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满月酒,回到东宫的胤礽只觉得满心的疲惫,还不能歇息,他还有事情要跟淑嘉商量。
淑嘉在这满朋酒上也是若有所悟,她也有话要与胤礽说。康熙这么大的年纪又生了儿子,给这小儿子的排场却不亚于以往任何一次。“小儿子、大孙子,老太太的命根子”,如果把主语换成“老头子”,大约也不会很错。
胤礽灌了一碗解酒茶,擦了一把脸。淑嘉今天也喝了点酒,回来重新洗了脸,还漱了口,又换了身衣服,这才觉得把酒气给去了。再转回来一看,胤礽已经安静地坐在榻上了,姿态很是放松,一惯挺直的脊背也倚到了引枕上,脖子下的扣子抓开了两颗,两颊泛红,带着一股子的慵懒劲儿。
淑嘉换了双鞋子,慢腾腾地走到胤礽旁边坐下,抓着他的辫梢玩儿:“别在这儿躺着,乏了就回屋歇着,仔细着凉。”
“就歪一会儿。”说着,真把脑袋歪到了淑嘉的大腿上一放。
这颗人头大约有三、四斤沉,淑嘉的脑袋里忽然生出这样一个想法,喷笑出声,手指头一下一下地戳着胤礽的光脑门:“你多大的人了?还这样不小心,上回病了,把我急坏了。”
胤礽抓过淑嘉的手咬了一口,听到她呼痛,又吮了两下:“我心里有数,真的,”也许是醉了,他吐了真言,拉下淑嘉,在她耳边低语,“我那是故意的,我不想离开京里走太远,有弘旦在汗阿玛那里就好了。”
淑嘉身子一僵:“你……”
胤礽不在乎地笑笑:“没事儿的。”安抚地拍着妻子的背。
淑嘉靠在他怀里,轻声道:“老爷子当然是喜欢小孩子的,你就算长大了,也不必太躲着了么,”点点他的鼻子,“不能撒娇了,也算不得太可耻。”
胤礽手一顿:“是啊,不可耻,也不太可爱了。”
淑嘉抬头看他,胤礽道:“别动,咱们说说话。”
“说什么?”
“本要说点儿旁的,现在想问你……外头人家里,是不是喜欢小儿子多些儿?”可怜这家伙生在宫中长在宫中,以后预计也是老死在宫中,于正常人类的常识知道得太少。
淑嘉道:“对小儿子当然会更疼爱些,不过……对大儿子更有期待吧,有期待才会更严厉。”现在被她压着、拿她当被子盖的这家伙……在不健全的家庭里长大,亲爷爷亲奶奶亲娘全没见着,只有个皇太后给了他祖母的疼爱,康熙的父爱还有点变态。其他的正常家庭情感他都没有,难怪此人曾经种种犯二。
“就怕疼爱着疼爱着就变期待了,严厉着严厉着就厌弃了。”
淑嘉一惊,爬起来:“你这是醉了还是醒着?”
胤礽看了她一眼,淑嘉评论:“醒着。”说完,她也躺下了:“巧儿,被子。”
两人的气场太过诡异,无人敢劝两位主子到床上去睡。轻手轻脚地撤下榻上小炕桌,众人退下,太子夫妇一番蠕动,找到了舒服的位置开卧谈会。
淑嘉先说,声音低低的:“我看你近来就有些怏怏不乐的。”
胤礽闭着眼睛:“儿子越来越多,这个不动那个也想动,谁不想得汗阿玛青眼呢?想要,就得上进,就要比哥哥们做得出色。汗阿玛……天下没有不想儿子好的父亲吧?”后半句是,天下大概也有不希望儿子跃到自己头上的父亲。他没说出来。
男声本就低沉些,他说的内容又有点儿沉重。
淑嘉心道:我不用说了,他全明白了。于是,现在的问题是,如何帮他克服这样的心理障碍?
“我以为,”淑嘉慢慢地说,“你大约是天下与汗阿玛靠得最近的人了,如果你都不自信,还有谁能够与汗阿玛处得好呢?汗阿玛既君且父,你亦臣亦子,子臣如何侍君父?你总该是比我清楚的。”
胤礽道:“是啊……我知道的……”
“你是什么样的人,汗阿玛自然也是知道的。”
“也是。”
“你也说了,咱们还有儿子在汗阿玛那里呢,汗阿玛也是喜欢的呢,还在担心些什么呢?”
