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姬听他这么说,却是什么特别的反应都没有,依旧笑嘻嘻:“若是这般,我也好托它的仙气,多在这世上残喘两年的。只可惜要是千年才长成,看不到它威风的样子了。”
两人再说一番,却都是玩笑话了,未央回神再问:“姑娘这只宠兽可有名字?”
雪姬摇头:“我就唤它畜牲。”
未央不经笑她小孩心性:“哪有这般的,姑娘家张嘴就是粗口,传出去了当心没有婆家要。”
雪姬知道他在说笑了,也就嘻嘻地拉起自己的头发给他看:“你看我这般,可是有哪个婆家会敢要我?”
未央这才回神过来,不禁为她心中一伤,却也不好说什么。雪姬还是不变的笑嘻嘻,岔开了话题:“作何要取名字,畜牲便是畜牲,该当要没心没肺地过一世的,何必套一个人似的名字,觉着气闷。”
回头想起什么,又笑着转向他:“你也别给他取什么名字,叫畜牲就是了。”
未央一愣,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瞬时倒哭笑不得了。自己现在虽是戏子,三教九流的,原也是在宫里跟着皇子们混过,当初太后喜爱院子里出去的宠兽,特恩准了自己做伴读的随皇子们去学堂,便是现在的身份,也没有说过一句粗口的。
雪姬见了他犯难的脸,好看的眼睛里全是两难,连雪球也发觉了,报复似的一推她,纵身跳到未央怀里了。
未央反射似的伸手接了,想着这雪绒绒的异兽,竟然就被这小姑娘畜牲畜牲的唤来唤去,不禁叹了口气。
雪姬还没来得及笑,就瞥见院门口一个小孩探头探脑的,自己转头一看,却就跑得无影踪了。
未央也见了,无奈地叹一口气:“那是我师弟未甘,见天白日也是他,冒犯姑娘了。”
雪姬摆手:“哪里,太客气了,也不要再叫我姑娘,难得那畜牲喜欢你,这般太见外了。”
本来还说得好好的,一提到畜牲,未央面上又卡住了。
雪姬见他这样,也不再逗了,收笑道:“我们再这般磨蹭,怕是捞不到什么吃的作晚膳了。”
未央这才回神:“看未甘那样子,怕也是剩不了什么了。听闻城里有座酒家不错,姑娘若不嫌弃,不如同我一起去寻些东西果腹。”
雪姬一日都未进食,早饿得晕头转向,自然说好。将雪球反锁在了屋内,两人掩了院门就要向外走,却突然听得一阵尖声叫骂:“当他自己什么东西,总也没有这么腌渍人的!”
两人都一愣,收了向外迈的脚步。未央却是听出那腔调来,知道定是未明,心不禁吊起来。
雪姬却是笑着想,那般出众的嗓子,想也是戏班里什么顶梁的角了。
再急急地拐过转角,便是到了日里戏班打练的场子,一个长发瘦身的少年在场子里乱摔乱打一番,弄得一片狼藉,却是不当心,脚下一绊,跌坐在地上。
未央赶紧上去,拉着袖子把他从地上扯起来:“怎么又这样,再过半个月可就要上场了,还没怎么练呢,东西倒被你砸了一半了。”
那少年抬起头来,倒把雪姬惊了一下,男生女像怕就是这么写的,细长的一双眼,眼角往上翘,简直要勾魂。
未明却是立眉喝骂起来:“什么东西,皇子了不起了,我未明也不是你们招来唤去玩得起的。戏子怎么了,戏子便不是人了,便是小倌都能看着挑客呢。当着谁都是他那样没脸没皮的,我未明着角儿可不是躺着弄来的,都是一滴血一滴汗挣回来的,什么龌龊东西,披着一身皮便人模狗样的……”
他还要再喊,未央却是有些尴尬,虽然心里料到了他大概在外面受了气,但也是清楚他的性子,一点委屈都受不得的,这般老是如此,也算不得什么大不了的问题了。却是这些话,让雪姬这么个姑娘家听了,总是不好的。
雪姬却是一言不发,只静静站在旁边看着,面前那个少年横眉冷目的,一番话倒是说得耳熟。
再多想想,却是笑了,想起了另一个人,笑得心都痛。
未央撇雪姬一眼,却只见了她带着面纱,无多追究了。
三人连招呼都没有打,就有个小厮匆匆地从侧门跑进来,看着衣着打扮,也不似个什么有脸面的,袢袢跄跄跌进来,鬼头鬼脑地说:“师傅说了,知道你今日受了委屈,可今天府里来了贵客,万般出不得漏子的,还是忍着些,再作打算的。”
未明冷笑:“那些东西也剩不得什么脸面了,还顾忌什么,倒真是有外人来了,却是披上层皮遮遮掩着,以为便是个人样了。当真瞎眼的才被他瞒过去。”
