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睡中有时候意识清醒地感觉到相知趴在我床边,一声声地叫我小姐姐;一会儿又做起梦来,看到轩释然快马加鞭往京城赶,在和龙虎卫拼杀。恍惚中又看到姐对我微笑,让我一定要过得幸福,然后姐转身就走,我追着姐,要去拉住姐叫她别走时,姐突然就脖子上溢血死在了月魄的剑下。一身黑袍大氅于风中翻飞的月魄,对着我,慢慢地去揭脸上的面具,他揭开面具了,可是我怎么看也看不清他长的什么样子,浓浓的大雾慢慢阻隔了他……
“月魄——!”他怎么又不见了,我还要找出他杀死他啊!我于昏睡中将那个名字急怒地叫出了口,然后就感觉到床边一直握着我的手的那人身体一震,连他握住我手的大手都颤抖了一下。
应该还是在梦中吧,我床边怎么可能有人,还握着我的手?我知道现在是深夜,而寝殿内有前来迎亲身手不错的燕邦侍女昼夜不息地侍奉,寝殿外有燕瑞和顾骋壬带着燕邦侍卫亲自把守,怎么可能有人夜半潜进我屋里?
刺骨的寒冷又袭向我,昏睡中不可制止就哭出了声,“我冷,我冷……”
床边的人静默片刻后,就听到他脱衣服的悉唆声,然后他上了床,钻进了我的被子,紧紧地抱住了我。昏睡中我也感觉的到他落在我脸上的目光。那是不容忽视的,寒冷的,不带感情的,目光。但他的鼻息却越来越近,唇覆在我唇上就吻住了我。昏睡中的我依然只以为是梦魇,就问道:“你是谁?”
“你刚才不是在叫我吗?”
我刚才最后叫的,是月魄。他是月魄?他刻意压低的声音,和戴着面具通过面具发出的声音是有七分相似的,“……你是月魄……”
他嗯了声。
“你是月魄……我不要你吻我……”或许是因为他此刻抱着我以身体传递给我温度的场景与雪原离别前的那夜那样相似,此刻的我也与当时一样暂且搁浅因为姐对他的仇恨,所以拽着他的衣服推搡他的动作就没了恨毒,何况病得手足无力,此举反倒显得暧昧不清了。我迷糊地说道:“我不要你吻我……我要杀了你……”
“那我不是月魄了,是不是就可以吻了?”
我说道:“你就是月魄,怎么可能不是月魄变成另外一个人?”
他避而言它,“你刚才怎么会叫我?”
怎么一叫他,他就出现了?以后是不是想见他的时候叫叫他,他就都会出来了?我晕乎乎地想着,说道:“我梦到你把我姐杀了。”
他拿着我的手,抚摩着燕项离送给我的镯子,“你戴那镯子很好看。”
想起和亲,心情懒懒道:“燕项离的聘礼。”
觉出我语气的兴意阑珊,他问道:“你不想去燕邦和亲吗?”
“我又不认识燕项离,怎么会想去和亲?”
半晌,他道:“以后你就认识了。”
我嘟哝道:“月魄,你这两年在哪儿?我天天好想你。”
“想我?”
我呵呵笑道:“天天都想着杀掉你。”
“……在燕邦。”
“哦?真的在燕邦哦?”
“嗯,你若去燕邦和亲的话,以后我们大约还能再见面。”
“那我就去和亲吧。可是……”我伤心哭道:“我有喜欢的人了。”
气氛有点僵默,他淡淡问道:“喜欢谁啊?”
“我不告诉你。”
然后我又笑道:“月魄,你明晚还来不来?”即使只是在做梦,我也想着,他明晚还来的话,我就在公主殿埋伏兵马,来个瓮中捉鳖。
像是窥视了我的想法,他道:“明晚不来。”轻轻的声音撩在我的耳边,“明晚,擎天侯约了我。”
便想起两年前于汶州缉拿月魄,擎天侯暗中救济的那次。果然啊,擎天侯和月魄之间早有勾搭。擎天侯约月魄大约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吧?月魄的职业是杀人,擎天侯无非是以重金相酬月魄去为他杀人。但是杀谁呢?我就想起了轩释然,擎天侯让龙虎卫拿下轩释然,难道擎天侯怕龙虎卫失手,所以请来了月魄?所以就问道:“擎天侯让你和龙虎卫一起拿下轩释然?”
