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昭文垂下头去,叹了一口气。
我转过头去:“我并非不怕死,我只是更怕,那般无声无谓地去死,什么也留不下来。”
安昭文却不再问我要留下些什么来,只说道:“虽只有三成把握,在你之前,却也已经有人被治得痊愈了。”
我不曾听说竟有这些事情,追问道:“还有谁用过年颦?”
安昭文一默,垂首半晌,终于说道:“江湖人称沉檀姬,先德嘉皇后。”
曾听人说过,年颦这药,在江湖上绝迹甚久,只因它原先出过好几桩事端,渐渐就被不知道什么势力慢慢收缴,现在江湖上人,听过这药名称的,都少之又少,何况有这药,且会用之人,不仅凤毛麟角,而且必定有极其紧密的关联。我浑身一冷,竟有些瑟缩,这朗朗月夜,竟怎么变得这般昏暗起来,强挺着又问道:“给她用药的,是何人?”
安昭文抬起眼来,乌黑的眸子里盛着月光,定定看我,好像怜悯一般。
“是先皇。”
我早就清楚,百里肯定不是幕后那个翻云覆雨的人,他那般的性子和阅历,还做不来这般手段。可我没曾想到,那个人,会是皇上。也没曾到过,告诉我这些的,会是安昭文。
这一切,如今我已无力评判。
不可思议的是,如同潮水般袭来的,不是心痛或者绝望,而是深深的无力。满心的疲惫将我淹没,什么都不愿再想,只想要沉沉睡过去。我转过身,背向满天星光,默默走下楼梯去。
安昭文并不拦我,他的声音在背后响起,什么时候开始,已经不复轻佻:“若离,我不会让你死。”
我竟不知如何还能笑出来,顿了一会,又抿着笑转过头去,看他挺拔的身子,满天的星汉璀璨都沦为背景,江风摇摆,他竟是还如同初见那一面般风度翩翩。“让不让我死,委实不是你说得算的。”
安昭文毕竟是安昭文,一转眼功夫,面上已经挂起了那嘻嘻笑容来,不比身后的银河失色:“为何?我这里一颗血红的心,小若是不信么?”
看他那样,我却只能笑,一直笑到面不能动,满目荒凉,才将话说出口来:“因为你不是若即。”
你们不是若即,所以只能待我如此。
你们不是若即,所以我只能待你们如此。
安昭文映着星光的双眸一闪,瞬得暗淡下去。我无力再看,转过身去,往舱内走了几步,便撞见梅萼残定定立在舱内,像是该听的,不该听的,全都听了去了。
我直直走过,并没有理会她。皇上本就是她家主子,这里还有甚废话要说。
“若离。”她出声喊住我,声音里不再有娇巧的笑意,低沉了许多。
我并不想理会她,这人反复说喜欢我,与我投缘,只是现在为止,对我最为不利过的人,也是她。
梅萼残却不想放我走,将我袖子一拉,依旧用那听着有些陌生的嗓音喊我:“若离。”
我不挣脱,呆立了一会,见她不放手,才转过来看她的眼,问道:“做何?”
脱去了笑意的脸,像是被剥去了一层面皮,配上深深的眸子,让人不敢相认。“我告诉你那块琉璃壁的来处,你答应我去疗伤,如何?”
我笑起来:“这桩买卖,也忒不划算了。这东西,江湖上有些门路的人,怕是都认识。何况若离的身子,不劳梅护法费神了。”说罢,我便抽出袖子来要走,谁知她却揪得更紧,绸缎的面料被她扯皱了一大块。
她抬起眼来,一双眸子定定看我,却不说话了。
我只勾着嘴角笑笑:“梅护法,这江湖上,也有缘分这一说法。即便你我投缘,即便你是因为身份再不得已去做了那些事情,在若离看来,却是无什么分别的。时至今日,你若再想与若离结交,那江湖上便有一说法,恰恰就是说得这般光景,就叫苍天弄人。只因若离是没那般肚量,来容这些难容之事,梅护法便当作是有缘无份,也放过若离罢。”
梅萼残抬起头来,像是没听到我那番话般:“若你去疗伤,我带你去寻木尽风。”
我失笑:“这般来是要他绕着我走,还是方便寻到他后便就地解决了?”
