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九功吃不透他的心思,只能含糊答着:“宫里各宫主子都担心您,纷纷拜佛祈福。朝上的事情,奴才是真的不知道了,不过……看宫里四下的人,脸上也没有着急的样儿,想是还好。”
康熙道:“罢了,叫胤礽来。”
魏珠上前一步,垂手道:“奴才这就去,请皇太子来。”顿了一下,没听到其他的吩咐,倒退着出了殿门,一转脸,跟往乾清宫来的胤礽打了个照面儿。魏珠一个千儿扎下去:“给太子爷请安,奴才正奉了万岁爷的旨要去找您呢……”
胤礽脚步却快了两分,稳重依旧,眉头却微微皱了起来,随便一抬手:“免了。”他刚收到消息,佟国纲,死了。
胤礽对佟家没有太大的好感,原本那是祖母的娘家,血缘之亲,也不是不亲近的。问题就出在了亲上加亲上,佟国纲俩侄女都跟了康熙做小老婆,其中一个还抚养了四阿哥、临死还混了个大老婆的职位。
本来么,在这个年代,当爹的有小老婆挺正常的,胤礽亲妈又死了,如果跟佟妃关系好一点,一个没娘一个没儿子,关系会很融洽,至少不会跟其他有儿子宫妃如惠妃似的是暗中的仇人。
佟妃偏偏被康熙指定抚养了其他人,她还挺得康熙喜欢,她还为了避嫌不能跟太子有太多接触。关系,就变得微妙了。即使胤禛现在年纪还不大,对胤礽来说算不上威胁,到底,不亲近了。
所以佟国纲死讯来的时候,胤礽没有什么悲伤,更多的是开动脑筋思考。怎么前线那么多人,死谁不好偏偏就死了他呢?这里头有什么猫腻?前头到底出了什么事?这样的大消息是瞒不下来的,报是一定要报的,就是……康熙现在还没痊愈呢。
胤礽定了定神,理理衣领,往乾清宫去了。看到康熙扶杖立着,胤礽稍稍放心了:看着好点儿了,比较能够经受打击了。
胤礽进来先请安,康熙一手拄杖,一手朝前伸出虚扶了一下:“起来罢,父子间讲这些虚礼做什么?”
胤礽起身,觑着康熙的脸色,看他正笑着,犹豫了一下。康熙觉得奇怪:“怎么了?是朝上有什么为难的事了?正好我也好些了,说出来,我与你分讲。”这是父子相处的模式。
抱孙不抱子的规矩,在这两父子这里就是空气,从小到大,康熙就是这么对他家太子的。有什么不会的,来,说,我给你讲。有什么想要的,来,说,我给你弄。瞧谁不顺眼了,来,说,我办了他!
胤礽扑通一跪:“汗阿玛——”
康熙心里一个激灵:“怎么了?”
胤礽低声道:“接裕亲王军报,佟国纲……阵亡。”
康熙忽然觉得头重脚轻,手上半点力气也没有了,整个人开始前后摆动。梁九功大惊,抢上一步:“万岁爷。”
胤礽一听这一声,抬头一看,连忙起身扶着另一边,与梁九功一道把康熙扶到暖阁炕上,口中还道:“汗阿玛,您别急。”
胤礽心里有数,佟国纲死的时候康熙还没回到京里,但是他那时候病着,乌兰布通之战里福全为稳妥起见没有命大队追击,放跑了葛尔丹,致使康熙抱病数落了他一回,福全看他又病又气当时没敢把这事儿往上报,怕真把他气坏了。如今数数日子康熙到京了,来回邸报也显示康熙的身体在恢复,福全这里才把佟国纲阵亡当成是战后清点人数的发现给报了过来。随信附上佟国维听说哥哥死了,发疯要去拼命,幸亏全须全尾地回来了。
胤礽一抹汗,一使眼色:“去宣御医来。”
康熙抓着胤礽的手,抖得说不出话来。
殷野王说,娘舅娘舅,娘没了,见舅如见娘。到了康熙这里,这句话真是铁杆的真理。胤礽当然知道康熙对佟家有多宠信,此时即使有不满也不能扫了康熙的兴,何况他与佟家还没有到明面上的矛盾,只不过没那么亲罢了。
御医一来,胤礽道:“仔细看着。”御医诊了一回脉,万分不解:“原看着要大安了,怎么……像是怒急攻心?”
