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他只穿了两件四下不够边儿的单衣,却不见有冷的意思。梁庸乐了,「峥儿好眼光啊!」
就这么着,乌力吉进了梁府。能干得很,不用工钱,只是一顿饭要吃四个人的量,遇上有人胃口不好,多出的饭菜给他解决也不在话下。
进了上晡,梁峥心不甘情不愿地带着乌力吉,一人牵了一匹马出了梁府。好在临出门之前梁夫人借着单独跟儿子话别的机会偷偷给他塞了好些银钱,还让梁峥心里稍稍舒畅了些。要不按着梁庸的意思,国子监管吃管住,又发衣服给赏节钱,带够路上的盘缠就行了。
出了大宁地界,梁峥呼吸到自由的空气,心情越来越好了。可乌力吉是个闷葫芦,三棒子打不出一个屁来。梁峥跟他说了几句话,他不是「嗯」就是「啊」,搞得梁峥又要郁闷起来。
眼珠子转转,梁峥憋出个坏主意。
「乌力吉。」
「啊?」
「你功夫很好是吧?」
「嗯……还行。」
「切!跟汉人学坏了,也会这一套了。」
「呃……」
「你跑得很快吧?」
「嗯……快。」
梁峥眯眯眼睛,「那这样吧,这么骑马走着也怪无聊的。咱们看看你到底能跑多快。」
「啊?」
梁峥把马勒住了,乌力吉也赶紧停下。
「你下马。」
乌力吉想了想,乖乖下马。
「驾!」梁峥突然喊了一声,在乌力吉的马屁股上抽了一鞭子又用力夹马,「查一百个数之后再来追我!」
梁峥带着两匹马一溜烟儿地跑了,转眼的功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跑累了,梁峥跳到地上,把两匹马栓好,自己爬上树挑了个结实的树桠躺下了。
阳光明媚,春意无限,一阵阵暖风吹来带着草木抽芽的清香,眼前是一只只在树枝之间来回跳跃的麻雀……梁峥的眼皮渐渐沉重,不久周公来访,到了水乡泽国,富饶之地。云里雾里,身边美人无数,人群之中忽见一头黄毛儿的瘦小身影……
「少爷!」
梁峥一个激灵,从高处坠落,一把揪住黄毛儿,眼前却是乌力吉的大脸。
「你想吓死我吗?!」梁峥冲着乌力吉大喊。
「我……我……小的叫了您好几声了。」
梁峥发现自己是从树上掉下来之后被乌力吉接住了,「还不把我放下!」
乌力吉松开一只手把梁峥放到了地上。梁峥走到树旁把马解下来,刚要递缰绳,忽然想起什么,「你追了多久?」
「大概……半柱香。」
「跑着的?」
「嗯。」
「那你怎么不喘?」
「我不累。」
梁峥把缰绳给他,看怪物一样地盯了一眼,「你吃什么长大的?」
「进梁府之前一直吃不饱。少爷的大恩大德小人一辈子也忘不了。」
「别提这个。」梁峥翻身上马,「吃不饱还长成这样,要是吃饱了还不把房子顶穿喽。还愣着做什么?上马啊!」
「不用再跑了?」
梁峥扶额,「随你的便!」一抖缰绳,向前走了。
指谁不好指了他,那时回家怎么没把手指斩了?!
