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苦恼而诚实地说:“轩释然,我不想去。”
“不想去也得去。”
“我腿疼。”
他见招拆招,“又不让你走着去。”
结果还是走着去了,我又不是真腿疼,何况我自己可以慢慢走,不用那么快就到了百合楼。擎天侯府离百合楼并不远,即使再慢慢走,也很快就到了。轩释然他让清了场子,整个百合楼,偌大的戏台下,除了下人早早准备和侍候,就只坐着我和他二人。凤三姐和另几个戏子在台子上唱戏,台子下隔着一张放了栗子的茶几坐着我和他。他并不喜欢听戏,我也不喜欢听戏,是而两人正襟危坐在那里,像两个木桩一样,一动也不动地看着台子上的戏子。
“风静帘闲,透纱窗麝兰香散,启朱扉摇响双环。绎台高,金荷下,银镇犹灿。比及将暖帐轻弹,先揭起这梅红罗软帘偷看……”
唱的好像是《西厢记》,大约得两个时辰才得唱完。坐了不到半个时辰,我就安分不住了,不时喝口茶,不时挪动一下位置,左挪一下,右挪一下,却还是感觉坐的累死。轩释然他却没有一丝烦躁的样子,坐的笔直端正,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一直看着台子上唱戏的凤三姐的视线也没有偏倚一下。
“他说来,道‘老妇人事已休,将恩变为仇,著小生半途喜作忧’。他道‘红娘你且先行,教小姐权时落后’……”
我终是坐不住了,索性仰靠在椅背上,懒懒地伸长了腿,闭上眼睛,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轩释然依旧看着台子上的戏子,一动也不动,口上道:“坐规矩点。”
我偏头看他,哼了一声。他倒是参了两年军,站军姿站几天几夜怕是也没问题,何况是坐着?我这小姐的身子哪比得他?
他倒也没再约束我,仍是一心一意地看戏。我却仰靠着也不舒服了,在原地左顾右盼,动作幅度又不好太大,是而活动范围也只在我与他之间。瞧着他的时候,无意间瞥到了他怀里露了穗尾的荷包。我认得那是姊的刺绣,趁他不注意,一把就抢了过来。这回他的视线终是无法继续停留在戏台上了,看着我有些局促气恼地低斥道:“你做什么?”
我仰睡在椅子上看着荷包,“没什么,就是想姊了。”将荷包举在眼前看着,针脚细密的绣工,刺得娟秀的几行诗词,还有一片茂盛的竹林。姊的绣工真好啊,这么小的荷包,她都能绣上这么多东西。
轩释然看了看我和荷包,又看着戏台,有些不自在地道:“今天早上在书房翻找以前的旧物,在一个匣子里面找到的。然后夜影说这边戏台准备好了,想着去叫你看戏,所以就随手把那荷包揣在了怀里。”
我是说轩释然没有佩戴荷包的习惯嘛。
再看这荷包的陈色,果然有些年代了。大约是六七年前的东西。轩释然撑着额,随口道:“七年前,你们举家迁往汶州的时候,拂摇送给我留作纪念用的。”
我仰慕地看着荷包,说道:“我那里也有几个,也是姊送给我的。可是姊送给我的荷包上面没有刺诗呀,也没有刺竹子。上面不是刺的小鸟就是刺的花草。”
我有些嫉妒地看着轩释然,但目光再落到荷包上时又笑起来了,“这竹子真好看,栩栩如生,惟妙惟肖,就像真的一样!这么小的荷包,姊怎么就把一整片竹林都刺得这么细致入微?对了,姊也喜欢画竹子,轩释然,你有见过姊画的竹子吗?轩释然,在姊的竹子画里,你看到阳光穿透竹叶了吗?”
轩释然看着戏台,手伸往茶几拾了茶盏呷起茶来。
他不理我,我也不觉得烦闷,手里拿着姊绣的荷包,就觉得姊还活在我身边一样,久违的亲切感觉萦绕心间,便读着荷包上的诗:“轩文织就念郎诗,行行释译耍花儿,鸳鸯双成又迟然,一心长在百花枝。”
“轩释然,什么意思啊?”
轩释然依旧看着戏台,一手伸往茶几放下了茶盏。
彻底被无视,手里即使拿着姊绣的荷包也觉得百无聊赖。我假意威胁道:“轩释然,姊绣的荷包我不给你了哦!”
他依是不说什么,也不问我讨要。
我没意思地把荷包扔给了他,瘫软在椅子上,伸长腿闭眼睡了。
便闻得他的声音:“听戏。”
“我不想听。”
他侧头看我,“不是你说一定要听戏的吗?”
“……”
两个时辰后,我出来百合楼时已经有些灵魂脱窍了,早上是假头晕,现在是真头晕。轩释然却依旧气定神闲。看了看我,目光虽无责备但也不带同情。直到在大街上走了段路,远远离了百合楼,我才慢慢又精神起来。而当微服出游的姐夫映入眼帘,我更精神了,跑过去就道:“姐夫!”