胤礽一瞪眼:“哪来那么多废话?快开方子! ”
御医:……望闻问切,咱只干了最后一样啊!
折腾了许久,直到皇太后宫里都打发人来问,这才开了药方子。胤礽拿起方子一看:“朱砂重了,减两分。”康熙突然开口了:“拿来我看看。”胤礽扶他起来,看了一回方子,康熙闭目点头:“照太子说的办。”
小太监飞快地奔去熬药。
康熙吃了药,胤礽又扶他躺下,掖掖被角,正要告退,只听康熙道:“都下去罢,我要好好想一想。你去,叫大学士与礼部拟个章程出来……”这说的是佟国纲的后事问题了。
胤礽低声应了,缓缓退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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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前线大营里也乱成一团。消息是发出去了,营里却人人自危。
首先,这一阵打得并不理想。在福全看来,他们大败葛尔丹,是有功的。‘穷寇莫追’这是经验之谈,谁知道前面等着你的是葛尔丹的脑袋还是他的埋伏呢?这在没侦察卫星、没有高级间谍的条件下是稳重的做法。结果呢?被骂了!
其次,从一开始,这一路军就不顺。这大军里各种成份都有,彼此之间有亲的、有仇的,整一锅大杂烩。最刺儿头的就是胤禔,这会儿,这个侄子还在跟他闹别扭,还跟明珠私底下嘀嘀咕咕。自从康熙来了之后,明珠和索额图就到御前报到,这会儿……全在福全这里互相打黑拳了。
最后,佟国纲死了,把皇帝的亲舅舅给带死了。福全就是再有功,也要掂量掂量。
这些都不算,要命的是三条绞在了一起。佟国纲死,胤禔觉得福全要负责,明珠认为是索额图在搞鬼。没彻底干掉葛尔丹,胤禔觉得完全是因为这个伯父太胆小,最重要的是没有听他的英明指导。
福全憋屈得要命,小兔崽子!要不是担心你窝里放横炮,我能这么小心谨慎么?要是全军上下一心,福全再胆小,受士气影响,也有可能横下一条心来去追击。问题是不怕狼一样的敌人,就怕猪一样的队友,有胤禔在,福全不敢!
胤禔从一开始的举动就给福全这样一个印象:丫是来瞎指挥的,丫是来夺权的,丫是来争功的。福全不需要用军功来证明自己,可也不愿意当个蠢侄子的垫脚石。
你怀疑就怀疑好了,福全把心一横,长这么大就没受过这样的委屈!搬师了,回朝了,写本我参你去!
