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一时静默后,王妃缓缓开了口:“我是洪府长孙女,闺名嫣然,二十七年前我十六岁,那一年春耕时,我去大青山尼寺拜佛许愿,若今年秋季收成好,我愿意再回来斋戒百日,抄写佛经。那年秋季果真是粮食满仓,我带着崔妈妈前去还愿。尼寺后山上山坡上多种枫树,一到深秋层林尽染漫山红遍,一日抄写罢起了游兴,带着崔妈妈到后山看红叶。”
“就那样遇见了他,他当年是东阳王世子,奉诏入京面圣,顺道来大青山观看美景,我们隔着人群久久凝望,那一眼就是一生。他差人送来书信,让我等他,短短几十日思之如狂,两月后他从国都回来,说回到东阳郡禀明父母,就来求亲。临别前那夜,我们情之所至……”
“他回到东阳郡,既奉命前去边境平乱,我日日为他祈福,静待他胜利归来,不觉在尼寺已到百日,快要回家时突然恶心呕吐,住持为我把脉后神色大变,派人下山给母亲送信,母亲勃然大怒,认为我败坏门风,给了住持很多银子,让我堕胎休养后再悄悄回家。”
“好在住持不肯伤害性命,我又苦苦哀求,十月怀胎,没有他的音讯,但我深信他会回来,果然,儿子降生那日,收到他的密信,三日后去枫林处等,会有人来接我。我一时兴奋不觉有诈,三日后抱了儿子准时赴约,刚到枫林边就被人打昏,醒来时人已在一辆马车上,臂弯里没了儿子的踪影,我想大声哭喊,嘴被堵住发不出声音,眼泪快要流干的时候,马车停下来,我被移到一顶轿子里,轿子也停下的时候,有人挑开了轿帘,灿烂的阳光下,一个比阳光还要耀眼的美艳女子不屑看着我笑道,以为是何等样人呢,也不过如此,关在后面园子里吧,这一关,就是十年……”
她娓娓而谈,仿佛是在说别人的故事,如墨看着她唇边的浅笑,拳头捏得更紧,她又接着说道:“我的孩子,当时裹着他的襁褓是我亲手所做,黑色的绒缎,上面绣了一个如字,因为那绒缎是他的披风拆开所做,而如字,因为他姓纪,名鼎,小名阿如。”
说出这些话,她如释重负,静静看着如墨,如墨想要说话,想要否认,可身子抖做一团,带得牙关也轻颤着咯咯低响,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王妃唤了声孩子起身朝他走来,他想要躲开,却发觉自己手脚发软避无可避……
作者有话要说:
俺想码字,码字……
29。 涟漪
如墨看着王妃越走越近,心里没由来的恐惧,初见面时总觉她温柔亲切,今日知道她是自己娘亲,反倒分毫亲近不起来,只希望离她远远的,越远越好,他情急之下唤了声灵儿,只觉使尽了全身力气,喊出的声音却低如蚊呐,王妃的手抚上他的肩,他慌忙躲避着,上半身趴到桌子上,带落其上的茶盏,随着清脆几声响,灵儿已疾步冲了进来。
她瞧见如墨狼狈得趴伏在桌子上,身子簌簌发着抖,慌忙过来扶他,如墨全身虚软着靠在她身上,低低说道:“灵儿,先请王妃走……”
灵儿蹙眉看向王妃,王妃看如墨避瘟神一般避着自己,双眸含泪楚楚可怜,灵儿眼里却只有如墨,从未见过他如此窘迫慌乱,如此茫然无助,他全身都在颤抖,若不是灵儿扶着,只怕早已瘫软下去,灵儿毫不客气对王妃说道:“我爹爹这会儿需要歇息,王妃请先回吧。”
王妃紧紧盯着如墨,柔声说道:“孩子,我知道你一时难以接受,你先歇着,我们明日再说。”
嘴里说着却挪不动脚步,朝如墨伸出手去又颓然放下,倒退着缓步出来,在院子里默然站立,屋子里静悄悄的,她盼着的儿子终是没有出来,眼看天色已晚,踟蹰着出了院门,待看到门外站立的伟岸身影,眼泪瞬间淌了满脸,来人半扶半抱低问道:“是不是又让嫣然失望了?嫣然别哭,都是我的错。”
嫣然摇摇头:“如,是咱们的孩子,哪儿都象你,可是他不想认我,我也知道他一时难以接受,可就是忍不住……”
东阳王喜上眉梢,抹着妻子眼泪笑道:“既如此,这是喜事,嫣然该笑才是,他是咱们的孩子,不会让他跑了,他一时难以接受也是正常,就慢慢等他想通了再说。”
嫣然点点头:“是啊,二十六年都等了,还怕都等这几日吗?你竟然这么快赶了过来,是不是连夜赶路?”