胤礽定了定神,他今天一定是酒喝多了,才会脑袋出错,有什么好担心的呢?让儿子去卖萌,自己躲在后面,能藏多深就藏多深,善守者藏于九地之下。
一定是因为,他察觉出来了,他汗阿玛已经在无意中流露出了……某些老年人的特征。这才是他不安的根源。君父好侍奉,但是老男人很难缠。胤礽瞬间明白了自己一直以来的不安所在,不在大阿哥的挑衅,也不在君心难测,全在帝王的心智年龄。人扛不过自然规律,到了那个年纪就会有那样的情绪。
老男人,尤其是年老的帝王,多疑又神经质,宠爱年轻的女人,疼爱年幼的孩子,喜欢废长立幼,皇太子从小读了那么多的史书,他全知道。现在,开始联系自身处境了。康熙表现得并不明显,如果不是胤礽警觉,或许现在还会高枕无忧地恣意妄为。其实,他的兄弟们已经在挤压他的空间,他的父亲有越来越多要关心的人,他的相对地位已经在下滑了。只是康熙表现的方式太柔和,显得太无害了。
“睡吧,我唯恭谨事君父,慈善对弟兄。”
“嗯。”
“你叫人把两广的生意收了罢,石琳致仕,那里没人照看易生事端。”这才是胤礽一开始想说的,还没出口就被老婆歪楼,到快要睡着了才想起主题来。
淑嘉给他拉拉被子:“鄂伦岱也入了份子了。”
胤礽:“……那就留着吧。”
主议案被一语否决,皇太子一面继续温文尔雅,一面等石琳回来深化他的龟缩战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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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是在没有高科技辅助的清代,从北京到广州的通信,也在权贵们的重视下达到了一个极高的速度。京中与广州迅速达成了共识,石文英这里屋子还没收拾完呢,石琳的折子已经上京了。
第一封是告病的折子,折子里把当地的情况仔细地汇报了一番,然后说明了自己的病情。康熙接到折子,算了一算石琳的年龄,觉得他这病得也很正常。批复了一下,让石琳保重身体等等,又赐下药来。
折子批完,康熙开始发散思维了,石琳这样的封疆大吏,简历家谱都是在康熙心里的,自然而然就想到了他是太子妃的叔祖父,由此又想到了华善一系的现状。咦?华善已经死了一年了?
这种事情康熙是不会记错的,他还记得华善与弘暘是在同一个月死的呢,那一阵儿他很是心疼他家太子。华善一系全隐,石琳也已老病,看着撑不了多久了,不死也要致仕。
康熙开始留心华善系复出的相关事宜了,并且在权衡石琳的继任者的问题。
康熙的准备是及时的,紧接着石琳的第二件折子又到,这回是正式的以老病乞休了。由于之前已经跟康熙打过了招呼,并且把相关事宜交待得很明白,而康熙也已经想好了继任者的问题,翻翻档案,发现石琳没留下什么烂摊子,康熙痛快地让石琳退休了。
新任两广总督也是旗人,汉军旗,郭世隆。
康熙发完让郭世隆继任的上谕,就问伊桑阿:“朕记得华善过世整有一年了罢?其孙当可出仕了?国家正在用人之际,看看有什么缺。”
皇帝亲自过问了,这个缺就不能次了,康熙还不是一个好糊弄的皇帝,而伊桑阿又跟石家没有冤仇不用下绊子。翻拣了几个缺出来,交给康熙定夺——都是优差。
康熙看了看,都觉得不满意:“给富达礼个护军统领,侍卫里还有缺么?给庆德。观音保……放到部院里历练历练。”
伊桑阿乐观其成,张玉书是汉臣,在涉及旗人的事情上,秉承着汉臣明哲保身的原则,只管听康熙的命令就好。伊桑阿心道,看来皇上对石家还是很照顾的,对太子还是很关心的。而石家,毕竟是大族,根基很稳呢。
多少人丁一个忧回来,肥缺就没了,为了补个缺要上下跑多少回关系花多少钱?石家人,只要家族还在,皇帝就不会忘了他们。
非常好的差使,结果富达礼同学上折子请辞,理由极其正当:他是嫡长孙,要守满三年孝,谢谢皇帝的好意,但是他还是决定做个好人。如果不守满孝,那就是个不孝之人,皇帝要个不孝的人做什么呢?
康熙看完富达礼的折子,稍有不顺之意,他是想把石家这小一辈儿给拉上来练练手,也算是为太子将来作些个人材储备不是?石家家教不坏,人又上进懂事,很少惹麻烦,正是得用的时候。现在下推辞虽是情有可原,多少与康熙的计划相悖,令他多少有些叹气。
犹豫了一下,还是准了富达礼所请。落笔写了个“可”字,命叫胤礽过来。
胤礽接到命令,不敢耽搁,从毓庆宫直奔乾清宫,须臾便至。康熙正在看另一件折子,说的是打箭炉的土番之乱已平。
小太监进来说:“万岁爷,太子来了。”
“叫进来罢。”
胤礽进来,先除了件一斗珠的斗蓬,才进了西暖阁见康熙。请安赐座赏茶,皇太子捧着茶碗笑对康熙道:“汗阿玛,不知汗阿玛叫儿子来有何吩咐?”
康熙一抖眉毛,推了两份折子过去:“看看这些。”
胤礽先翻第一份:“岳升龙的折子?打箭炉那里……”又出事了么?
