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我立即起身,走到外间,把脸埋到宫女之前打来的一盆净手水中,我需要清醒。
暮云忱这一道摆得真够可以。
好嘛,差点要了我性命的事情,经暮云忱妙计,变成了他手中的一张王牌。原来只有我一个人在玩苦情游戏,暮云忱前进的步伐迈得多么坚定。
暮云忱拉着我后退一步,掏出绢帕擦掉我满脸的水:“红叶!”
我夺过绢帕,狠狠扔在地上:“别叫我红叶,也别跟我说话,我现在不想跟你说话。”
暮云忱扳过我的肩膀:“红叶,你要讲理一点。你什么都不知道,心里又下了怎样的结论?”
“我的结论就是我太愚蠢了。”
暮云忱叹气,牵着我走进主寝,拨开内侧床帷,指着光滑的墙面:“红叶,看这里。”
我盯着什么也没有的墙壁:“你耍我,墙壁有什么好看的!”
暮云忱放开我的手,蹲下身,在靠近地面的地方左右摩动几下,墙壁无声裂开,显出一间暗室。显然,这不是我那次误陷的那间。
我目瞪口呆:“这漱玉宫中……到底有几间密室?”
暮云忱道:“本王只知道这一处。你身陷的那处,本王也是这次才刚知晓。”
暮云忱牵着我进去,身后的门无声关上。暮云忱擦亮火折,点燃一盏金丝小油灯。
我环视四周,眼前的暗室不大,靠左的墙角里叠放着高高一摞木匣。地上散放着一些木桩、硬垫之类的东西。
暮云忱指着那些木匣:“红叶,本王同你说过,从前本王双腿筋脉还断着之时,要每夜起来吃药、练功。嗯,药都放在这些匣子里,练功也在这间密室里。”
我心下微惊,暮云忱就在这样狭窄憋闷的环境里,从小小的五岁开始,练了整整十年的功、吃了整整十年的药?
我心情复杂地看向暮云忱。
暮云忱的墨瞳在微光下显得更为漆黑:“红叶,回去后,本王再仔细说给你听。父皇要在万乾殿设宴,因之前唤了你进宫,便让本王携你一同前往。”
我紧紧盯着暮云忱的眼晴,他的眼珠怎会这样黑?
暮云忱微笑:“红叶,走。一会儿别害怕,本王会在你身边坐着。”
我想起件事情:“王爷,那镇远大将军的名字,我为何听得这样耳熟?林洗震……真的很耳熟,但我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
暮云忱略一思索:“你是否听过皇后的名字?”
我咬唇苦想,吴家堡一事浮上心头:“皇后……林洗云……王爷,难道镇远将军与皇后是兄妹?”
暮云忱点头:“不错。这两人正是同胞兄妹。”
我恍然大悟。
暮云忱吹熄油灯,牵着我出了密室,往万乾殿走去。
到了万乾殿,里面摆着两桌宴席,靠外一桌皆是朝臣打扮的男子,见我们进来,都下席行礼。
暮云忱满面春风:“诸位请安坐。”
又拉着我走到里面的一桌前,我扫眼一看,当中男子身着明黄长袍,旁边的两位女子装扮美艳。想都不想用,中年男子是皇上,两女中,衣着华贵、美丽的脸上暗含威严的必是皇后,另一位就是淑妃了。视线扫至再过来的年轻男子时,我心里一个“咯噔”,此人果然是我在泛影居见过的蟒袍男子,想必他就是太子。身边那名极为年轻、长相秀美的女子就是太子妃无疑。另一边顺延下来的男子,与皇后长相相似,必定就是林洗震了。此人竟完全不是我所想象的粗犷模样,端的是一派成熟、儒雅形容,完全不像位镇守边关的大将军。
暮云忱唤了声“父皇、母后、皇兄”,三人笑着答应,暮云忱转头含笑看我:“红叶,见过父皇、母后。”
我急急下拜:“红叶拜见皇上、皇后。”
暮云轩朗声笑道:“你便是红叶?好好好,免礼,赐座。”
暮云忱笑道:“谢父皇。”拉着我在预先留好的座位上坐下。
我悄悄看对面的太子,他脸色毫无异样。我暗自琢磨,他见我毫无反应,究竟是贵人多忘事、压根不记得我呢,还是太胸有成府、喜怒不形于色?
我的观察显然太过明显,对面的太子妃掩唇低笑:“红叶,你是否也觉得这兄弟两人丝毫不像,很是诧异?咯咯……我初见皇弟之时,也是这样逮着他使劲打量!那时皇弟都被我看得坐立不安,咯咯……”
席上气氛立即轻松起来,众人都笑了起来。
我脸通红,低下头小声道:“红叶失礼了。”
皇后笑着接过话茬:“是不太像。轩儿像他父皇多些,忱儿与他母妃更相似些。”
淑妃等人都不住应和。
皇上发话:“红叶,抬起头来,让朕瞧瞧。”
我怯怯抬头,看向暮云轩:“是,皇上。”
皇上看了暮云忱一眼,眼中满是宠溺之色,微笑点头:“朕一向以为忱儿冷静自持,当日听他说自己选了位侧妃,当真是惊了一惊。原来忱儿喜欢红叶这样清丽、温顺的女子。”
暮云忱笑道:“父皇,红叶也就在父皇面前温顺,私下……可是只名副其实的小刺猬。”
众人一愣,皆是大笑起来。
我脸比刚才还红,狠狠瞪了暮云忱一眼。
皇上突然发问:“红叶,你方才瞪忱儿时,心里在想些什么?如实报来。”
啊?