东阳王笑笑:“我也是心里着急,唉,等吧,等等吧。”
嘴里说着等等,忍不住向院门里看去,真想看看这孩子的模样,跟他说说话,嫣然该更着急吧?瞧着妻子的泪眼,搂她在臂弯里,温柔拭着她的眼泪,柔声劝哄着,身旁跟着的丫鬟婆子见怪不怪,洪府的下人瞧见了,心里暗暗诧异,听说这东阳王驻守边疆驰骋沙场多年,待人威严不苟言笑,竟也有如此柔情的一面。
屋子里如墨靠着灵儿,不停发抖,脸色苍白静默无语,灵儿心里刺疼着,想也不想伸手抱住他,手轻抚着后背无言安慰,她的身子温暖香软,如墨凄惶之下,不自禁向她靠去,双手环在她腰间,若寻求抚慰的孩子一般,缩在灵儿怀中,灵儿站着如墨坐着相拥在一起,不觉窗外天已黑透。
灵儿感觉如墨慢慢止了颤抖,刚要出声说话,感觉到胸前微微的湿意,惊慌得去摸如墨的脸,触手处满是泪水,灵儿心里抽痛着,她的爹爹向来是云淡风轻,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别说是掉眼泪,皱眉头的时候都不多见,今日却……灵儿的心拧在了一处,咬着嘴唇更紧得抱住了如墨,如墨箍住她腰,脸紧紧贴在她怀中,奔涌而出的泪水瞬间湿透了灵儿衣衫。
弥漫的黑暗中,如墨彻底释放着自己的情绪,眼泪流干心绪平稳下来,缓缓回过神,方发觉自己竟靠在灵儿怀中,从来都是自己保护她呵护她,不曾想今日会把她视作依靠,他一嘻想笑,脸上紧绷着笑不出来,这才想起自己刚刚当着灵儿的面哭得稀里哗啦,想要坐直身子,却不知该如何面对灵儿,索性靠在她怀中闭紧双眼装睡,脸却微微发着烫,一点点红了。
灵儿发觉怀中人没了动静,腾出一只手拉开抽屉摸出火石,点亮了灯烛,半扶半抱将他挪到里屋床上,为他脱了靴子盖了棉被,手轻抚着他脸,低低叹了口气,起身去打来热水,拧了帕子敷在他脸上,一边轻拍着一边自言自语:“你倒好,哭够了就睡着了,我却双腿酸麻,心也疼得厉害,肚子又饿,却不忍心留你一个人在屋里……”
如墨眼皮微微动了一下,灵儿忙止住话头,万一他没有睡熟,再说下去一不小心说漏心事,被他知道了,他……灵儿为他擦净手脸,又换水洗了脚,都收拾妥当了,为他掖紧被角,出门用饭去了,如墨听到门响,松一口气睁开眼睛,刚坐起要下床找些吃的,门外传来脚步声,忙不迭又躺了回去,听到灵儿在外面默默吃饭,过一会儿有人来收了碗筷,灵儿进了屋中,看着他说道:“竟还没醒,也不饿吗?幸亏我备了点心和滚烫的热茶……”
如墨闭着眼睛,心里微微一动,小丫头长成大姑娘了,竟也知道细心照顾人,双眼微微睁开一条缝,灵儿正起身要走,伸手一把攥住灵儿手臂,顽劣小儿耍赖一般:“灵儿,爹饿了……”
灵儿忙将小几放在床上,端来点心热茶,扶他坐起身笑道:“我吃的饭菜都是热过的,你再吃就热第二遍了,吃些点心吧,我上午做好的,都是你爱吃的,茶有些烫嘴,知道你渴了,再忍一忍,我来吹一吹,凉得快一些……”
她吹着茶水冒出的热气,如墨抬眸看着她,腮帮一鼓一鼓的,说不出的可爱俏皮,待视线落在她微微挺着的胸前,如墨脸又是一红,她没来得及换衣,能看出湿了的地方,较别处颜色暗些,忙伸手接过茶盏说道:“爹自己来就行了,灵儿沐浴换衣去吧,衣服还湿着。”
灵儿看他一眼,他的目光一躲,转到了盘子里的点心上,灵儿看他脸色微红,知道他觉得刚刚哭泣丢人,答应一声走了,如墨看着她的背影,想起刚刚靠在她怀中,那温暖清幽让人安心的香气,心跳得稍稍快了些,胡乱吃几口点心喝了盏茶,烫得吐了吐舌头,静静坐着发呆。
灵儿沐浴过进来,换了青色裙子,上身只穿了石榴红的贴身小袄,勾勒出细细的腰身,长发散着尚湿得滴水,如墨笑道:“过来,爹给你擦干,如今刚入春,湿着头发跑来跑去,小心染了风寒。”
灵儿笑道:“我自己擦就是了,这些点心也没怎么动,心里还发堵吗?”
如墨摇了摇头,招手道:“让你过来就过来,怎么还忸怩上了?”
