灾。
她有些跌撞地任人拉着,心中却恍惚地一遍遍自问:我为什么要去?我为什么要去?为什么?有什么理由?不,不对,事实上,我应该离得远远地……
逐渐冷静下来的头脑得出了理智的结论,但是,她虚浮的双腿却似有自己的意识般继续前行……
这个世界的冰冷与残酷,黑暗与绝望,就让她用这双眼睛,好好看个清楚!
尾随着不甚避讳的冯府下人越走越偏僻,出了小镇,野外的树木逐渐增多,荒草蔓生,小径崎岖。远远地,颜息白看到她们将抬着的草席随意地抛于乱石林立的山岗之上,随后毫不在意地扬长而去。
秋风萧瑟,卷落枝头片片枯叶,颜息白走近一看,才知那嶙峋的怪石原是座座荒凉散布的坟茔,有的甚至只有一个浅浅的突起小包,无名无姓,无亲无故,孤寂地长眠于大地。
那卷长长的破旧草席就这样被毫不留情地丢掷在杂草丛生的乱坟岗,就像一只腐烂的苹果,一件褪色的旧裳,一瓶过期的伤药,一件……无用的垃圾。
身边的同行者早已按捺不住地走过去,一把掀开掩人耳目的遮蔽物——
并不意外地,那是个浑身□的男子,或者,称为男孩儿更为合适,十五六岁的年纪,单薄瘦削的身形还带着少年人特有的青涩,却满布惨不忍睹的伤痕……
“啧啧啧!冯爷下手可真够狠的!”“脱发大姐”李保元晃着脑袋绕到他身后,蹲下来伸出一只手,神情猥亵嫌恶地道,“瞧瞧,噫……这里可被娈烂了!”她说着,闭着气微撇开头,将鸡爪般的肮脏手指伸入少年撕裂肿胀的□……
“你在做什么!!!”颜息白震惊地瞪大眼睛,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等她大喝一声,一个箭步上前猛得推开蹲着的李保元……身下的男孩突然发出一声低不可闻地闷哼……
“啊——”李保元被这声大喝和突如其来强劲力道吓了一大跳,臀部重重地磕在了碎石上,痛得她像杀猪似得大嚷起来,“哎呦……癞邹儿!!!你他妈疯啦!!!哎呦呦……痛死我了!……”
她的手指间夹着刚从少年的身体里取出来的一个圆咕隆咚、鲜血淋漓的东西,即使另一只手捂着屁股不停地扭动,也不忘紧紧地抓在手里。
“嘶……该死的!老娘又不是说要一个人独吞,你他娘的怎么像条疯狗呀!”李保元的吊梢眉简直要竖到头发里去了,整个人面容扭曲,疼得龇牙咧嘴,“操!王八蛋!蠢驴!混球!哎呦……我的屁股……”
李保元太专注于哀悼她受伤的屁股和咒骂邹衍的鲁莽,那声微弱地呻吟并没有落入她的耳中,倒是半跪在男孩身边,差点扑倒在他嘴边的颜息白听了个正着。
她也不去管摆出一副泼妇骂街状的李保元,急忙弯腰小心地检查起男孩的身体:除了各种原因的皮外伤外,右大腿膝盖处和左脚踝严重骨折,左胸有严重地烧灼痕迹,由滴落干涸的蜡油痕迹可以判断,是由点燃的烛火造成的烧伤,真正让她绝望地是胸腹部严重的内出血,他的小腹已经明显的下陷,口鼻处不时有鲜血溢出,虽然量还不是很大,但她试着稍微移动了他一下,出血量立刻猛增……这样的他是撑不到看大夫的,而且,即使看了大夫,凭现在的医疗技术……唉……
“……个死人你都要翻来弄去的,莫不是你家二手货没办法满足你,怪不得我听说你去秦老爹那买了□,敢情……”李保元见无论自己怎么跳脚诅咒,癞邹儿都不给一丝该有的反应,不由得越骂越难听,却在颜息白蓦然抬头冷冷地看向她时不禁住了嘴。印象中的癞邹儿是个十足的泼皮无赖,虽有几分血气方刚的戾气,但什么时候见过她这种冰寒彻骨、但又危险地仿佛下一瞬就要扑上来把人寸寸撕碎的眼神?
