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峥心里一阵钝痛,抬手想去抹他脸上的眼泪,「你要我怎么做?」
夏文敬偏头躲开,自己在脸上抹了一把,「我已经明白了,你根本舍弃不了你刚才说的那些。我现在别无所求,只求你能放我离开。我不回金陵。」
「那夏大人呢?」
夏文敬忽然笑了,摇摇头,「他要是能放弃自己所拥有的东西,早在太祖皇帝在世开始打压锦衣卫的势力时就该全身而退的。他之所以坚守到今天,就是他坚信皇上早晚会再次重用锦衣卫的。他常说,要为权,就要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要为财,就要堆金积玉富可敌国。哼!这点看来,你们两个倒是很像。只可惜,那时味甘出了事之后,父亲要你离开金陵……」
「你说什么?!」现在换成了梁峥吃惊,「你……你知道?!」
「知道。你跟月妍成亲的前一天父亲跟我说了。」
「可……你为什么没问过我呢?!」
「问你?问你又能怎么样呢?一切都已经发生了,他是我父亲,是为了我,也许他说的不对、做的不对。可在他心里始终是为了我。根本就是我的错,我对不起月妍,也对不起你,我是天下最蠢的人,为了自己那点偏执,死活不肯到北平来找你。如果我早点儿来,也许很多事情就不会发生,如果那时你没有离开金陵,而是跟我一起去了都察院,你也不会是今天的梁未平。可是既然所有的事情都已经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我还要说什么问什么呢?」
这会儿说着说着,夏文敬反而慢慢平静了下来,「我本想就那么断了、算了吧。后来发现了官银的事,我唯一想的就是能带你离开这潭泥淖,不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只是现在看来……我真的是傻的可以。你早已经认准了自己的路,做好了各种铺垫。你根本就不需要我,你要我留在你的身边,不闻不问看着你做这一切,我做不到。」
「未平,你让我走吧,让我找个地方远远地看着你们如何天翻地覆就好。如果你成功了,我会为你求神拜佛,保佑你一生平安、荣华富贵,如果你败了、战死了,我去给你收尸埋骨,月月给你上坟,日日为你烧香。你要是还记得我说的话,想来世跟我一起投胎,就在奈何桥边等等我,不用等太久……」
「子矜……」梁峥的嗓子有些异样,可抿紧嘴唇忍了一会儿,他还是很快恢复了原本的声音,「你别再说了,我不会让你走的,你骂我也好,恨我也好,想对我视而不见也随你,你就是变成行尸走肉,我也要把你留在身边。」
夏文敬轻轻叹口气,慢慢舒展了眉毛,「真的不让我走?」
「不让。」
「好,那我就先去桥边等你好了。」
梁峥还没反应过来,夏文敬已经把一直握在手里的瓷片比到了自己脖子上。
「子矜!」
「让我走。」
「我不信你宁死也不要跟我在一起。」
夏文敬手上用力,脖子上渗出了血来。
「子矜!」
夏文敬继续用力,深红的液体流过雪白的瓷片淌到了他同样雪白的手上。
「我让你走!」梁峥及时扶住方案,尸横遍野血流成河他没少见,可夏文敬的血却让他觉得眩晕,几乎就要站不住了。
深吸了口气,他才重新酝酿出说话的力气,转头冲着房门想喊人,可「来」字还没出口,屋子里一片白光闪过,两个人什么都不知道了。
『第三部:穿穿更健康 他好他也好』
第一百二十二章
燕军抵达永平城之后,江阴侯吴高闻风而逃,仓惶丢下辎重往山海关去了。燕王以朱能为先锋率轻骑兵追击其余部,斩首数千级,俘获数千人。永平之围半日得解,燕王下令:所有人马进城驻扎,休息一夜,明早继续赶往大宁。
「子矜?」
晚饭过后,梁泊雨到城楼上检查守军布卡的情况,远远地就看见夏天正一个人趴在城头上向远处眺望。
听见梁泊雨的声音,夏天的脸偏了偏,没有回头。
「看什么呢?」梁泊雨走到夏天身边,跟他一起朝城墙的下面看。
夜风吹在脸上凉凉的。夏天没回答,只是看着远处。
梁泊雨打了个哆嗦,「深秋了啊。」
「你没闻见风里有血腥味儿吗?」