梅萼残像是挫败一样,低下头去,手中却还是不放我的袖子。
我将带子一抽,瞬得脱身出来。梅萼残只抓着我退去的罩衣,也未再有动作,垂着头,直到我转身走去,再没有看我一眼。
君平独寂寞,身世两相弃
坐在嘈杂的茶室里,面前淡茶粗粮,摆放在油腻腻的桌上。人头混杂,我有些不安地挪了挪身子,用手按住头上的斗笠,顺了顺垂下来的纱。
梅萼残端坐在我对面,毫不在意地倾在桌上,用茶灌下被风干得有些僵硬的馒头,含混地说:“那般事情是不会再碰上了,你莫要一路都这般疑神疑鬼。”
听她这般说,看看四周的人,难得有几个看向我们的,一双眼睛也是骨碌骨碌直盯着梅萼残打转的。我放下心来,端起茶水喝了好大一口。梅萼残掐掐手指头:“我们出来也有三日了,这么些时候,宫主那里的人,应该早已经天南地北地布了罗网了。”
我有些不自在地咽下了茶水。
那天晚上,我回屋一直等到东方发白的时候,才起床来,偷偷摸进梅萼残的房里。
虽不像以前看过的武侠一般,一进屋就有一把寒嗖嗖的剑架在脖子上,我两步三步走到床边的时候,梅萼残已经全醒了,一双乌亮的眼睛在暗里笑意盈盈地看着我:“我便真得晓得。”
我却笑不出来,方才在安昭文面前,无论梅萼残说了什么让人心动的话,我什么表示都不敢有。他那样的身份,我又怎么好去为难他。
梅萼残从榻上竖起身来,竟是连罩衣都没有脱的,头发也一丝不乱,便像是静静等了我许久一般。我看她,说道:“你若帮我寻到哪怕一丝丝若即的音讯,我便随你去见那什么医师好了。”
她瞬得双眼一亮:“你这话可当真?”
我挑眉淡淡一笑:“从来你们这般那般戏弄与我,我可曾有过一句虚言?”
她一听这话,便果真不再追问下去,当夜便携着我,从那船里跑路出来。
我只晓得我们一路往西走,她却不肯告诉我哪怕一句有关的事情。我只得老老实实地跟着她。
刚出来第二日的时候,忘记戴斗笠,结果路遇歹人……调戏…… 梅萼残一人对着七八个人,好不容易脱出身来,拉着我就跑了。
我当时便有些惊诧,人称江湖大教的灵珏宫,赫赫有名的右护法,连这几个蟊贼都摆平不了么。不禁想起来若即当初同我一起的时候,像是连天下武林都不放在眼里。
一想到他的名字,便想起了他千般好来,一时如洪流滚滚,人呆愣在那里,连梅萼残叫了我几声都不曾察觉。
最后终于觉得有人用筷子在捅我,才抬起头来。梅萼残倒也没有多问,只是冲着一旁使了个眼色,我四处张望下,却也不见什么异常。又回过头来看她,见她依旧在飞斜眼,才顺着她的目光,好不容易找到一桌坐在角落里的人。
要说这些人,细看也是有些不同的,一派的儒生打扮,头上却没有扎青巾,手上或多或少地握着兵器,全都端坐在那油腻腻的八仙桌旁,细声细气地不知道在聊些什么。我看来看去,也只觉得他们是有些攀附风雅的江湖人,并没有看出什么名堂来。
只是梅萼残不是八卦的人,若非有些什么事情,她决计是不愿意在不相干的人身上多花一分一毫的心思的。梅萼残已经收回了打量的视线,我看过去,恰好看到两个人回过头来,长得也是斯文模样,有些闪闪躲躲地看我们一桌。
我晓得定是刚才梅萼残打量得太过嚣张,别人都察觉到了。只是这时候我也无甚办法,只好在面纱后面友好笑笑,又看了一会,才将头转过来。如今我同她一损俱损,见她那般,我便开口问道:“可是有什么不妥?”