淑妃在一旁起哄:“红叶,要如实回话哦,欺君可是要……”作了个砍头的动作:“喀嚓掉的。”
我吓了一跳,结结巴巴道:“红叶刚……刚才在想……想”,我鼓起勇气,一口气道:“红叶刚才在想:‘哼哼,看我回去怎么收拾你!’”
殿内众人都哄笑起来。
皇上抚掌大笑:“有趣!忱儿原来竟是个惧内的!哈哈哈……”
我恨不能钻到桌子底下。暮云忱悄悄伸手,握住我的手,闷声低笑。
我心下突然一动,借着低头的动作,转眼向旁边那桌瞟去,正对上一道锐利的目光。此人脸上带笑,眼神却是冰冷。
我心里一震,这人眉目间与傅清琳有几分相似,想必就是傅清琳的父亲、当朝右相了。
我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
皇上宣布开席,说一了堆“镇远将军边关寒苦、保得国家安宁”之类的场面话,另桌的大臣也纷纷过来敬酒,皇后挑着话题,领着我们几位女人说话,席间气氛一派热闹、融洽。
席到一半,一名侍卫统领模样的人,匆匆进来,在桌前跪下:“皇上!”
暮云轩脸上笑意还未散去:“余统领,若无急事,稍后再报。你没看见么,朕正在为镇远将军设宴。”
余统领朗声道:“皇上,此事实在紧急,臣不敢耽搁。”
暮云轩道:“讲。”
林统领手里拿着块玉佩:“皇上,禁卫在梨香宫中找到了这个。”
我心里一跳,该来的果然来了。
暮云轩接过玉佩,炯炯有神的眼睛立刻眯了起来。我总算在他与暮云忱身上找到了共同之处,两人眯眼的动作十分相像。
暮云轩看向林洗镇:“林爱卿,这块玉佩,不是你的么?”
林洗镇接过玉佩,伸手往胸前摸去,脸色震惊:“皇上,这正是皇上亲赐给臣的玉佩,哪个放胆狂徒,竟敢偷了去!”
我大惑有解,为什么会是林洗震?偷偷向暮云忱看去,暮云忱俊朗的脸上一派淡然,不见丝毫异色。
暮云轩若有所思:“这个小贼倒是奇怪,偷了却随手抛却。另,为何禁卫会在梨香宫中找到这块玉佩?”
林洗震结舌。
暮云轩再度眯了眯眼,若有所思地看了林洗震一眼,转头吩咐余统领:“带梧桐。”
鬓发散乱的梧桐宫女被带了上来,与暮云轩重复了我在养心殿偏房内听到的对话。
等到梧桐被带下,万乾殿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皇后脸色发黑,太子浓眉紧皱,淑妃脸色惨白,太子妃小嘴抿得死紧,不住偷看自己的夫君,暮云忱还是一脸淡然。真真是表情大异、各怀心思。
林洗镇突然下席,在暮云轩跟前“扑通”跪下:“皇上,为臣甫一回朝,便生出如此事端,分明是有人蓄意陷害!光凭一块玉佩,如何能说明问题?万请皇上明鉴!”
暮云轩扫视众人一眼:“林爱卿,朕自然不会相信你会做出这等丑事。然朕不能当着众臣之面,公然枉视国法,以朕一人之以为而下定论。林爱卿放心,朕定会彻查此事,给爱卿一个交待。先委屈爱卿了!来人,送镇远将军暂去天牢小住,交待下去,任何人不得对将军无礼!”
林洗震与皇后同时失声叫道:“皇上!”
暮云轩手一挥,上来几名侍卫,将林洗震押了下去。
待林洗震走出门去,暮云轩的目光转到淑妃脸上。
这样真好
淑妃猛地跪到地上,瑟瑟发抖:“皇上,臣妾冤枉!皇上不能凭着一名小小宫女的胡言乱语就误会臣妾哪!皇上!”
暮云轩叹气:“淑妃,你没听见么,朕说了,会彻查此事。如若果真是人陷害,也需经刑部审查,究出原凶。”又转头吩咐:“来人,暂将淑妃押入冷宫!”
淑妃从押她的人手中拼命挣脱开来,大哭道:“皇上,但凡去了冷宫的后妃,曾有过再出来的么?皇上为何要这样骗臣妾,皇上,您想想臣妾平日都是怎样服侍皇上的……皇上!”