半个月之后,终于快到金陵了,借梁庸「吉言」,他们还真遇到了山贼。
五个人,脸上涂了锅底灰,凶神恶煞地直奔了看起来明显弱一些的梁峥。梁峥一脚踢飞了一个,其余四人被乌力吉三下五除二地打伤之后丢到一旁。
虽然是虚惊一场,可梁峥毕竟第一次遇到这种事,甩开那些人又跑了好久依然心有余悸。乌力吉看出他的慌乱,虽不善言辞还是安慰了一句,「少爷,有我呢。」
短短五个字竟胜千言万语,梁峥忽然有些感动,心里也踏实下来,逐渐减慢了速度。
「你到底是不是蒙古人?」梁峥发现乌力吉进府两年多了,他竟然对他的事情还一点儿也不知道。
「不是。」
「那你是什么人?」
「好像是畏兀儿人,祖先是回鹘。」
「什么叫好像?」
「很小的时候听我娘说过一次。」
「你娘?」
「嗯。」
梁峥等了半晌,乌力吉却没了下文。
「你能不能跟我说说你的事?别让我一句一句地问你。」
「小人的事?很长,怕少爷不爱听。」
「爱听,你说吧。」
乌力吉看着前方,眨了眨茶色的眼睛,半天才徐徐张了口。
「我娘是察合台汗国畏兀儿人,一个朵颜蒙古将军的奴隶。那将军把我娘抢去的时候她已经有了我。我六岁那年,娘病死了。本来那些蒙古人就看我不顺眼,娘死了之后我就更受欺负了。后来我逃出来被人贩子抓了去。被卖掉之后因为年纪小,干不了什么重活又比别人能吃,所以很快就被转手。」
「八年被卖了不知多少家,直到十五岁时到了古北口,遇到燕王手下的刘千户。那时我开始比同龄的人长得高了。刘大人很喜欢我,说我四肢修长、骨骼精健,一看就是练武的好材料,多加培养将来一定可以领兵上阵。这样他就开始教我武功和一些枪法、刀法。三年学成,刘大人说我是武学奇才,别人十年也未必能达到我的八成。于是把我编进他的部队说要试练一下。」
「可就在那年,蒙古军叛乱,刘大人战死,他的人马几乎全军覆没,我成了俘虏。再逃出来流浪了半年,我想去投军,可见了我这张脸人家都当我是奸细,说是刘大人的旧部没有人信。然后我一路往西想找到我娘说过的察合台汗国,结果半路上饿晕在沙漠里被驼队捡去又被带回了大明境内。很快我就又被卖给了人口贩子。见我长得壮,卖家给我标价很高。没过多久我就被人买走了,可是不到半年,因为太能吃又不够机灵就被退回去了。接着两年我又被卖了两次退了一次。最后被带到大宁,就遇见了少爷和梁大人。」
乌力吉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讲完了?」梁峥歪过头看他。
乌力吉点点头。
「难怪你只会汉话,原来是老早就到了汉地。嗯……我不明白:小的时候没办法。可后来你既然有了一身好武艺,为什么甘心就那么被人卖来卖去的呢?」
「没有民籍也没有军籍,我还能怎么样?就是有户籍,我也没地没钱,总不能去落草为寇。所以还不如当奴仆给人看家护院。」
「嗯……你把赚来的工钱攒下不行吗?」
「吃那么多谁肯多给工钱,攒下的那点儿钱还不够粗手粗脚打破东西赔给东家的。索性后来就不要工钱了。天下再没有老爷对乌力吉这么好的,不嫌我吃得多不算,还常常给我赏钱,给我酒喝。」
乌力吉又不说话了,梁峥想想也没什么好再问的。
太阳快下山了,不远处出现了一个村庄,梁峥扭头看看乌力吉想说到了村子就停下休息。夕阳的余晖里却发现其实乌力吉长得相当不错,浓眉大眼、高鼻长脸,一头浅色的卷发束成了发髻也是蓬蓬的,就是人黑了点儿。那时见到的黄毛儿长大了未必就能比乌力吉入眼。
「嗯……乌力吉。」
「是。」
「我有时候捉弄你,你不恨我?」
「恨您?我感激您还来不及呢。当初是少爷选了我。」
「真的感激我?」
「嗯,有机会的话,小人愿意为少爷粉身碎骨。」
乌力吉不会说谎,梁峥清楚得很,「粉身碎骨倒不用,我只问你:我爹和我的话,你听谁的?」
「老爷让我跟着少爷了,我听少爷的。」
「那走之前,我爹有没有让你看着我,把我在京城的事回去告诉他。」
「有。」
「那你告诉他吗?」
「嗯……少爷不让我说我就不说。」
梁峥开心死了,「哈哈!以后谁再敢说你不机灵,我就剁了他的舌头。你放心,等我离开国子监做了官,一定让你做我的部下,咱们再也不当什么下人奴仆,也让人叫你大人。」
原来做官是有好处的。
乌力吉红着脸挠挠头,憨憨笑了两声,「嘿嘿……不用当『大人』,到时少爷不嫌弃小的,还让我跟着您就行。」
要不是骑在马上,梁峥现在很想拍拍乌力吉的肩。
「原来你会笑啊?」
第八十九章
「太──平。」梁峥歪着脑袋舔着后槽牙含混不清地念出金陵太平门上的两个大字。
乌力吉满眼憧憬地仰望着城楼,想慨叹点儿什么张了张嘴又什么都没说出来。
梁峥一手牵马一手猛挥,「走!随本少爷杀将进去,看我如何使得北疆英姿踏平南城春色!」
