暮云忱终于站起身,迈步往寒清苑的方向走去。
我呆立在原地,看着深紫的背影慢慢被夜色吞没。
我抿了抿快要冻僵的嘴唇,往院门口走去。僵直已久的双腿不听使唤,甫一迈步,便软倒下去。
我坐在雪地上,竟积攒不出爬起来的力气。
有人默不作声地走到我身后,低声说了句“抱歉”,俯身将我轻轻抱起,一路抱着我,走进沁芳院。
在被窝里抱着怀炉暖了半天,我终于缓过劲来,看着路风微笑:“谢谢你,路风。”
路风看着我:“红叶,暖和过来了么?”
我点头:“好了,你回去吧。在这王府里,我不会出什么问题的。”
路风叹了口气:“那么,现在可不可以同我出去一趟?”
我有些疑惑:“这样晚,去哪里?”
路风道:“是眠柳……”
我“蹭”地坐起:“眠柳姐怎么了?”
路风眼神闪了闪:“别着急,她可能有事要找你。”
我心里一片慌乱,若不是有什么大事情,眠柳她不会这样晚找我。各种各样古怪的想法从我脑中不断冒出。我甩了甩头,觉得自己必须要去看看,小怜走了,我只有眠柳姐一个亲人了。
我翻身下床:“我跟你走。”
我冲进泛绿居,里面一个人也没有。
我心里“呯呯”乱跳,咬唇看着路风,竟不知道要怎样问话。
路风一脸黯然:“红叶,你眠柳姐,她在泛影居。”
我略一迟疑,转身往泛影居走去。
我顾不得许多,匆匆走进院内,推开泛影居的厅门。眠柳单薄的身影呆立在门厅里。
我呼出一口气:“眠柳姐,你找我?”
眠柳转过头来,看见我愣了一下,又向门口看去。路风怔怔看向眠柳,叹了口气,从外面掩上了门,“沙沙”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眠柳急步走过来,漂亮的眼睛里满是泪水:“红叶,你来了,你快去看看门主!”
我愣了一下,笑了:“眠柳姐,原来你没事,这样太好了,我走了。”
眠柳一把拉住我:“红叶,别走,姐姐求你,去看看他吧。”
我顿住脚步,没有回头:“他……怎么了?”
眠柳声音中带着哽咽:“门主今日从外面回来,才刚进泛影居……便呕出一大口血。红叶,你知不知道,门主他……到底怎么了?”
我心里乱跳,却强撑道:“我……怎会知道?”
眠柳将我的身子扳转过去:“红叶,不管你知不知道,你去看看门主好不好?他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好久了,谁叫也不开门。你去敲门,他必定会开门的,你去叫叫,啊?”
我低着头:“眠柳姐,你赶快去请大夫,我,我进去了又能做什么?”
眠柳摇头:“我们都进不去,大夫怎进得去?”
我使劲压住心里的钝痛:“我就是进去了,也没什么用。眠柳姐,快去请大夫吧。”咬牙转身,往门外走去。
眠柳拉住我,语气急促:“红叶,门主他呕了血,还一直关在书房里喝酒,他这样会……会害死自己的!”
压制了一晚上的眼泪“刷刷”流出,我猛地转过身,冲到书房门口,抬脚便往门上踹去:“开门!墨影,你给我开门!”