她激灵灵地打了个冷颤,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
但不过眨眼之间,癞邹儿又变成了她所熟悉的样子,油滑的嘴脸,讨好的笑容,除了眉宇间还有一丝未来得及隐去的阴霾外,刚刚那个陌生到让她害怕的癞邹儿仿佛就是她的错觉。
“真对不起,李姐,我太心急了!你没事吧?”她的表情诚恳歉意,让本来就不敢再骂下去的李保元迅速找到了一个可以下台的阶梯,“这样吧,这里我一个人来埋就行了,算我给姐姐赔个不是!李姐你先去和老大她们一起赢几把好了。”
她三言两语打发走了兀自惊疑不定的李保元,然后几脚踢开身下的砂子石粒,脱下外袍盖在了气息奄奄的男孩身上,口中小声道:“别喊了……”
颜息白脱力地席地而坐,黝黑的眼眸痛苦地凝视着那个睫毛微颤、嘴里不断以低得不能再低的声音轻喃着“救我……救我……”声的男孩,喉间溢出一声苦涩又自嘲地深深叹息:
“我救不了你!……”
七
“我救不了你……”
荒烟蔓草、人迹罕至的乱坟岗上,一声轻叹低徊忧伤,不待细听,便已消逝在风中……
暮秋寂寥,华叶早衰,午后的太阳从天际最高处一点一点地往下爬。颜息白孤单地坐在草势已枯去了大半的坟堆中,身边躺着的是不知何时又再度陷入昏迷的少年。她知道,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几只寒鸦飞过来,盘旋在头顶,偶尔发出几声粗嘎的叫喊。她抬起一只手,遮住细碎的阳光仰头看,那些代表着不吉的鸟儿化为一个个小黑点,在清秋晴朗的高空中肆意纵横。
安静地坐了很久后,颜小主播开始说话。
她说:“死去万事成空,红颜枯骨,再多的苦难或者繁华都是一句笑话。”
她说:“你我也算有缘,非亲非故,从未相识,没想到你将是我在这世上亲手埋葬的第一人。
她说:“我做了一个特别荒唐的梦,一觉醒来,‘我’便不是‘我’了。”
她说:“旧日如尘,往事如烟,既是烟尘,便终有消散的一天。”
她说:“我饿了,也有点冷。”
她说:“我不知来处,没有归所。说不得哪日就该来和你作伴了。”
她说:“孤零零一个人躺在这里等死的滋味大概不好受,我反正也没什么事儿,就暂时陪陪你好了。”
她说:“我知道,这个梦不会醒了。”
她说:“怎么办?天晚了,我不认识路,回不了家了……”
她颠三倒四、语无伦次,说得口干舌燥,嗓子眼里火辣辣地涩疼,于是终于闭上嘴,再一次沉默下来……
秋天的白昼总是那么短暂,似乎还来不及享受暖日洒照,漆黑的夜幕便迫不及待地降临。
日头沉入地平线的时候,一直安静得像死去了的少年蓦然呼吸急促起来,手脚微微挣动,全身几不可见地颤抖、喉间还发出一种“咕噜咕噜”的怪异声响,空洞洞的,在这种阴森森的恐怖环境下,显得犹为诡异。
颜息白低下头,将耳朵凑到他嘴边,从那一声声异响中听到一个字:“……姐……”
她退开一点,用袖子细细地替他擦了擦又从唇角溢出来的鲜血,小心地避开他的伤处——这实在不太容易,要从这满身伤痕里找出一块完好的皮肤——轻轻地拍抚着道:“姐在,乖,好好睡……”