唉,最近几年不知道是不是风水的问题,各地少数民族纷纷用实际行动向中央表达了他们的不满,这个四川打箭炉的土蛮,行动还在猺、苗之前,让康熙很费了一番脑筋。
往下一翻,竟是平了:“恭喜汗阿玛。”
康熙道:“平了是一喜。可恨打箭炉土番仅剩女子还要负隅顽抗!”把这些不服教化的逆贼又好一通大骂,细数人家不厚道、忘恩负义,“本朝对这些土人不够好么?少征赋、行羁縻他们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胤礽坐不住了,起身亲自给他端茶倒水,拍背顺气:“汗阿玛万金之躯,怎么与已平定了的土番置起气来了呢?那是他们不识好歹。”
康熙当然生气啦,哪个皇帝喜欢听说有人反对他呢?这一回吧,还打赢了,整体氛围是欢快庆功的,康熙的火气没处发,逮到了儿子过来当然要发一发牢骚了。出了门去,他还要强作欢颜,表彰一下平叛部队。
胤礽陪着康熙又数落了一回被打成灰渣渣的打箭炉,康熙听到有人陪他出气,火气也渐平了。一扬下巴:“你去看看那一份折子。”
这就是富达礼的推辞折子了。康熙不能说富达礼做得不对,富达礼又确实没有按照他的计划走了。康熙原是打算自己就这么乾纲独断,给太子岳父家安排好了的。富达礼的推辞,让他不得不再问一下皇太子的意见。
胤礽装作先前不知道此事,讶然道:“汗阿玛,这个富达礼怎么会有这样的一件折子了?”
康熙叹道:“华善死了有一年了。”
胤礽道:“这个儿子是知道的,只是富达礼是承重孙,按制要满三年的。”说是三年,其实是二十七个月,已经过了十二个月了,满打满算也就是一年零三个月的时间。
康熙听到这里便不再问他的看法了,富达礼的推辞让康熙小有不爽,然而太子的评断却让康熙听着舒服,虽然两人说的是同一件事情、观点也是一致。由于太子的话让他高兴了,康熙对富达礼的评论从‘有不识抬举之嫌’变为‘是个守规矩、有道德的好人’。
“这倒也是,他正好在家里多读读书,”康熙下了决定,“就叫庆德和观音保先来当差罢。石琳抵京陛见之时,你也见见他。”
“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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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康熙过问,庆德和观音保起复的事情进行极为顺利,就在康熙与胤礽谈完话的第二天,两人就接到了通知,连职位都确定了。观音保在康熙的关怀下入了吏部,做了一名郎中,部门:考功司。
而庆德同学,被康熙钦点做了御前侍卫。正好与被削得只剩下一等侍卫这条内裤的鄂伦岱成了名符其实的同事。
头一天上班,庆德重新穿回了御前侍卫的制服,黄马褂、粉底小朝靴,挎着刀。而他的老朋友老鄂,因为抹了领侍卫内大臣的职衔,又仅是一等侍卫未入御前,只好把自己的黄马褂收起来,先穿上了一等侍卫制服。
如此诡异的老友相见,惊飞了一群看热闹的同事。众侍卫作鸟兽散,连负责庆德报到的另一领侍卫内大臣也赶紧收拾收拾包袱,伪称要巡视工作:“庆德你原就在御前伺候过的,规矩都是懂的,都不用我都了。”
庆德冲鄂伦岱一翻白眼:“老鄂,你这又是唱的哪一出啊?”
鄂伦岱回他一个白眼:“几个兔崽子给老子惹祸!我还没在北古口放过鸟铳呢,他们居然敢抢先。”所以那个抢了老鄂先的兔崽子被老鄂抽得亲妈都认不出来了。
老鄂,这个谁先谁后不是重点好吧?不应该放鸟铳才是重点对吧?
庆德撇撇嘴:“我方才见过万岁爷了。”万岁爷嘱咐了:“你跟鄂伦岱还能说几句,叫他给朕规矩一点儿!”
鄂伦岱翻继续白眼:“他烦不烦呐?”一把捞过庆德,“我原还记着日子呢,眼瞅着你出了孝了,正要跟皇上说一声叫你回来,没想到小兔崽子把爷也给坑了!还好没误了你的事儿。”
从来都是老鄂给别人添麻烦,没想到这一回他也被别人添了一回麻烦。庆德大笑:“你有这份心,我便承你这份情如何?戏酒是不能请了的,我们家老爷子和我哥哥还在孝里呢,旁的倒是行的。”
鄂伦岱道:“那敢情好,咱们约上几个人,射箭作戏罢!找个宽敞的地界儿……唔,我看这里就很好。”
庆德看着老鄂口中的宽敞地界儿——乾清宫大院儿,默默地吐一口血,老鄂你行的!无力地道:“你说个时间罢。我得到后头去晃一晃才成。”
鄂伦岱道:“这会儿人来人往的也不方便,你先去,到后半晌,咱们再玩。哦,我再去约几个人。”
庆德跑到御前应了一回卯,同事们大多数还在,也有一些换了的。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