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氏苦笑:“他一生没做过一件正经的事,这原也是意料中的事。只是没想到二太太和他夫妻一场,他竟然会连这点体面也不给。按月溶的说法,这门亲事也的确定得不靠谱了些。对方是任氏的一个远房侄儿不说,还父母双亡,家无恒产,只读过几年私塾,带着一帮人在县衙里帮衬……你说,这不就是个市井无赖吗!却不知道那任氏怎么就想到了把月溶嫁给这样一个人……”说着,李氏不由皱了皱眉头,“或者这也不是任氏的主意……没有二老爷点头,我想那任氏也没有这么大的胆子,毕竟是新扶正的太太,还要做张做乔的摆太太款……”
汪妈妈悄声道:“太太和我想到一块去了……二房的四男四女中,可只有月溶一个是嫡女。”
李氏一怔,道:“我倒忘了这一茬……二叔莫非是掂记二太太的陪嫁……”
“二太太嫁过来的时候,可是陪了六十四抬的嫁妆,”汪妈妈道,“就是那田亩,就足足有四千亩,还加上杭州的铺面,这可不是小数目啊!”
李氏听了,沉默半晌,叹道:“说起来,她比我还小六岁呢……在时,也是个精明强悍,打得死老虎的人,想不到死后竟然是这番光景,连唯一的女儿都保不住……”说着,李氏脸上的表情变得有些凝重起来。
沈穆清见了,还以为李氏在为二老爷家的事烦恼,忙安慰李氏:“生老病死,人之常情,太太要放宽胸怀才是,免得闷坏了身子。”
李氏听了,扭头望着沈穆清。
她脸色隐隐发青,神色凛然,目光直勾勾的地望着沈穆清,又一言不发的,把沈穆清看得心里生寒。
“太太,太太,您这是怎么了?”沈穆清强笑着推搡李氏,想以这种小孩子笑闹的方式活跃一下气氛。
李氏在她的推搡中神色果然软了下来。
沈穆清心中一宽,笑道:“怎么姨娘去传饭,这晌也不回!”
李氏却答了一句毫不相干的话:“镇安王王妃要过生辰了吧?”
沈穆清一向不关注这些事,目光就落在了汪妈妈身上。
汪妈妈笑道:“夫人记性真好……王妃是十一月二十四的生辰。”
李氏点了点头,突然沈穆清:“杜姑姑什么时候回来?”
杜姑姑闺名一个“涵”字,原是尚工局里数一数二的绣工,还曾经在太后娘娘身边服侍过。后来因为眼睛不好使了,没办法做绣活了,就放了出来,她无家可归,就求了内务府的,想到哪家去做绣娘。正好沈箴想给女儿找个绣娘,内务府就把她推荐过来了。说好一年二十两银子的束修,外加四季衣裳各两套,逢年过节还另有赏赐。
可能因为杜姑姑不是女官而是绣女的原因,她不像大家想像的那样严厉冷峻,而是罕言寡语,谨言慎行,没的李氏的召唤,从来不随意踏出屋一步,家里的妈妈媳妇们去她那里走动,也是淡淡的,虽和人不十分好,也不与人误会。又对沈穆清的针黹极上心,教得认真仔细,短短两年的功夫,沈穆清已可以独单绣幅枕芯了。
李氏对此很满意。她虽然得意家里有个曾经在宫里服侍过贵人的绣娘,可也不希望这位绣娘在家里指手画脚或是板着个脸以为自己真是个师傅……因此也算得上宾主尽欢了。
前两日,杜姑姑突然向李氏告假,说是有位寄居在慈恩寺的妹妹身体不适,想去看看。
位于京都外城南山脚下的慈恩寺是座皇家寺院,被京都人称为“养荣堂”。里面的尼姑大部分都是曾经在后妃面前得过势的宫女和女官。她们或是年龄太大,或是主子过世,或是身有疾患等缘由不能在宫中当差了,主子们怜惜她们,把她们送到慈恩寺来,剃度出家,青灯古佛了却残生。
即是杜姑姑的妹妹,又住在慈恩寺。李氏听了,自然是满口答应。赏了二十两银子,赠了簇新的衣饰,派了马车小厮随行。说好三日即回,算算日子,杜姑姑今天下午应该回来了。
沈穆清笑着应了一声“是”。
李氏就道:“杜姑姑回来了,你和她商量商量,给我绣两块帕子,我准备给当做悌己的物什在镇安王王妃生辰的时候送去……要是你没功夫,让杜姑姑帮着你绣绣也成!”