门纹丝不动。
我发狠般地继续踹,眠柳冲过来,抱着我的腰失声痛哭:“红叶,别这样踹,小心你的脚……”
我推开眠柳,继续踹:“墨影,你给我开门,开门!开门!你快给我开门……”
不知踹了多少脚,力气终于耗光。我跌坐在地上,眼泪汹涌而出:“开门啊,你干什么不开门?呜呜……你们都这样逼我……你们每个人都这样,拿着自己的前因后果来逼我……呜呜……那些关我什么事?我有什么错,我到底招谁惹谁了?一个个不是要害我,便是要关我、骗我……呜呜……你们想怎样就怎样,想让我干什么我就得干什么,你们都欺负我不聪明、没有地位……”
门被无声拉开,水仙脸色惨白地靠在门框上,洁白的衣襟上洒着点点干涸的暗红,定定地看着坐在地上的我,不发一言。
眠柳捂着嘴,匆匆跑出门去。
我呆呆地盯着那些红点,睁大眼睛,连哭都忘了继续。
水仙叹口气,俯下身,抬手抹去我脸上的泪痕:“傻丫头,怎又哭了?”他顺着我直直的眼光,低头去看自己,又抬起头来,轻轻揽过我:“红叶,吓着了么?别怕,幼时留下的陈疾,饿着了或者吃得太多,有时候……偶尔……就会吐一些血。乖,别怕。”
幼时留下的陈疾……
眼泪又流出来,我站起身,哽咽道:“我让眠柳姐去找大夫。”
水仙拉住我,摇了摇头:“没关系的红叶,眠柳有备药,喝过药就好了。”
眠柳端着只木盘走进来,脸上泪痕未干:“门主……”
我死死盯着木盘上的那一大碗汤药,眼睛都不眨一下。
水仙伸手端过药碗,我的眼睛跟着药碗移动。
水仙低笑出声:“红叶,你怎像看着一碗宝贝?”
我回过神,去看水仙,美得不似凡人的脸上,那一抹浅笑怎样看怎样牵强。
那碗药像是流到了我心里,激起一片苦涩。
水仙端起碗,一口气将药喝光,碗还未放下,又抚胸低咳起来。眠柳急急接过水仙手里的药碗,搁在木盘上,端过木盘上的茶杯,将木盘随手一放,一手把茶杯递给水仙,一手轻轻拍着他的背。
水仙接过茶杯,往嘴边送去。热气扑在长长的睫毛上,结成一串小小的水珠。
我怔怔地站在原地。
我发现水仙是那样自然地享受着眠柳满怀焦急的关心,修长的白衣男子与纤瘦的绿衣女子靠在一起竟是那样的和谐。
仿佛他们已经千百次这样互依互偎,仿佛他们早已习惯这样的一给一予。
水仙惨白的脸与眠柳紧皱的眉,让室内的烛光都变得黯淡起来。
记忆远得无法触摸。
曾经在热闹的大街上,走着一对男女。那男子俯下身,偏头说了句什么,女子捂着嘴笑了起来。趁着那女子笑着,他的手移到她腰上,轻掐了一把,女子伸出拳头,捶了他一下,男子往旁边一躲……
曾经有个长相妖媚的男子,蛮横地将唇压在我的唇上,“咯咯”笑着,对我说:我是谁不重要,我们先来搞清楚另一个问题……
曾经有个清丽的女子,微蹙着眉对我抱怨:衣服叠好后总有折痕,王爷有时不太高兴呢……
我无法将他们与眼前的人重叠到一起。
我不知道是谁偷走了流年,更换了旧颜。
在这个飘雪的夜晚,我再次感觉自己如此多余、如此突兀。
我悲哀地发现,我无法像眠柳那样,找到一个可以这样与我默契配合的人。
我也无法像傅清琳那样,大胆地、名正言顺地扑向自己渴望的怀抱。
我的身体忽然往后悬空倒下,水仙眼中一慌,手里的茶杯重重放到桌上。水仙身形一动,我便跌入他的怀中。我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一直在无意识地后退,差点被身后的门槛绊倒。
眠柳收了碗杯,默默出门而去。
从忘了关上的门外,吹进一阵冷风,桌上的几片白纸轻飘飘地落到地上。我条件反射般地蹲下身,将纸捡起叠平。
头顶上方,水仙的声音里满是痛楚:“红叶……”