姐夫和宣王同行,身后跟着杨莲婷,杨莲婷的怀里还抱着相知,相知一见我,立即叫道“小姐姐!”然后就滑下杨莲婷的怀抱往我这里蹒跚而来。我拉过她后,姐夫才道:“相知在宫里到处找你,闹着见你,所以我带她出宫来了。”说着话,目光一直作停在我脸上。
这时轩释然也慢慢踱步过了来,姐夫将目光从我脸上移开,轩释然因为是第一次见相知,看了她一眼,然后与姐夫和宣王作揖,“皇上,宣王。”
宣王笑着与轩释然道贺:“轩少,婚期将近,恭喜啊!”
姐夫看着轩释然,也慢慢溶出笑容:“恭喜。”
我看着姐夫,心里五味纷呈。轩释然没有注意到我的神色,只是闻得别人贺喜婚事,习惯性地抿唇笑道:“谢皇上和王爷挂怀。”然后他们说着战事国事的,姐夫在场的情况下,我哪里会静得下心来听那些,只拉着相知跟在他们身后,而我的目光,看着的,却一直是姐夫的身影。
分别时相知闹着不肯离开,我只好带她去了擎天侯府。叫着相知,和她逗闹的时候,轩释然在一旁,看着相知,皱眉道:“她怎么叫那个名字?”
没有注意到轩释然语气里的恶寒,我得意地炫耀道:“我给她取的!”
轩释然迅速移转目光盯着我,我以为他惊愕以为他不相信我有这才能,以为他也觉得这名字取得好,便说道:“你以前让我给你读的《上邪》里的‘相知’。姐夫让我给相知取名字的时候,我就择了那两个字。对了,你当时让我答应你的什么‘高山变作平地’、‘江河干的不见一滴水’、‘冬天打雷,夏天下雪’也不可以和你说一个‘绝’字的话,我也一字不漏地让姐夫答应我了!”
轩释然的脸色先是阴沉,慢慢变得森冷可怖,终于一步过来扼住了我的脖子,咬牙切齿道:“我掐死你,我掐死你!!!”
我不明白他何以作这反应,还僵在脸上的笑容迅速因被扼住脖子的窒息变得扭曲痛苦,“轩释……”他的名字我还没叫完整,就因脖子上他加大的力道呛咳不止,脸涨憋得通红,整个人因脖子部分被硬生生堵隔成两段的魔靥般的梗扼。
那厢相知已经哇地哭出来,叫道:“轩少叔叔,不要掐小姐姐,轩少叔叔,不要掐小姐姐,不要掐小姐姐……”
“轩少叔叔,不要掐小姐姐!”
“轩少叔叔,不要掐小姐姐!”
“轩少叔叔……”
好久的苦难过后,兴许是觉得我真的受不住了,轩释然终于松了手,但他的大手却还扼在我的脖子处,他坐于椅子上,将我猛地摁趴在他膝上,咬牙逼问道:“你还和他说了什么?”
有力的指骨依旧摁在我脖子两侧,我真的觉得我一个字回答得不对,他就会毫不留情地再扼上来并且再不会放手直至我死在他面前,趴在他的膝上连着呛咳了好久,脸朝地板,眼泪大滴大滴地滚落,因喉咙楚痛了那么久,哽咽出的声音愈加显得沙哑:“没有……没有说什么了,就只是说了那几句话……”
隔着茶桌,轩释然一把将我推到旁边的椅子上,沉声道:“来人!”
夜影现身道:“少主。”
“把杨莲婷给我叫过来!”
“是。”
一本书被摔在我的身上,在轩释然的盯视下忐忑不安地翻开正是《上邪》及其译文。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此诗为汉乐府民歌《饶歌》中的一首情歌,是一位痴情女子对爱人的热烈表白:天啊!我愿与你相爱,让我们的爱情永不衰绝。除非高山变成平地,除非江河干得不见一滴水,除非冬天打雷,夏天下雪,天和地重合到一起——到那时才敢对你说出一个“绝”字。
我总算明白了轩释然因何生气,想起他让我读诗那日的情景,他压抑的笑,沉醉的神态,怕是我读的几十首诗词全是这类女子与男子表白的情诗。他在我不知其意的情况下让我对他许下承诺,却不想不明其意的我又去向姐夫讨承诺,只怕气恨的肺都快炸掉了,难怪想要掐死我。
而博学多识的姐夫怎可能不知道此诗的意思,我向他讨承诺的当日……我心里渐生起一股窃喜,我可不可以把那时与姐夫的无心表白当作有心表白?