镇安王袁晟,字希纯,今年不过四旬,世袭的爵位,是大周王朝唯一的异姓王,手握三十万雄兵驻守宣同,十二年间,和元蒙可汗忽刺大小战役不下百场,从不曾失守,号称当朝第一武将,是大周炙手可热的人物。他的夫人过生辰,别说是沈家了,就是太后,都要去凑个热闹。
沈穆清笑道:“太太放心,定不会叫您失了颜面的……只是不知道王妃有没有什么特别的喜好,这可要好好打听打听才是。”
李氏笑道:“这倒不用,总是送礼,只要东西出彩就是了……对了,你不是最会画牡丹的吗,就绣牡丹……自己画个别致些的花样子……花之中王,没有比这更好的花了。”
沈穆清明白,这是要不露声色地捧捧镇安王夫人。
几个人正说着话,有婆子进来安桌,妈妈忙叫了小丫鬟进来给沈氏母女净手,大家一时也就把刚才发生的事丢开,安安静静地吃了一顿饭。
饭后,李氏没有象平常那样留着女儿和自己作伴,而是借口自己有些倦了,让李妈妈送她回去。沈穆清想着李氏也许还要安排沈月溶的事,笑着屈膝行了礼,也没有要李妈妈陪,和落梅、锦绣回了自己的屋。
安园是个一进的四合院,五间的正屋还带着三间的抱厦,布置的富丽堂皇。抱厦的槅扇是今年春天重新做的,全是江南流行的十样锦式样。门上挂着猩猩红夹绸帘子,堂屋放着紫檩边錾银珐琅渔樵耕读的屏风,紫檩木万字不断头围栏的罗汉床,西次间临窗设有镶楠木大炕,稍间卧室放着黑漆镙钿八步床,里面还立着一座人高的紫檩木座的穿衣镜,炕桌上摆着窑汝茶具,小几摆着自鸣钟,粉墙上挂着各式悬瓶……
沈穆清在西次间临窗的大炕上躺下,从小几的抽屉底层翻出偷偷让人从外面带进来的《雷峰塔》,津津有味地看了起来。
落梅见了,掩嘴而笑,从楠木雕花铜包角的立柜里拿出一床小被搭在了沈穆清的膝头,又上了茶果放在炕几上。
屋子里安安静静的,立在一旁的小丫鬟们俱都屏气凝神。
沈穆清看着书,时不时地喝口茶,渐渐有了倦意,歪在大引枕上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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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杜涵心事
等沈穆清醒来,已是申初(下午三点)一刻,英纷和明霞服侍沈穆清重新净脸,梳头,有小丫鬟进来禀告:“杜姑姑回来了!”
不一会儿,锦绣就陪着个头发还有些湿的女子走了进来。
她穿白绫立领夹衣,粉红色莲纹净面妆花褙子,个子不高,非常的削瘦,远远望去,身段像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似的纤细苗条,待走近了,看到她白净面容上眼角额头的细纹,这才觉得她不年轻了。此人正是沈穆清的针线师傅杜涵。
沈穆清和她相处的很好,颇有些亦师亦友的味道。见她进来,忙和她打招呼:“姑姑吃了饭没有?”
“吃过了!”杜姑姑笑道,“在寺里吃的。去太太那里请了安,换了身衣裳,就到你这里来了。”她说话的时候,大大的眼睛笑得像弦月,有种恬静的气质。
落梅请杜姑姑坐到了临窗的冷松镶木床,上了茶。
沈穆清梳完了头,也上了镶木床。
出去了两天,杜姑姑最关心的就是沈穆清的绣活,第一句话就问:“那花开富贵的幔帐绣得怎样了?”
沈穆清跟着杜姑姑学了五年的女红,裁衣做鞋刺绣都有些功底了,就想着绣件大一些的物件试试自己的手艺。和杜姑姑商量,杜姑姑建议她绣个幔帐,还说:“幔帐花色繁复,我教的各种针法都用得上,你且试试看。”正好沈穆清爱画牡丹,就自己画了幅花开富贵的牡丹图做花样子,用了大红罗做底子,准备给李氏绣幅幔帐。
落梅和锦绣就把放在东稍间的绣花架子给搬了过来。
杜姑姑眯着眼睛,伏在上面看了良久,开心地点头:“绣得真不错。要是不说,别人一定以为是我绣出来的东西。”杜姑姑十三岁进宫,十七岁就在慈宁宫服侍,她的眼界自然不是一般人所能比拟的。能得到她的肯定,沈穆清很高兴,又叫落梅拿了几张白粉纸出来,在寸尺见方的纸上勾勒出了一幅雏鸡牡丹图。
杜姑姑见了,笑道:“这是准备给镇安王王妃绣的手帕吗?你手里的活不是还没有做完?要不要我帮着做?”
看来,李氏已经对杜姑姑说了手帕的事。
沈穆清笑道:“幔帐是自己的绣活,也不急,我慢慢做就是了。”
杜姑姑的眼睛不好使,除非特殊,她不会让杜姑姑帮着做绣活。杜姑姑和沈穆清相处了这么久,哪里不知道她的心思,听了很是感动,偏偏她又不是个惯说好听话的人,嘴角微翕着,低头仔细去看沈穆清画的绣样,把话题转到了用什么样的绣法更能体现牡丹的雍容华贵上去。
有事做,时间总是过得很快。
屋子里的光线渐渐暗下来。
杜姑姑的眼睛已经看不清东西了。她抬起头来,眼泪就从眼眶中流了出来。沈穆清忙拿了帕子给杜姑姑擦眼睛,开玩笑地道:“莫不是我绣的东西实在是拿不出手,姑姑都急的哭了起来。”
几个丫鬟也笑了起来。
杜姑姑就擦着眼泪嗔道:“这个寄姐!”