「啊?」梁泊雨抽抽鼻子,「好像……有点儿。」
「从小看电视、看书,老是有人说什么一将功成万骨枯、古来征战几人回。当时虽然觉得凄凉,但更多的却还是在向往古人征战沙场时的满腔豪迈和英雄气概。甚至无数次地幻想过自己回到了古时,奋勇杀敌、横扫千军。现在真的来了,我从北平到金陵到真定又回到北平,却一直都没碰到过两军对阵正面冲突。可是今天亲眼看见,我才终于明白了这两句诗的无奈和残酷。」
梁泊雨知道夏天在看什么了。他在看城墙下不远处在打扫战场搬运尸体的人。他们正把敌我双方的人分开,自己人先抬出来放到一边一字排开,对方的人则码柴禾一样地摞到车上拉走,至于怎么处理梁泊雨不得而知,但不用说什么马革裹尸,肯定是连块草席也不会有了。
现在天已经黑了,离得又远,夏天在看的不过是火把照映下的模糊人影。可梁泊雨跟着看了一会儿,很快就想起了自己之前在白天时看到过的僵硬了四肢的尸体枝枝杈杈交错着被往车上塞的情形。
他转过头,背对着城外不想再看了,「横扫千军?说得就是朱将军那种人吧,真是猛将啊。眼见他只带了几百人冲进敌阵,竟然转眼就拎了两颗人头回来,几千人就那么被他带的骑兵杀了。不过还好吴高跑了,咱们遇到的只是些辽东残余兵马,要不真要跟吴高正面交锋,恐怕上万人都不止了。」
夏天慢慢点头,「嗯,长这么大,我还是第一次见到那么惊人的场面,那些惨叫声现在还在我的耳边响个不停。跟他们比起来,今人真的可以算是离死亡很遥远了。」
「嗯。」能回去的话,以后一定得好好活着。梁泊雨想起了自己的案子。
「未平。」
「嗯?」
「你第一次看见这些的时候是什么感觉啊?」
「感觉?哪还有什么感觉?战场上一圈儿下来,大脑一片空白,完全思考不能。后来做了好多天噩梦,小石头找医官给开了些安神的药,喝了才好一些。可没缓上几天就又开战了,还不能让人看出来我不想动手。」
「做噩梦?怎么没听你说过?」
「有什么好说的?我不想回忆当时的感觉。」
「痛苦吗?」
「忘了。」梁泊雨始终觉得那是软弱的表现,不想多谈。
「真能忘吗?」
「看多了,也就麻木了。放心吧,你也会习惯的。」
「习惯?这种事还是不要习惯得好。」
「什么叫身不由己,人总有不得不做的事,不管是什么时候、在哪里、谁。」
「嗯……」夏天有些犹豫,「其实我一直想问你……」
「不用问了。」梁泊雨打断他,「你觉得上了战场能不杀人吗?但真的不能怪我……」
「我明白。是梁峥的话,也许死的人更多。」
梁泊雨愣了一下又笑,「你什么时候这么明白事理了?」
夏天依旧看着城外,嘴上却没客气,「不会说话就别说,没人想听你的。不明白事理的人从来都是你,你反咬一口也改变不了事实。」
梁泊雨转头看看夏天,他正用胳膊拄着墙头撅着屁 股一脸的苦大仇深。梁泊雨瞅准了他的屁 股,抬手就是狠狠一巴掌,「行了,别竟整那没用的在这儿吹着冷风悲天悯人了。走,回去。」
不等夏天恼火,梁泊雨拔脚往下城楼的台阶走过去了。
满怀的悲壮被梁泊雨这一巴掌拍了个烟消云散,夏天猛一回身,第一个举动是赶紧先看看有没有被守城的人看见,发现那些基本不动的士兵离他们还挺远的,脸一红喊了一声:「梁未平!你给我站住!」
梁泊雨加快速度往城下走,夏天很快追了上来。正好走到拐角处没有其他人能看见的地方,夏天站在比梁泊雨高了几个的台阶的位置上抬脚就把他踢下去了,好在剩的石阶不多,梁泊雨一脚踩空跌跌撞撞跑出好几步才扶着墙站住。
「你谋杀亲夫啊?!」
「滚蛋!你自找的。」
「哼!」梁泊雨做轻松状拍拍衣襟,「我知道,想把我摔傻了,你就能算计过我了。」
「幼稚。」夏天白梁泊雨一眼,迈下石阶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夜里,梁泊雨从张玉、朱能那儿回到自己的军帐时,余信早把床铺铺好,靠在自己的床上迷糊过去了。
梁泊雨不想把他吵醒,轻手轻脚地脱了衣服刚要吹灯上床,帐外传来了夏天的声音,「未平,你回来了吗?」
余信惊醒,揉揉眼睛赶紧站起来,「大人,您什么时候回来的?」
夏天已经掀了帘子走进来,「要睡了吗?」