男孩的鼻腔里开始流出大量的红色液体,他张着嘴痛苦地急喘着,身体开始痉挛,每一次呼吸都仿佛用尽了全身最后一点力量,喉间的“咕噜”声被拉长垃细、变得尖锐凄厉,他猛然张开眼睛,细薄的眼皮被紧紧地顶在了眼球上部,黑洞洞的瞳孔十分吓人。
他说:“……姐,姐……你真的;来找我了!”他的声音变得十分温柔,充满了小心翼翼地喜悦与无穷无尽的满足,这是种与他脸上暴凸的眼球和额角毕现的青筋截然相反的温柔,让他濒死的扭曲脸庞一下子变得平和温暖,沉静地像是夏夜荷塘里静静绽放的美丽睡莲,在月华下散发出清雅的幽香……
“……姐,我很想你……”
少年的手指依恋地摩挲着颜息白替他擦拭的衣袖,他的嘴角悄悄爬上一丝浅笑,惨白的、虚弱的、明明应该夹带着浓重的死亡暗影,却意外地充满了对生命的礼赞与喜悦。
就在此时,衣袖上的重量一空,这个绝美的笑容被永远地定格在了那张年轻稚气的脸上。
“晚安!”颜息白最后一次拍了拍身边沉睡的孩子,闭上眼轻声说道。
光明将灭未灭之际,夜空又多了一颗星星。
“……你怎么来了?”片刻后,她直起腰,低声问道,没有回头,也没有睁开眼睛,略微沙哑的话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声。
身后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便站在那里的男人静悄悄不发一语,一弯弦月将他瘦削单薄的身影拉得老长……
八
夜凉如水,清冷寂静,黯淡的月色下,黑影幢幢的坟地里仿佛潜藏着无数食人的妖魔鬼怪,阴风习习,令人毛骨悚然。
在这常人避之唯恐不及的地方,一男一女两个人影正借着微弱的月光,安静地弯腰忙碌着。
颜息白眼睑半垂,面无表情,手里握着不知哪户人家送葬时遗留下来的废旧铁锨,努力挖开脚下的泥土。在她身旁的,是那一贯沉默的男人,低着头,蹲在地上,认真地与一堆经年纠结的枯藤作斗争。
深秋的夜晚,寒意沁人,冰冷的感觉从身体四肢百骸每个细胞中丝丝渗入,几乎连血液都要冻结,颜息白僵硬地直起背,在这种近乎麻木的钝痛中渐渐静下心来,她哈出一口白气,幽暗深沉的目光落于身边之人。
夜已深,城门早闭,他的到来显然出乎自己的意料,但无论如何,此情此景下,知道自己不是孤单一人,总是件令人心生安慰的事。
这个沉寂的、静涩的男人,眸色绝望,眉间忧蹙,而背脊却永远挺拔如修竹。他是女尊世界里的弱者,对艰苦的生活逆来顺受,对凶狠的暴力畏缩恐惧,可此时,身形纤瘦单薄的他,却安之若素地待在深夜阴森恐怖的坟地里,神情平静,动作沉稳,视一切魑魅魍魉、风霜严寒于无物……
冷冷地审视的眸光一点点柔软下来,颜息白淡漠的嘴角微扬起一点,简直无法掩饰对这男人的欣赏,风骨卓然、坚强内韧,她得承认,他成功挑起了她的兴趣。白日里刚下得有关远离他的决心,此番已摇摇欲坠,让她不由得感慨一句:世事无常,人心不可度也。
颜息白甩开手中的工具,蹲下身按住男人手里牵扯的藤蔓的另一头,随后体力消耗殆尽地瘫坐在地上,低声道:“歇会儿……”她的声音暗哑虚弱,身体又冷又饿,连日来的疲倦已经累积到了一个顶点。
只愣了愣,男人依言放开了枯藤。他悄悄抬眼打量了下颜息白萎顿的侧脸,想了想,低头在自己怀里摸索了会儿,小心地掏出一个圆形纸包,又犹豫地握了会儿后,终于展开纸包将东西送到了她的眼前。