沈穆清也笑,叫了落梅来收拾东西,道:“王妃一向端淑,太鲜的只怕不喜欢。我准备这两个手帕一个靓蓝色,一个葡萄紫,因底子都有些深,可正好今年苏杭流行在帕子上销金,我们绣的是牡丹,不如也销些金在上面,又显新样,又显贵气!”
“这样最好!”杜姑姑直点头,“只是老金销上去不亮。”
“等会我要去太太那里,到时候讨些成色好的新金来就是!”
两人说说笑笑的话不能断,又讨论了几句关于手帕的事,眼看着到了掌灯的时分,杜姑姑却还没有走的意思。沈穆清怕去李氏那里晚了,赶不上服侍李氏吃饭,正寻思着怎么开口,就见杜姑姑颇有几分不自地问道:“不知道太太今天忙不忙,要不,我把这花样子拿去给她看看!”
沈穆清一向机灵,闻音知雅,笑道:“太仓老家的二太太去逝了,太太心里正不舒服着。”
杜姑姑听了,非常失望的样子。
“要是不打紧的事,可以跟汪妈妈说说。”沈穆清笑道。
杜姑姑笑意勉强:“不,不用了。”
沈穆清却是心里一软,想起自己当初在公司时……有些事,对那些有家庭背景的人来说是小事一桩,而对那些草根出身的人却是难于登天。她不由道:“要不,姑姑跟我说吧!我瞅着机会跟太太提提。”
杜姑姑犹豫良久,才吞吞吐吐地道:“我去看了我妹妹。她身体不好……我这几年也攒了点银子,想在外面置个宅子,把我妹妹接过去……只是她还在内务府里挂着名……想求太太给个恩典……”
沈穆清暗暗吃惊。
宫女除藉这件事,可难可易。就算是遇到了大赦,也要在内庭走些门路才成……现在杜姑姑要给她的妹妹脱藉,别说沈穆清了,就是李氏,只怕也不敢答应。除非求了沈箴。而且还要沈箴愿意担这干系……可她杜涵就算是宫里出来的,对她沈穆清再好,只怕也没有这个脸面要沈箴去为她活动。更何况,去年宫里就放了一批人出来,如果杜姑姑走得通内庭这一关,还用着来求沈家……而且现如今宫里复杂着,谁知道她妹妹到底是个什么情况,有没有惹不上该惹的事,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
沈穆清还没有帮人帮到把自己家人也给搭进去的程度。她含含糊糊地道:“姑姑这件事,也不知道我家能不能使上力……我找着机会问问太太,姑姑也看看还有没有其他的门路不……”
杜姑姑和沈穆清相处的时候久,又以一个下位者来观察沈穆清,自然比这府里的其他人都知道沈穆清那看似坦诚亲切表像下的精明能干,她也曾经不止一次地感叹自己这个弟子的聪明伶俐。而这一刻,沈穆清的聪明伶俐全变成了一杯苦茶。
她无奈地解释道:“去年皇上得了皇长子,我妹妹在皇后面前服侍,没想着出来。谁知今年春上,她得了个吐血的毛病,吃了几副药也不见好,她主子出面在太后跟前求了个恩典,住进了慈恩寺。寺里清苦,常年吃素,又缺医少药的,实在是待不下去了,这才想着出来……不管怎样,姑娘总是帮我试一试……”说着,眉宇间竟然闪现出少有的哀求之色,“我一辈不忘姑娘的恩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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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穆清到朝熙堂的时候,李氏正和汪妈妈在说话:“……他不来,我们去。总不能让人说闲话:弟媳妇死了,连柱香也没去上。也不要讲什么旧例了,让林进财拿五百两银子做丧仪,再各家按二两银子一份买些土仪一并带到太仓去,三姑六眷乡亲邻里一人一份……”
看见沈穆清进来,李氏放下了话茬,笑道:“杜姑姑回来了!手帕的事商量得如何了?”
沈穆清给李氏请了安,拿出花样子给李氏看:“想让太太给点新金,好销上去。”
李氏看了,连连点头,吩咐翠缕去拿二两足金的金子。
“用不着那么多。”
“既是时兴这个,你也给自己做块手帕。”李氏不以为然,笑着吩咐开饭。
李氏的话到提醒了沈穆清。
既然给镇安王王妃做了两块手帕,不如也给李氏做一块……
沈穆清笑着让落梅接了。
陈姨娘唤了粗使的婆子安桌,不一会儿,婆子们已提了食盒进来,陈姨娘和汪妈妈上羹安箸,就有小丫鬟进来通禀:“老爷回来了!”
屋子里丫鬟媳妇都蹑手蹑脚地退到了一旁,一个身材修长的男子就走了进来。
他戴着乌纱帽,穿着大红色纻丝罗仙鹤补子盘领衫,皮肤白净,面容清瘦,眉宇间隐隐透着股摄人的威严。因久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