国子监每年三月初五开学,京外新到的学生必须提前两天入学,届时由助教带领新监生熟悉正堂、支堂、书楼、射圃、馔堂、号房等所有跟学习和吃住有关的地方,同时也会介绍学内的一些规矩。
所有即将入学的新生都已登记在册,所以早到的话凭着路引和牙牌也可提前入住。
梁峥路上赶得紧,早到了两天,不过他是故意的,为的就是想找机会先睹一睹那些个「南城春色」的芬姿芳容。当然也就不可能先跑去国子监提前入什么住了。
找了个看起来很是气派的客栈投宿,又找到招牌最大的酒楼吃饭。梁峥深切感受到了天高任我飞的愉悦之情,只恨怎么没早点儿自己提出要来金陵。
吃完饭,梁峥让乌力吉去四处走走,了解一下风土人情回来告诉他,自己则跑回客栈去睡觉了。他不困也不累,只是要为了晚上准备去做的事补充体力。
没以为自己能睡着,可兴奋了一路,这会儿躺到床上竟也昏昏沉沉起来。没做梦,再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梁峥心满意足地抻了个懒腰,下地走到乌力吉的房间,发现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了。
「少爷。」乌力吉看见梁峥,从椅子上站起来,「跑了这么久,您要不要沐浴更衣?」
梁峥这才想起来:一会儿真要去找他惦记了一路的江南美人儿,他还真不能这么一身臭汗的就去。
「要,要。你快去煮水。」
「已经煮好了。」
梁峥越发地觉得乌力吉不仅不傻,还聪明伶俐。让他准备好衣服,乐颠颠地去洗了澡。
换上一身看不出身份的青布直衣,戴好巾冠,梁峥又把从家里偷带出来的一把名贵扇子拿上便离开了客栈。一开始乌力吉要跟着,梁峥说自己就是出去随便看看,有他跟着太显眼,让他在客栈好生休息。
洗澡的时候梁峥问乌力吉都去了什么地方,乌力吉脚力好,短短一个下午,金陵城被他走了大半。听他把走过的路线大概说了一边,梁峥对自己要去的地方该怎么走已经心中有数了。
一路走着又问了几个人,梁峥很快就在离秦淮河不远的地方看中了一块牌匾──越 燕 阁。
梁峥在心中暗暗咂舌:难怪大江南北的文人骚客都要来这地方转。不愧是十里秦淮,六朝金粉,连个妓 院都要弄出这么雅致的名字来。哪像大宁──醉红楼,俗!
扇子一开,头一甩,梁峥装出一副老成持重的样子,踱着方步进了越燕阁。
站在门口的小厮一眼看见梁峥,忙哈着腰迎上来,「哟!这位公子面生啊,里面请,里面请……唉!小心脚下,脚下……」
絮絮叨叨地把梁峥让进院子,小厮扯住个不过豆蔻的小丫头,「来,把这位公子……」
正说着,突然门外一阵喧嚣,接着呼啦啦十几个人一起拥了进来。小厮停住话头抬眼一看,眉毛眼睛鼻子嘴立时叠到一处,「呵!又一拨,这一到临近国子监开学真是怎么都忙不过来。」
丢下梁峥和小丫头,看门小厮笑逐颜开地朝门口跑了过去。
梁峥定睛细看进来的那十几个人,有跟自己年纪差不多的,也有看似稍长的。不过脸上清一色地透着掩不住的书卷气,而且穿着也都跟自己相差无几。有看来是有些经验的,站在前面大大方方地跟小厮说着什么;有面露羞涩的,躲在后面探头探脑;也有强壮镇定的,晃到一边去看天看树就是不看满圆园「春色」……
敢情天下学子同病相怜,要进国子监了,都想抓紧了时间来逍遥一番。
「公子?这位公子?」
梁峥突然在人群里看见一张白脸,不见羞涩也不见嚣张,只是定定地正朝自己这边望过来。
「啊?」梁峥一回头,那小丫头半张着嘴在等他的回应。
「公子,您跟他们是一起的?」
「哦,不是。他们是……」
「国子监的监生。」
「呃……都是新要入学的吗?」
「不是,也有往年的。」
「这怎么来逛个青 楼还要结伴而行?」
「哦,有往年监生带着新来的同乡来认路的,也有京中官家子弟相互认识相约同来的。国子监里几千学子,每年开学、春假、冬至我们这里最忙。不过像公子这样一个人就单枪匹马杀过来的京外学生可不多见。」小丫头说完从怀里扽出块丝帕掩着嘴笑。
「你凭什么说我是京外来国子监入学的?」梁峥见自己被轻易识破,不免有些恼火。
小丫头还是笑,「那是我看错人了。不过公子别看奴家年纪小,却已是阅人无数了。走吧,我带公子进去。」
不等梁峥再辩解什么,小丫头领路往他们身后的小楼走了过去。
正好这时后进来的那一群人也跟着看门的小厮一起走过来。本来也没离多远,梁峥很被快淹没在人群里,跟着他们一起稀里糊涂地进了楼内大堂。
越燕阁的妈妈适时从楼后飘了出来,「各位公子,姑娘们可都久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