一块黑乎乎的糙米饼,不用吃就知道粗劣难咽。
但颜息白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了它半晌,直看得男人紧张局促地想往后退去,才蓦然阖上眼,用力咬住下唇……不一会儿,她再次睁开明亮水润的双眼,抬头对上他不安慌乱的视线,突然露齿浅浅一笑,如月华下熠熠生辉的珍珠,温润涤荡,光滑内蕴,美丽得几乎令人屏息。
再不多言,她伸手接过男人的好意,照例,一分为二,将另一半又给他递了回去。日落时分便出来寻她,想必他也一定没吃晚饭。
他尚来不及从她前所未有不含恶意的笑颜中醒过神来,又被她分享的举动给弄懵了,直到颜息白举得不耐地晃动起手腕,他才受惊般急忙垂下眼睑,慌慌张张后退着连连摇头。
“不要?……那好,扔了吧。”淡淡的话音刚落,一小团黑影从她手里飞了出去,在空中划过一道抛物线后,“啪”一声落到地上,隐没在草丛里。
“哎!……”从喉咙深处传来极短促细微地一声轻呼,包含着惊诧意外与浓浓遗憾,男人不可置信地迅速抬起头,只来得及看到隐约摇动的草茎。
“是不是挺可惜的?”颜息白看着身形微动了动,又因顾忌到她而硬生生止住的男人,挑挑眉摊开右手,露出好好待在她掌心的半块干粮,“……拿去。”
他避开她似笑非笑的戏谑眼眸,耳边听着她不含厌恶与命令口吻的轻言细语,只觉得今天的一切都透着万分诡异,让他如坠梦中般乖乖走上前来,听话地伸手接过,惊疑不定地坐到一旁秀气地啃着。
残月如弓,撒下一地清辉,颜息白裹着瑟瑟单衣听风声过耳,嚼粗嘎吃食,心境却像溪水洗过一样清明。
异世居,居不易,无论哪个社会,处在金字塔底层的人们要生存下去,总要付出比他人多数倍、数十倍、数百倍……的艰辛和努力,特别是在此等级森严、特权林立的残酷世界,上天留给弱者的道路从来就不多:要么弯腰伏身,卑微地低进尘埃,忍耐着,承受着……苦苦祈求老天垂怜,能得一个善终;要么蛰伏等待,卧薪尝胆,发奋图强,然后没准有一天,换他直起腰杆站在高处,手里握着欺辱他亏欠他的那些人的生死富贵,要杀要赦,全凭一时心意……
但是对于颜息白来说,前世今生两辈子,她所有的宏图大志也不过“衣食无忧,平安喜乐”八个大字。无论是朝不保夕、委曲求全的日子,还是不择手段、踩低爬高的生活,哪样皆非她所愿。再世为人,她只看明白一件事:世事无常,命途莫测,凡人如她,能做的,终归只是把握当下。
——谁说血淋淋的残酷俗世里,渺小如蝼蚁便不能顺心而活?
颜息白,不,如今的邹衍,虽衣衫发髻凌乱不整,一身憔悴肮脏狼狈万分,却以从未有过地庄重姿态从容起身,轻拍尘土沙砾,细捋衣襟腰带,染着泥的细长手指沿着条条褶皱一点一点抚过……待整理了个大概,她自怀里掏出一文铜钱置于少年交握于胸口的双手之中。
金银富贵、玉石珠宝非君所求,惟愿天地方圆,黄泉碧落,魂有所归。而我们这些活着,自会好好活着,别抱怨,不违心,知努力,莫强求,只盼于终焉降临之时能坦然一笑,安心闭目。
如此——
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