小厮显是没见过什么世面的,这话一听脸都白了,转身就逃,在凌乱的院子里跌得一塌糊涂,连滚带爬摸出去。
未明冷眼看着,啐了一口,拍拍灰站直了身子,这才看见了雪姬。
小小红衣女孩,挺着腰板站得笔直,只折不屈。雪发如瀑,泄得满身都是。面上只看得见一双眼睛,眼角向上吊,却有些无神。
未明心中诧异,不住地瞟向那一头银发,却是半天没说话。雪姬也不动,任他打量着,细细看他冰雕玉砌般的眉角,却是种说不出来的熟悉。
未央见得这般尴尬,不由得插进话去,两边都介绍了,这才都回神,却是谁都没有心思客套。
原来今天是未明向上面去递话,不知怎么被大皇子看见了,见他相貌,又听说是戏班里的,便言语轻薄了。
未明原来官宦世家,算是世代忠臣。怎奈外戚当权,朝政是一日比一日得乌烟瘴气,不愿同流合污的,自然是一贬再贬,后来竟捏了个罪名要放出去,却适逢着皇后寿辰大赦,虽留在了都城里,却被卖给乐部。他什么性子,死也不肯承皇后的恩,咬定了要放到边疆去,却让主母跪着劝下了。边疆毕竟不比都城,这里四处都是贵人,难说就有翻身的时候。他再怎样都扭不过,便是留在了戏班里,倒当真是好料子,几年工夫下来,竟混成了角儿。
大皇子今天这样举动,放给别人倒还好,偏只未明像被触了逆鳞,多少年来看着山河败破,他们却还是这样寻欢作乐,他现在便只是戏子身份,也看不下去。
几句冷言相对,倒是戳得大皇子面上一阵白,话都说不出来了,谁知碰到尹文子言过来,却将他斥了几句,赶出来了。他一肚子气没地方去,就全泄到这院子里来。
雪姬只见得他爱憎分明的性子,却不想后面还有这么个故事,再想这个戏班,里面的人怕也是个个都不同凡响的。再看未明,眼里却是多了好些暖意,这种性子,也不知受了多少苦,难为还能留到现在。
只是这世间,实在容不得什么棱角。
三人都是饿极了,也不多说废话,便要向外寻了地方去吃饭。
国家虽敗了,原有的气势排场却是一点没变,王府照样是大得离谱,可却处处见得败落的样子,走了好些时候,竟连几个人影都没见着。
未明冷笑:“听说今天有客来,上得了台面的,怕都是过去撑场了。国破家亡的都睁眼看着,这点小地方倒是放不下面子来了。”
知道四周没人,未央也不去拦他的话头,思量半晌,却接着说下去:“听说这次是荒国来的使臣,皇上为了国体着想,自然是要注意的。”
未明一把捋了刚发的柳条:“是临阳湘楚冉么?倒是爬得快,最初他的身份,和你我可不差多少。”
楚冉?
雪姬一时愣神。
两个字从耳朵灌进去,竟是一下就揪住了心,痛得翻江倒海起来。
攥紧了手,面上愈发白起来。
好些时候不曾记得的事情,居然全被翻了出来,一幕幕地闪过去,鲜活如初。
忘却前尘?
倒是怎么能忘,如何能忘,两个字刻在心里,全是风尘中一双清冷的桃花眼,偏生只对自己,笑得全是暖意。
乱世人海中相随相依,以为这些性情,都是骨血相融般的。
只是世事风云,这般小牵小袢,只一会便被时代的洪流冲得溃散。
谁言琼树朝朝见,不及金莲步步来
乱世里生意不景气,却只有这迷蝶庄里还是一般的熙攘。店小二一边忙,一边暗自思謓,想想也是,不管怎么兵荒马乱的,该钱的还是该钱。也是托了他们的福,自己还轮不到流荒的份上去。
忙转的时候,听得又有客进来了,赶忙上去迎。
前面进来两个公子,都是面目如玉,一身风流。可自家也是见惯了这般人物,没什么好惊讶的,大大方方迎进来,就要引着往楼上走,却突然听得后面一阵咳嗽,不由转过去看。
跟在最后面的,居然是个小身形的白发女孩,浑身都是血红,一头银发却白得触目惊心。
迷蝶庄里江湖客众多,小二们也算是见过些世面的,此时却也不禁当场愣在那里。
雪姬觉得喉咙一阵腥甜痒意,在外面被寒风吹着,还能勉强忍。可进了这里,湿甜的暖气扑上来,一下控制不住咳出来,竟再也停不下了。
赶紧用一块泣血帕子捂着自己的口鼻,咳得翻天覆地,脚一软就往边上倒,被迎过来的未央赶紧扶住。
雪姬不想让他见了,转过头就想要把他推开,她咳得浑身都颤,哪里来的力气能推开人。未央见她那般,简直要把心肺都咳出来了,又如何能放手。
小二半晌回过神来,见几个人扎堆似的杵在门口,早就招了一群人的目光。好些神色怪异的,就直直地盯着银发女子,让人直发怵。