他含糊地嗯了声。
虽知轩释然是擎天侯的儿子,擎天侯请月魄这杀手来,应该早吩咐了月魄下手掌握分寸,我还是不放心地道:“你别把轩释然杀了,也别把他打伤,轩释然很好的,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哦,其实我一点也不讨厌轩释然,一点也不讨厌他……从擎天侯解除了我和他的婚约后,每次一想到他,一想到他会心痛,我的心也就好痛好痛,我就不去想他了。为什么想起一个人,心会痛呢?……”
我哽咽出声。
……
这一晚,恍惚回到雪原山洞那夜,月魄以身体为我取暖,我窝在他怀里,彼此之间没有仇恨,没有隔膜,在这个昏睡的梦里,我和月魄说着话,然后身体极度疲惫地蜷缩在他怀里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极踏实,直到次日下午才醒来。御医本猜度我会高烧个三五日,对我清醒得那么快很是惊奇,于是,原本打算延迟和亲起程的日子,这下,决定如期无误了。虽然和我这场如山倒的卧病一样,这三日闪电雷鸣倾盆大雨就没有停歇过。毕竟,十一月十五,那是年前最吉利的一个日子,不然,和亲之事就得推到年后了。我像个木偶,由着宫人将我扶起,她们给我盥洗梳妆,然后御礼姑姑给我试穿明日和亲要穿的嫁衣。
一向衣饰随意,穿着清淡,乍看镜子里服饰隆重妆容艳丽的自己,真的是惊呆了。美则美矣,却实在缺了人的灵魂和出嫁的喜气。简直都不是自己了。
是啊,是嫁给燕项离,又不是嫁给姐夫,哪里来的灵魂和喜气?
不顾众人的惊呼和讶异,我一身鲜红嫁衣,在这个天光电火闪电雷鸣的夜晚就跑出了公主殿,才一出公主殿,自己已像只落汤鸡,湿了的嫁衣湿冷冷地沾在身上,瓢泼大雨把精心描绘的妆容淋花了,那些粉饰浓妆也褪开了我的脸,现出本来清淡的容色。
“拂希小姐!”
“拂希小姐——!!”
“拂希小姐—————!!!”
有大齐的宫人和侍卫,也有燕邦的侍女和侍卫,他们团团靠近,我只后退着,叫道:“不许跟来!你们不许跟过来!!!”
他们怕我在暴风雨中出什么事,看我那架势,更怕我拿性命威胁他们,只得停步,我转身就冲进了雨林里,姐夫,姐夫,我往姐夫的甘泉宫跑去。他们即使稍后会跟上来,但我先他们一步,对皇宫又熟悉,这雨夜里一时半会也找不着我,待我进了甘泉宫,谅他们再大的胆子,也不敢过来皇帝的甘泉宫找人。
在高烧才褪病还没有痊愈的不健康状态下,在大雨倾盆下,跑过几条宫道时,病中本就苍白的面色更加没有血色了。苍白的脸与鲜红的嫁衣对比鲜明,烘托出冰冷而艳丽的色调,跟不断从我脸上淌过的雨水一样的冷冰冰。
很远便望见甘泉宫里姐夫寝宫的灯火,寝殿内业清洁地跟往日一样纤尘不染,惟独我脚下和身上的雨水脏污了它的干净。寝殿内一个宫人也没有,只有姐夫。姐夫没有睡,还在抚琴。寝殿外雷响闪电亮雨点大,浇得灭烛火,也扑不灭夜明珠璀璨的光芒。可他今夜就是没呈放夜明珠,三十只五十只还是八十只,流着泪的满殿红烛。风从外面灌进来,星星点点的火光便颤啊颤摇啊摇。像洞房花烛夜的新人笑,也像谁在哭。或者笑的是摇曳的烛火,哭的是燃尽的烛泪。
惟独他坐在琴案前,身体如亘古雕像,风吹雨打也似不动。
只除了变动的,流泻的琴音。
只在感觉到我站在寝殿口,他停了抚琴,喉间发出叹息。
“拂希……”
我便拖着虚软的,疲惫地步子,走一步身后一个湿淋淋的小脚板,一直走到他的面前,“姐夫……”
“这么大的雨,你过来做什么?”
我咬住嘴唇,“姐夫……”即使来这里之前浑身充满了勇气,但站到他面前,要把明白的话说出口,才意识到身体里到底残留着女子的矜持——那些话,向一个他不打算给你任何未来任何希望的男人表白的话,要说出口多么艰难多么窘涩,平生都没有表白过,明知最后还是绝望但还是来给他表白,明知他只会拒绝——但还是存了最后一点的希望。
他还是目注于琴,但一定也感觉到了我要说什么,没有说话,一动不动地坐那里。
我就说了,就给他讲故事,讲十三岁那年我就喜欢上了他,说我喜欢看他笑喜欢他每天都快乐,说我常常看着未央宫那方向但一次也不曾走进未央宫,因为我走进未央宫那次,一定就是我嫁给他做了他的皇后的那日。我的头发湿成丝丝缕缕贴在我脸上头上,水珠滴到我脸上,不断从我脸上流淌流淌,嫁衣紧紧裹着身体,连外面的狂风也吹不起那湿了的重量,却凸显出女子纤细的身形。头发上的水,嫁衣裳的水最终都流进了鞋子里,再溢出鞋面,积水蔓延了宫殿一地。
我嘴唇翕合着,微颤地说着,说我不想嫁到燕邦去,不想嫁给燕项离想嫁给他;说我喜欢他,一个女人喜欢一个男人那样地喜欢他……然后我说完了,又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重复了三遍:我想嫁给你。
我想嫁给你,我想嫁给你,我想嫁给你。
姐夫。
许久,他的指尖在琴弦上划了一划,然后目光从琴弦上扬起,望向我,声音平静而温和,“我不想娶你。”话好似还是往日那般轻轻柔柔,然只细细一听已听得出决绝和冷硬。他如此说出口。
连拒绝的话都是听不出破绽的耐心和平静。
只在仰头看到我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狼狈时,摁在琴案上的指骨出卖了他——那是想撑身起来掌上筋骨的暗力和跳动,藏不起的冲动和疼痛。
他轻轻闭上了眼,又说道:“我不想娶你。”
这一回,声音更是平静,心如止水,那闭了的眼不将令他七情六欲翻动的一幕看在眼里,再不会有弱点有犹疑。他的心绪无懈可击。
我却激动爆裂了。
“三年了,三年的朝夕相处,你敢说你不爱我吗?君临翌,你敢说么?”明日,我就要嫁到藩王燕项离的封底北平了,他怎么可以这么冷静,怎么还可以这么冷静?