梅萼残神秘兮兮地跟我说:“这些人与我们前日碰到的那些登徒子,貌似同属一路。”
我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好奇怪的,本来江湖功夫,就是大同小异的,又有什么好这样惊讶的。梅萼残又看我一眼,觉悟这个话题就是和我讨论下去,也不会有什么结果,然后就闭上嘴,不知道想着什么,又转头去喝茶了。
我看她一眼,见她面上无甚表情,却也偷偷地四下里张望着。我知道,她这番带我出来,等于是违抗她的主子。为什么她要为我这么做,我不知道,也不想问。我一个人,想要去找若即,简直是海底捞针。只要有人愿意助我,其他的我一概不过问。人真地到了这种地步,一无所有,便真的什么都不在乎了,因为再怎么悲惨,也不过如此了。
当天半夜里我饿醒。平常极少出现这种情况,可是现在却偏偏胃里像磨盘一样,绞得生疼。辗转半晌,还是没有办法如愿睡过去,只好爬起身来下楼。
另外一个出乎我预料的事情,是梅萼残身上竟无多少银两,所以住这种有些混杂的客栈。我本来说,既然手头不宽裕,就两人睡一间罢,她却死都不肯。
我摸出房来下楼,夜是比我想象的还要深了,大堂里就是打烊了的样子,只有个伙计睡在柜台上。
我一个人摸进厨房,四处翻找了一会,总算是找到了两个馒头,揣在怀里走出去,临上楼的时候在柜台上扔了几个铜板。
摸出馒头来一边啃一边上楼,突然一个声音响起来,吓得我魂飞魄散把馒头都扔了下去:“小姐真是好兴致,这般时候还出来夜游。”
我好不容易抓住了另外一个馒头,才抬起头来看上去,一个今天梅萼残只给我看的那般打扮的人站在楼梯顶上,笑吟吟摇着扇子看着我。我抱着手里的馒头,连笑也懒得笑了:“公子着大半夜里不睡跑来吓人,这兴致也是不低。”
那人一愣,像是失了神一样,像是忘了自己还站在楼梯扶手上,竟然还往前跨了一步。那般身手的人,想是摔不死的。我被他吓掉了一个馒头,此刻看他一脚踩空嗵地栽下楼去,嘿嘿一笑,转身就往楼上走。
果然没有听到嘈杂的落地声,像是有人跌跌撞撞的声音,碰倒了一些桌椅,却还是嗵嗵嗵地追上楼来。这半夜里他也不敢大声喊,一直追到我门口了,他才叫出来:“小姐留步。”
我只当没听见,转身闪进屋里,就要关门,谁知他将门框一抓,我也不收手,眼看门就要狠狠摔上去了,他才从匆忙忙用另外一只手撑住,转身闪进来。
我后退两步,端立在那里,笑道:“这位公子,我可有请你进得门来?”
他笑嘻嘻将门在身后一关,径自说道:“在下与小姐也有过几面之缘,小姐又何必如此生分。”
他这般自以为是的面孔,也是经常遇到的,此时却只有不耐。梅萼残此番带我出来,冒多大的风险我虽不清楚,却不是不知道的,不能再生些事端出来。我当即冷了脸道:“这江湖上与我相识的人多了,可也未有几个冒失如此,三更半夜赖在姑娘家的屋里不走的。”
他明显一闪神,却又立刻回神笑起来:“在下只是见得小姐倾人之姿,生出结交之心,一片赤诚,小姐怎舍得如此相对。”
他这话与里面竟然是非一般的委屈,我当即便笑起来:“我这般,为你好的地方,你看不到便是。”说着就要走过去给他拉开门来,“天将快亮,公子也快去休息罢。”
就是这个时候,他面上神色一变,猛地冲上来将门摔上,一把将我拉到边上。只听到隔壁开关们的声响,然后是梅萼残半醒不醒的声音传过来:“半夜不睡还在捣鼓什么呢?”
还没来得及出声,旁边的人就将我往怀中一带,一把捂住我的嘴。我抬头看她,却不知道他是什么表情,梅萼残的声音已经清醒过来,变得尖锐许多:“谁?”
那人含混地嘀咕了一声:“梅萼残?”声音中有惊有疑,却是眼中一亮,又探究似的扫了我一眼,然后便携着我,从窗口纵身出去,扑向一片昏暗的黎明。
那人携我奔了一夜,直到天亮的时候,到了一家破庙里面。他放我在一堆茅草上,又出去四下打量了许久,才返回来,往我身边坐下。他嘻皮笑脸道:“我和小姐几次相遇,小姐难道都不记得了?”
我不说话,一直冷眼看他。
他又接着说道:“第一次在七普里外的茶亭,当日小姐从车上跌下,在下刚好路过。第二次便是前些日子,只可惜在下与几位兄弟被小姐误认为孟浪之徒,又是一场误会。”
我看他,说道:“这位公子,小女子有要事在身,恕不奉陪了。”说罢我站起身来就要往外走。
他当然不可能这么简单让我走出去,伸手按住我手腕,就要把我拉回去。我脚下一踉跄,直往他身上摔去,瞬时转手从头上拔下一根簪子,往他颈上刺去。他眼中的惊讶一闪而过,匆匆抬手打开我,簪子还是在他脖子上划开了一道。
他倒吸一口冷气,翻身将我压在地上,一手扼住我,一手去摸自己的脖子。“倒没看出你竟如此手狠。”他看着满手的血,喃喃说道。
我笑,耸耸肩:“我手若够狠,便不会差了那么一点。”
他又将我上下打量,还想说什么,却终究没有开口。然后从我身上翻下去,喘着气挪到一边。
我自地上爬起来,换了个姿势躺在茅草堆上:“你又抓我来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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