未央未明被雪姬咳得心慌意乱,哪里还能注意其他。小小的女孩,如何能弄得跟犯痨病似的。
小二凑上来:“公子,一楼还有个包间,不如扶着姑娘去那里坐着,喝口茶缓缓就好了。”
未央回过神来,点了点头:“烦请带路。”
“不敢当不敢当,公子随我这边来。”
未明还扶着雪姬,掺着她的双臂,慢慢地往里面走。
不过一会,未明觉着她脚下更虚,一时间竟也顾不得什么礼数,就要将她横抱起来。
雪姬一吓,这次是真的用全力将他推出去,胸口一痛,竟吐出什么黏甜的东西在巾子上,自己又觉得恶心,赶紧一抹便扔在了废搂里。
这样一来倒是不咳了,缓了两口气,竟然就又笑嘻嘻的直起身子来了。
雪姬眼珠一转,笑道:“还是进了里面再说话。”
未央向周围一看,果然是一群人都睁眼盯着,几个看似有些头脸的人,都转顺不顺的盯着雪姬,看那样式,到像要冲上来扯了面纱看清脸面的。
未明一皱眉,侧身遮了雪姬,护着她进了包间,未央在外面吩咐一番,就打发了小二去准备酒水了。
雪姬坐下来,喝了口茶顺气,立时就觉得清爽多了。
未央打帘走进来,看着坐在那里笑得眯起眉眼的雪姬,不禁皱了皱眉。未明年纪还小,不要说,自己确是闻着一股血腥味的。
咳到那种地步,只有吐了血才会压下来,可是这么一来,却是愈加反复地凶险。
小小年纪就咳血,怎么弄到这般地步的?
心中不免担忧,却又不好问。毕竟只是萍水相逢,自己便是好心,也未免太唐突了。
未明追着问她身体,却被她笑着三言两语就带过去了。未央见如此,便晓得即使问她,也得不到什么答案,心中觉得狐疑,认定了里面是大有文章的,不禁对面前人的来历多了一番提防之心。
话题七转八转,竟又扯到他们新的戏本上面。
小二端菜上来,满满地铺了一桌,却居然都是些江鲜池鱼。雪姬见了,眼中闪了一下。
雪姬挑挑拣拣,只夹些糕点吃,还想着刚才的事,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他们两人的谈话。
未明和未央三言两语说得不合,就要拉着雪姬评理。
雪姬还在神游,哪里知道他们说的什么,回神过来迷迷糊糊看了他半晌。
未明见她的样子就知道了,也不说穿,就拽着她的袖子问:“雪姑娘你说,那姓湘的是不是没脸没皮?”
雪姬一惊,看他已经是两腮嫣红,双目含水,明显是有了醉意的。可听了他的话还是经不住皱了眉:“你是说楚…湘大人?”
未明上了酒意,也没注意她说错了话。未央却是实实在在地听见了,也不掩饰,就看向雪姬。雪姬也不躲,大大方方迎着他,一双眸子里清清楚楚地印出他自己的眼睛。
又抿了一口酒,未明才开口说:“你们可别看他一副样子仙风道骨的,这个人不干净得很。”
雪姬立时皱眉,几乎喝道:“乱说什么,朝廷命官也是能乱议的?”
不想她也会上火,未央一阵诧异。
未明明显冷笑了下,看向雪姬的眼里多了三份戏谑:“我还当是怎么看得清楚的人,怎么也这般没心没胆的,还是看了那张好皮相就被迷了眼了?”
也不反驳,雪姬只笑笑:“公子自是看得清楚,只是如今湘大人为荒国使臣,这番话被人听了,大了去可坏社稷,就是小里来也够我们几个吃不了兜着走了。”
不想她竟说出这种话来,未明顿时觉得好没意思,也不愿再与她多话,皱着眉回去喝酒。
未央心中却奇怪,这等白目之话,莫说敷衍,便真是如此想得,也不当说出来。
再侧眼看,她只淡淡地喝着茶,垂着眼在想什么。
屋外却是个清冷的男声,微微含了一点笑意,透过那不厚的木门传进来:“难得有人肯与我湘某人说情,姑娘可算是异地知音呢。”
雪姬浑身一震,手一松,杯中烫茶全数翻在了裙上,肌肤一阵灼烫,刷地站了起来。
外面人都不等里面反应,折扇点门便推了进来。两扇开的雕花糊纸大门向旁掩去,便见个公子走进来,青丝半绾,一身白衣却是有些黯淡。
未央只抬起头来,倒像是被人猛打了一拳一样,呆看着那如梦似画的面貌,半晌竟会不过神来了。平时看惯了未明的三分娇弱,却绝无如此气度。现只觉面前这人长身玉立,端的一棵皎皎玉树,却眉目又是些微沧桑,沾遍了风尘,如此倒真是当得起谪仙二字。
他面上微微带笑往里面走了两步,后面大大方方跟着个小厮,也是唇红齿白一幅好相貌,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