是哦,我都忘了,有一日未在宫中见到我,气急败坏地找来了萧溶意的王府,见萧溶意手把手地叫我抚琴,他也是这样地冷静。只是当晚,神色淡漠地说了句,你想学琴,我也可以教你。
轩释然参军回来后,我不得已住去了擎天侯府,如轩释然所说,他也一次没过来侯府看过我。街上偶遇,说的也是,相知想我。
积极筹划我顺利和亲燕邦的事,当擎天侯去了一趟燕邦不再反对此事,我气急败坏地找到他,对他质问谴责,他望着我,说的也是这样优优柔柔的话,拂希,下个月就是你姐的忌日了,我们一起去皇陵吧。
……
这样的冷静,已经举不胜举了,过往那些,我都可以不在意,可是这一次,他怎么还可以这么冷静?
也像是想到了过往,他霍然起身,他一身明黄龙袍,我身上着的是明日和亲的嫁衣,今晚御礼姑姑让我试穿时,穿着那颜色,冒着大雨,我就过来了,在明黄色映衬下的大红色……从来没像这一刻这般觉得这两样色泽挨在一起这么不协调这么难看,那样猩红……他眼中分明闪过了刺痛。
“君临羿,你还要自欺欺人到什么时候?”
“君临羿,你敢说你不爱我么,你敢说么……”
……
“你走。”他终于听得不耐,转向寝殿阴影处,挺拔的身体像座雕像,冰冷地宣誓着没有感情的谕旨:“朕依照你姐的遗愿照顾你,如今你已到适嫁年龄,藩王燕项离是你的夫婿,你是属于他的。你走,别再来烦朕!”
因为姐,在我的面前,他从不自称“朕”;这一刻,显然是以齐国帝王的身份在与我说话。
或许当初,你是因为姐的遗言才照护我的,后来……后来两三年那么漫长的岁月,还是只以为姐么?
大雨滂沱,闪电雷鸣,我终于绝望地跑走了。
终究是女子,说出那么一番表白的话已经是极限,遭他拒情,遭喜欢的人严词拒绝,何况他又拉下脸,我哪里还有脸再待下去?哪里再想和他在一个屋檐下待下去?
刚跑出寝殿置身雨地,就是一个响雷震着天地,跨出一步,好像天都要塌下来。他似乎想起这暴风雨天气,出了寝殿,我也不回头去看他,径自往外面跑着。
甘泉宫他这帝王的寝宫那么大,闪电雷鸣,又有滂沱大雨,天地一会儿明亮如白日,一会儿又黑得像锅底,终是在伸手不见五指雨地湿滑的境况下摔倒在了雨地上。雨地已经形成了浅浅的水洼,摔得吃痛,心里也难过,再不想起来,就趴在雨地里哭着。想哭又哭不出声音的那种痛苦,只是眼泪流个不停,但这样的雨天,哪里分辨得出哪是雨水哪是泪水。好在这时刻是深夜,而这样暴风雨的夜晚外面连个行走的宫人都没有,不然平白让这狼狈不堪的样子暴露在别人的眼里。那时只怕真是想死的心都有了。
悲痛中近处似有杨莲婷仓皇而熟悉的声音:“侯爷今晚约见客人分不得身,皇宫外少主正在往里闯,你们都过去皇宫外墙外支援龙虎卫,拿下少主,不能让他闯进来!坏了侯爷的事,你们可都担待着!”
“是!”
“你们过去东门,你们去南门,你们,你们……都统统过去!”
“是!”
“唉……下手轻点,眼睛瞧仔细点,可别伤到少主啊!……啊啊,王爷……”杨莲婷话锋一转,叫道:“王爷,这暴风雨大晚上的,您怎么在这啊?”
“呵呵!”萧溶意古怪地笑着,“……杨——莲——婷——?呵呵!”萧溶意咬的又是重音啊。“杨莲婷,你不侍候皇上,在这给擎天侯瞎指挥什么啊?哈哈,少主?怎么叫轩少为‘少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