灵儿噘了噘嘴:“谁忸怩了,不过是看你心情不佳,不想劳烦你罢了。”
说着话过去坐在如墨身旁,如墨跪在床上擦着她长发,清幽的馨香阵阵袭来,如墨看着灵儿的侧脸,隐隐惑动人心,撩拨得他不由伸出手去,指尖挨到灵儿细滑的脸,心里不由一窒,今日这是怎么了,竟然有了如此荒唐的念头……随即专心为灵儿擦着头发,情绪慢慢平稳下来,自嘲一笑,大概是骤然找到娘亲,种种情绪纷至沓来,有些糊涂了吧。
头发差不多干了,灵儿回头笑道:“我去睡了,你沐浴去吧,嘱咐院子里的婆子备了热水,若是有些事想不通,就好好睡一觉明日再说,也许明日醒来又是一番心情,毕竟……这是喜事。”
说着话站起身要走,如墨一把拽住她手,低低说了声等等,灵儿回头看着他,如墨笑笑低了头,拉灵儿坐在身旁,半晌开口道:“灵儿,听爹说说话……”
灵儿点点头嗯了一声,如墨舔了舔嘴唇,又是良久沉默,灵儿静静瞅着他等他开口,如墨心中一时百感交集,不知该从何说起,静夜中远远传来的更鼓之声,将如墨从静默中唤醒,他抬头看着灵儿,看着看着笑道:“小时候看别的孩子都有娘亲疼爱,我就想,我的娘亲是什么模样?她为何将我弃在山中?她是不是讨厌我?再稍大些,了解天下父母之心,就想,娘亲也许是有什么苦衷,后来成年就再没想过,觉得一个人自由自在无牵无挂的多好,这十多年,我早就习惯了,习惯得不大喜欢与人亲近,与任何人都保持着距离,我也想过娶一个老实温良的女子生儿育女,想来想去于心不忍,夫妻之间若无浓情挚爱,绑在一处又有何意思,我都下了决心,就这么一个人过一辈子……”
灵儿一只手静静躺在他的掌心,另一只手覆上他的手掌,她在心里说,我怎么会让你一个人过一辈子,如墨接着说道:“突然来了一位王妃,头一眼就觉得她温柔可亲,总想和她多呆一会儿,多说几句话,可是她却说是我娘亲,我害怕了,她想要碰我的时候,我心里觉得无比的厌恶,我想躲得远远的,再也不要看见她……虽然,她受了那么多苦,她说被关了十年,是谁做的?这个人可受到应有的惩罚?那个男子,那个东阳王对她可好?”
灵儿看着他笑了:“分明是母子连心,还说厌恶害怕,想躲得远远的,不过是一时想不通罢了,先沐浴睡吧,待睡醒了想明白了,若还是想躲着,我们走得远远的就是。”
如墨看着灵儿,笑着说,好……
30。 家人
第二日如墨照常去为老太君诊脉针灸,担心碰到的人没有出现,他长舒一口气轻松不少,晚饭后又挂心起来,问灵儿道:“灵儿,王妃可是走了吗?”
灵儿笑笑:“这就绷不住了?还以为得过几日呢,王妃哪里舍得走,只是怕惊扰了你,一整日都是远远看着,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
如墨的心微微拧起来,她是自己的娘亲,怎么能让她如此难过?站起身说道:“这就见她去,能找到娘亲是天大的喜事,有什么好别扭的……”
灵儿瞧他壮士断腕一般的气势,点点头说快去吧,人到了门口又折回来,抓住灵儿手拉她起来,半央求说道:“灵儿陪爹一起去吧……”
灵儿又笑了:“既是还未准备好,明日再去吧,王妃这会儿估计也要睡下了,明日换了穿戴,好好收拾一番再去,这认祖归宗可是大事,哪有夜里跑去的,怕是折腾得这府里的人都得一夜睡不成觉。”
如墨听到认祖归宗几个字,又坐了回去:“灵儿,我只想认了娘亲,不想认祖归宗,我只愿闲云野鹤一般,不愿做什么小王爷……”
灵儿摇摇头:“既是王爷的嫡子,怎会任你流落在外?”
如墨笑笑:“但愿王爷妻妾儿女众多,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
刚说完又打了打嘴:“什么妻妾众多,那样我娘岂不是很辛苦?”
灵儿为他铺好床被笑道:“睡吧,明日再说。”
第二日天刚亮,如墨就在灵儿屋外叩门,灵儿开门一看不由失笑,如墨散着长发,穿了过年时都没穿的新衣,靴子也是新的,手里攥着一把束发的带子,茫然看着灵儿说:“灵儿看哪个颜色好一些?还有啊,头发怎么也弄不好,乱七八糟的……”
灵儿拉他进了屋里,摁他坐在梳妆台前,轻轻篦着他的头发,一点点理顺了,简单束了发髻,从镜中端详着说道:“这样简单随意就好,太刻意了反而拘束,王妃倒没什么,只怕还有王爷和别的弟妹,太隆重了人家以为我们巴结着要进王府呢。”
如墨点点头站起身:“灵儿说的有理,还是把新衣换下,要不浑身不自在。”
灵儿跟着他进了屋,挑了青色衣衫给他换上,笑说道:“还是这样好,自在随意。”
如墨看着她,连问几句这样好吗?看灵儿笑着点头,舔舔唇角轻悄悄说道:“可我心里还是紧张。”
灵儿摁他坐下笑道:“我去端些吃的来,吃些东西再去不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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