暮云轩脸色铁青:“越说越不像话了!带淑妃下去!”
淑妃仿佛陷入疯狂,再次挣开束缚:“皇上,您不能这样,皇上……”
暮云轩喝道:“带下去!”
淑妃跌跌撞撞被带往门口,神情颠狂,反头叫道:“我不要去冷宫,我不要去那个地方……殿下救我!”
“殿下”二字一出,众人都愣了。
淑妃蓦地闭上嘴,惊恐地看向暮云轩。
暮云轩眼中寒光一闪:“带回来。”
暮云轩看着淑妃:“殿下?淑妃,你求哪位殿下救你?”
我再度去看太子和暮云忱,不禁在心中暗叹,果然是在皇室经历了风雨的人,这两人竟然都脸色如常,看不出丝毫异色。
然而暮云靖略略扫过淑妃脸庞时,眼睛中露出的一丝寒光,还是被我捕捉到了。
淑妃愣在了原地,身子“簌簌”发抖。
暮云轩冷冷开口:“淑妃,今日你若不说个清楚,现在就自请一道白绫吧!”
沉默许久的皇后终于出声:“李淑妃,方才你对红叶也说了,欺君是砍头的大罪。你且仔细想好,不要自掘坟墓!”
李淑妃在皇后的喝问下,抖得更为厉害。犹豫片刻,她突然转头看向暮云忱:“是……明王殿下……”
皇后冷笑:“皇上,看来与淑妃幽会的正主在这里哪!臣妾兄长必是遭人陷害,请皇上明查!”
暮云忱叹了口气,放开握住我的手,站起身来:“父皇,儿臣提请再次传唤梧桐。”
暮云轩沉默片刻,微微点头:“带梧桐。”
那位可怜的宫女又被带了上来。
暮云忱走到梧桐面前:“梧桐,本王问你,你是哪日误入的密室?”
梧桐怯怯道:“三……三日前,初八。”
暮云忱点头:“父皇,七日前儿臣便已按父皇吩咐,去了常陵府,当地官员皆可作证。儿臣这几日一直在当地视察,又怎能有遁地之术,跑回宫来与淑妃幽会?”
暮云轩刚一点头,皇后又道:“暮云忱,你何必拿着幽会一事来做文章?如若此事恰是某人凭空虚陷栽脏,你在不在宫里,又能说明什么?”
暮云忱点头:“母后说的是。那么此事暂且不表。本王冒昧问下淑妃娘娘,你为何觉得本王会救你?”
李淑妃想了半天,结结巴巴道:“你曾……曾让我……时刻向你转述……皇上的起居状况,说是……日后不会……亏待于我!”
殿内一阵抽气声。另一桌的朝臣纷纷上前请退,转眼殿内只剩下我们这一桌人。
暮云忱又点点头,转头对暮云轩道:“父皇,请容儿臣问淑妃娘娘几个问题,可能会有些唐突。”
暮云轩颔首应允。
暮云忱问淑妃:“请问淑妃娘娘芳龄?”
淑妃低声道:“二十三。”
暮云忱又问:“家中可有姐妹?”
淑妃脸上微露疑惑之色,显然不明白暮云忱为何问这些:“有两个妹妹。”
暮云忱不留空隙地接着问:“淑妃的兄长在吴县干得可好?”
淑妃点头:“很好。”
暮云忱不待她歇口气:“本王腰上右侧有块黑斑,听闻令尊善调此类袪斑草药?”
淑妃疑惑:“你腰上竟也有黑斑?”
话音一落,皇后、太子脸色同时刷白,太子妃眼睛猛地大睁。淑妃仿佛这才反应过来,死死盯住暮云忱。暮云忱看她的目光带着些怜悯,转过头去,不再理会于她。淑妃后退一步,瘫坐在地。
暮云忱转头看向暮云轩:“父皇,儿臣问完了。”
暮云轩脸色发黑,转问暮云靖:“皇室正脉子嗣,身体特征皆属机密之事,不得向无关之人泄露。靖儿,你腰侧的黑色胎记,朕的淑妃怎会知道?”
暮云靖“扑通”跪下:“父皇,今日这一切,显然是有人蓄意设计,请父皇明察!”
皇后冷冷一笑:“暮云忱,本宫一向待你不薄,你好的不学,竟学那些荒蛮野狗,未待反哺,倒先反咬!如今与淑妃有私情之人究竟是谁并未明了,你怎会想到以胎记试探、将嫌疑引向靖儿?”
暮云忱语气平静:“母后,淑妃方才那声‘殿下救我’,母后也听得清清楚楚对么?这万乾殿中,难道还有第三位殿下?儿臣自是问心无愧,那么儿臣心中的怀疑对象就只剩皇兄一人了。母后对儿臣有养育大恩,儿臣从未想过要与皇兄敌对,然今日母后咄咄逼人,淑妃经不得母后恐吓,慌乱之下胡乱污蔑儿臣,儿臣出言试探,委实是保命的无奈之举。”
“满嘴胡言!”皇后气急败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