正因为心里的窃喜,明明是因为轩释然误导了我诗的意思,我才闹出笑话来,给他闹出笑话来,明明是他理亏,因为我心虚,也变作了我理亏。
在轩释然深锐的目光盯视下,另一边椅子上的我如坐针毡,相知站在我身边,不时扁嘴抽泣,每次看着轩释然,被轩释然锐利的目光一扫射,相知被吓得啜泣几声。我看也不敢看他,既因为心虚,又因为向来在他面前受欺负惯了,另外也因为好汉不吃眼前亏,识时务者为俊杰。想着一会儿杨莲婷到了,全招供了的话,轩释然又该发怎样的怒火?仅因为“相知”,他差点就掐死我了。转而一想怕什么怕,杨莲婷招供了的话,我就来个鱼死网破,趁此和他悔婚。反正,我是绝对不可能会温顺地嫁给他的。反正,在端午节我与他的婚期前,与姐夫的事,喜欢姐夫的事,我都会对他坦诚的,都会拒绝他的情义的。而今不过区别在他发现我的心事与我主动坦白上,他知道这件事的迟早上。
就这样在他的目光盯视下,在心乱如麻下,在窒息的气氛下在大厅里坐了小半个时辰,然后夜影领着擦着汗的杨莲婷到了,想来事情夜影都对杨莲婷说了,杨莲婷一到就直接回禀道:“少主。”
轩释然呷着茶。
然后杨莲婷就禀报道:“拂希小姐与皇上之间清清白白绝对没有丝毫不正当的男女之情他们之间就是姐夫与小姨子之间的关系皇上除了正当慰问从不无故在公主殿逗留从来没有过深夜单独与拂希小姐待在一处的时候皇上和拂希小姐的关系就像天上明月昭昭……”
“好了好了!”杨莲婷许是将此话演练了许多遍,也许是太过心惊胆战连断句也没有直接湍急地说着,轩释然不耐地打断了杨莲婷的话,喝道:“下去!”
呵斥的话虽说的不悦,但已明显因为我和姐夫“清白”而心情大好的样子。
撒了一通谎的杨莲婷如蒙大赦,“是、是!”
“慢着——”
闻得轩释然的话,已退后几步转身离开的杨莲婷再度面如土色。不想轩释然道:“把她带回去。”看的是相知。
“是!”
相知却紧紧抓住我的衣服,看着轩释然,虽然害怕,但还是说:“我不回去!轩少叔叔要掐小姐姐!”
轩释然淡笑道:“我不掐她了。”不是待相知一个孩子温柔,实是说给我听的。毕竟,我虽然误向姐夫讨了那样的承诺,因为不明其意,被他掐的半死,也是很委屈和无辜的。
相知闻得轩释然此话更是哭得泪流满面,“轩少叔叔是个坏人!呜呜,轩少叔叔是个坏人……”今日在街上,相知听宣王称呼轩释然为“轩少”,以为轩释然的名字就叫轩少,是而一直叫轩少叔叔。
“呜呜,轩少叔叔是个坏人,欺负小姐姐……父皇就没有欺负小姐姐过,父皇说小姐姐是这个世界上最可爱的姑娘了,父皇说……”
我心里一惊,杨莲婷脸上反应亦是如此,小孩子口无遮拦,再不知他还能说出什么来,杨莲婷踏前一步,将相知抱入怀中,赶紧道:“公主!公主!跟奴才回宫呐!太后念叨小公主啦……”
杨莲婷带着相知远远离去,我心里才终于松了口气。
从愣怔中回过神时已是坐于轩释然膝上,被他温柔抱住,连何时被他抱于怀中的都不知道。他抚摩过我脖子上的淤痕,亲了亲我垂泪的长睫,幽幽地说道:“永远都别背叛我,知道吗?”
我看着轩释然,依旧是英俊无铸的容颜,那样地熟悉,熟悉到十五年来他的气场中就有我,我的气场里就有他,这样无孔不入里反萌芽出细端的陌生,我觉得他实在是不适合我。这样惊心动魄的日子,我一天也不想过。
轩释然终究是聪明的,甚至于他的智慧他的明睿在当世及得上他的人也数不出三五个,虽然并无我恋上别人恋上姐夫的证据,或者他没往这方面想,但通过“相知”的典故我对姐夫表错了白,以及相知哭将时说的话,又得杨莲婷佐证,他尽管并未察觉出什么,但潜意识里,总会隐隐预感到什么。
所以他告诫我永远不要背叛他,那话说得幽深。
所以当夜晚膳快要进行到最后,来不及在今日上午听过百合楼的凤三姐唱戏之后,“洗个鸳鸯…浴,池子里撒满玫瑰花,再进个浪漫的烛光晚膳,喝几盏小酒,然后在香炉里放上合欢香,大…床…上铺满……”——因为“相知”典故中途闹得不愉快,所以今天他本要继续的“初…夜蓝图”在中午,在今天,中止了。而反过来,因为“相知”典故而萌芽的潜意识里的预感,又让他为避免夜长梦多这会想要继续今天中止的“初…夜蓝图”了。
蓝图美不美好和不好的的预感相比终究不重要,所以在现在已经来不及继续蓝图的情况下,他摒弃“蓝图”,选择“初…夜”了。
所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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