梁泊雨披上件衣服,「没有。」
余信很识趣地要去拿自己的被子。
「你不用拿被,先到我那呆会儿,我很快就回去。」
余信的手停在半空,抬眼去看梁泊雨。
梁泊雨扬起下巴指了下被又点点头。余信心领神会,继续把被卷了抱进怀里出了帐篷。
「怎么这么晚还没睡?」梁泊雨看着穿得整整齐齐的夏天。
「在等你回来。」
「嘿嘿……」梁泊雨嬉皮笑脸傻笑两声,「这么快就想我了?」
「呸!别自作多情。有事想问你。」
梁泊雨坐到床上拍拍床边,「坐下说吧。」
夏天坐过去,看梁泊雨是光 着上身披的衣服,「你怎么老不穿衣服睡觉呢?不冷吗?」
「内衣有带子,隔得慌。再说这不穿着裤子呢嘛,不冷。」
「就你事儿多,我怎么觉得内衣挺舒服的。天冷了,我都穿着中衣睡呢。」
「你不会是来专门问我这个的吧?」
「我哪有那么无聊?你爱不穿。」夏天瞪梁泊雨一眼,然后忽然放低了声音,「嗯,是刚才小三儿不小心把水弄在床上了,我让他去副使那儿再要一套行李回来换。然后他回来时候跟我说看见你的人正把十几箱的金银在往装着大家日常用品的辎重车里放。我就是想问问你,这金银是你从北平带出来的吧?」
「你还不无聊?这个也要问?」
「不能问吗?」夏天有些不高兴。
「那还用问吗?当然是我让人从北平带来的。」梁泊雨把一只手放到夏天腿上拍了拍,「不过你放心,都是『洗白』了的,看不出是官银。」
作为一个一向奉公廉洁的警察,听到这句话还真是不大忍得住不搓火儿,不过夏天知道现在发火儿也是白发,咬咬牙,忍了,「那你出来行军打仗带着么多钱干什么?不会是怕北平失陷,想转移赃款吧?」
「当然不是。」
夏天等着梁泊雨继续说,等了一会儿看他好像没有要说的意思,夏天眉头一皱,「你又想瞒我?」
「哪有。嗯……是燕王让我带的。」
「燕王?!」夏天很吃惊,「他怎么知道你有钱?他知道官银的事?」
「显然是知道。」
「那……那他不是可以拿这事威胁你?」
「已经威胁过了。」
「啊?!」夏天张大了嘴巴转头看着梁泊雨,「什么时候的事?!」
「看,就怕你大惊小怪的才没跟你说。就前些天你在北平穷折腾的时候。他怕宁王不肯帮他,要我务必跟梁峥的父亲说要说服宁王。」
「那你怎么说的?」
「我只能答应。他还怕宁王手下其他的人不同意,所以让我带足了钱准备贿赂他们。」
「这……阴险了点儿吧?」
梁泊雨耸耸肩,「我倒觉得是人之常情,如果换作是我,我也会这么做的。」
「狗屁人之常情,就你们这喜欢歪门邪道的才会想到一起去。」
「打仗还得兵不厌诈呢,何况驭人。」
「那你打算怎么办呢?」
「要不要劝说宁王,得看情况再定。不管怎么说,先进了大宁再说吧。」梁泊雨抬手推开自己眉间的褶皱,「还有什么想问?」
「嗯……」夏天认真思考了一下,「没了。」
「那睡觉吧。明天还要早起上路。」梁峥把披着的衣服拿下来丢到一边。
夏天想想,站起来脱了外服,跟梁泊雨躺到一起。
灯没吹,但火光已经很微弱了。两人一起看着帐顶忽明忽暗,都不说话也不动。
「未平?」
「嗯?」
「睡着了吗?」
「没有。你最近常常在没有别人在的时候也叫我未平。」
「嗯,有些习惯了。改来改去的麻烦,就叫未平吧。」
「呵呵。」梁泊雨笑着把一只手伸到夏天脖子下面,「我也觉得『未平子矜』叫起来更亲切。」
夏天微微抬起头,让梁泊雨把整个手臂从他脖子下面伸过去,然后把脑袋枕到了上面,「明天就上路去大宁了,可我心里一直不踏实。」
「怎么?」
「梁峥跟夏文敬不同,夏文敬家里就一个老爹需要应付,父子关系好像还不是很亲近。可梁峥这是一大家子的人啊。」
「没关系的,既然到了那儿也不一定进得了城,我会想办法派人先仔细查查的,趁机多了解一下梁家在大宁的情况。没什么可担心的,这么长时间不都是这么过来的吗?」
其实夏天明白,梁泊雨心里也未必有底,只是已经了解了他的性格,知道不管担心什么,只要说出来,他总能说出让人安心的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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