我愣了愣,一把将手里的纸扔掉,站起来拍拍手:“我忘掉了,嘿嘿,我已经不是你的丫环了。”
那么我还留在这里做什么?我转身便往门外走去。
我之所以敢这样大胆地独自出门,是想着路风必然会突然在半路出现,像来时一样,带着我飞回王府。
谁知这只嬉皮笑脸的左使十分不可靠,竟然消失得无影无踪。我愤恨不已,天知道他现在是不是躲在暖和的被窝里睡大觉。
不知走了多久,我腿一软,跌坐到地上。我苦笑一声,不知道今晚跌了几回了。
前面一片漆黑,我怎么也分不清回王府的路。
脚步声“沙沙”响起,身后的人俯身将我抱起。
我闭上眼睛,这样就可以避免雪花掉进眼里。抱我的人低下头,轻轻将脸贴在我快要冻僵的脸上。
那片淡淡的茉莉气息,竟也变得如薄荷一般冰凉。
我想我了解你
我终于开始坐下来静静反思。
我这个现代白领,莫名其妙变成了了一名身份卑微的古代丫环。我一点儿也不聪明、不强大,我不能呼风唤雨,也搅不起什么狂风巨浪。
面对如今这混乱不堪的局面,我真想两手一摊,耸耸肩膀,说声:“我什么也没做哪。”
我真的什么也没做。但是我却干扰了那样多人的人生。
因为我,暮云忱会孤独静立在雪夜,黯然神伤。
墨影这样的人也会被我害得吐血。
如果没有我,小怜说不定不会死,傅清琳也不会那样痛苦。
盈儿搞不好真的能够追上祈辰,成为幸福的小王妃。
眠柳姐可以心无杂念地陪在墨影身边,快快乐乐地执着于那份守候。
因为我,一条条轨道都偏移了方向。
我一连几日把自己关在沁芳苑内,门都不想出一下。
在暮云忱不知多少次被我拒之门外之后,陈辛踹开门闯了进来。
陈辛一把将我从软椅上拽起:“红叶,跟我走。”
我甩掉他的手:“去哪里?我哪儿也不要去。”
陈辛满脸痛色:“红叶,你醒醒,你醒醒好不好?你整天把自己关在这里算什么?”
我摇头:“我本来就是醒的,嘿嘿,连晚上都是醒的,这样,还要怎么醒?”
陈辛长长吐气:“红叶,这些话本不该由我来说,但我今天不得不说了。”
“你走后,府里的下人都在那儿嚼舌头,说是眼见着红叶闷在沁芳苑里病着,王爷也没什么异常,可见那红叶也不算什么。”
“他们这么说,是因他们根本不懂王爷。我跟了王爷快十年了,只有我才看得出来,你走了,王爷的神魂都跟着被抽走了!王爷他有精力每天伤春悲秋么?他每日强打着精神应付各路明枪暗箭、处理朝事杂务,一边还要为你提心吊胆。派出去找你的人一拨一拨的,传回来的消息真真假假,有时根本都不能算是消息。就这样,王爷每次都坐立不安,他就怕你在外面会有什么闪失。”
“现在好不容易你回来了,那日在王府门口初见你,王爷那样冷静的人,差点儿就不能自持,我不相信你看不出来!王爷每天拼了命似的处理公务,就为了多挤出些时间来陪你。”
“很多事情你不愿意说,王爷便忍着不问。隐卫们报王爷说你回来得蹊跷,提出要调查一番,王爷想都没想就否决了。红叶,王爷在你身上,连些微手段都未曾使过!”
陈辛拉过我,强迫我看着他的眼睛:“他是谁?他是堂堂西陵国皇子、明德亲王,他若一心想得到你,还用得着这样每日与你耗着么?红叶,你究竟还要王爷怎样?”
“有一日王爷喝了些酒,同我说他欠你的。可是红叶,就只有王爷欠你吗?你就一点儿也不欠王爷么?你仔细想想好不好?你打算就这样下去,与王爷一个门里一个门外地僵持下去?还有小王爷,每日眼巴巴地盼着红叶姐姐去找他玩,你就这样忍心么?”
我拨开陈辛扣在我手腕上的手,平静地看着他:“王爷现在,在哪里?”
陈辛一愣:“在书房。”
我点头:“好,我去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