作者有话要说:开V开V……谢谢捧场。
不止一个人倒霉
康熙待他的舅舅可谓尽心尽力了,九月里,佟国纲的灵柩返京。康熙自己病得爬不起来,却命皇子率大臣去迎接。华善也得劳动老胳膊老腿儿去接康熙他舅舅,这回他倒没什么,终归是熟人,还是酒肉朋友。
回来之后,又领着孙子去佟家吊唁。
庆德回来就说饿,直接找淑嘉:“好妹妹,有吃食没有?”淑嘉微哂道:“不知道的还当你受了多少亏呢,厨房里能少了你吃的?”庆德道:“那不一样,他们做的跟妹妹做的怎么能比?用心不一样。”
淑嘉伸手划划脸颊羞他,庆德一副赖皮相,只管要等吃。说了一会儿,淑嘉道:“等一下啊。”今天做的是炖猪蹄,淑嘉现在还不被允许动刀,让厨下人先给收拾了,她再配料、掌握步骤火候而已。
猪蹄炖得很烂,泛着诱人的光泽,吃着倒也可口。庆德一边啃着猪蹄一边道:“佟家门前街上都挤满了人……”死后哀荣。
不但哀荣,康熙还把自己的郁闷心情发泄到了别人身上。死人了,只要级别够都要写个祭文什么的。康熙本来要自己写的,无奈身体刚刚有点起色,压了一堆的国事。只得把这个任务交给翰林院去办。
翰林院倒是挺务实,佟国纲之死有一半原因是自己鲁莽,所以杨瑄拿他与前代一勇夫作比,康熙不高兴了,那是朕的舅舅,你居然说他没脑子?!!皇帝怒气所过之处,群臣如风行草偃。领翰林院学士张英失察编修杨瑄撰拟佟国纲祭文失当,削礼部尚书,杨宣褫官戍边入旗。
然后康熙也不管别的事了,直接挽袖子上阵,亲自写了一篇祭文。里面把佟国纲的形象写得高、大、全,此人一死,实在是国家和民族的损失……如此美好的形象,写得跟拍艺术照似的——美则美矣,就是不像本尊。
在这样的氛围里,大军回来了。
福全回来的路上就听到了这个消息,心中难免打鼓。咬咬牙,继续钻研那本不断润色的奏折。
康熙在佟国纲的丧事上发泄过了一回,心情平复了很多,理智也回炉了,身体也慢慢好了起来。一同回来的还有帝王心术与护短之心。
大军回来了,诸将领也灰头封脸的回来了。有些心中有愧,闭门思过,比如,彭春。有些心神不宁,悄悄地走各种门路,怕被罚得太惨,比如许多人。还有一些为逃脱责任、捞取功劳,就开始动小脑筋,比如,胤禔。
胤禔虽然已经成婚,依旧住在宫里。他配给他的住处就是乾东五所里的头所,所以他面圣非常方便。回到宫里,衣服都没换,他就跑到乾清宫里先跟他爹告他伯父的小状。
看着跪在地上的年轻儿子,康熙冷道:“你办的好事! ”胤禔一哆嗦,心中依然不服气:“汗阿玛,儿子没错。”康熙道:“你还做对了?”胤禔当下省略了自己不服节制,屡次不听伯王劝告,私下说主帅胆小,不断拉拢将领,还安插亲信排斥异己,只说:“伯王也太谨慎了!”
偷偷瞄了一下康熙的脸色,见他似乎没有更多的表情,胤禔的胆气也更壮了。不管福全当时是怎么想的,放走了葛尔丹,就是没法交差的一件事,胤禔咬住了这一点死活不松口。“儿子先前说伯王胆小,汗阿玛还为此训斥儿子,如今,果然是放跑了葛尔丹。”我对他没礼貌也是他自找的,完全不怪我。
康熙心里已经气爆了,他知道大阿哥脾气直了点、头脑简单了点,没想到他能蠢成这样。康熙对福全是了解的,那是个忠厚的老好人,能力并不特别强,但胜在稳重。再说了,当初葛尔丹南侵第一战,就是清军没有经受得住葛尔丹的挑衅贸然出击,最后被打得落花流水的。福全在面对葛尔丹的时候,不追击确实是个不错的选择。
平心静气地想一想,当初对这个憨厚的哥哥发火是略有些过了,只是当时的情形确实是放走了敌人,不说两句下面的仗就没法打。
要康熙说,这一仗没能全胜,也不能全怪福全无能。以康熙近来军中见闻,八旗的战斗力下降是个不争的事实,将领的整体水平也越来越不好。比如说,朋春在对阵的时候,连选阵地都没选好,正对着泥潭冲了进去,没跟葛尔丹打起来先跟泥地较上了劲。就是照着军事课本也不该有这样的失误!打仗先不弄清地形你打个P!
就算指挥得当又有什么用?好比你跟个孩子说,好好读书,考个秀才就不用交税了。可他就是榆林脑袋,斗大的字不识几个,你又能怎么办呢?
没想到胤禔居然死咬着伯父的错误不放,言语间还颇有一种‘要是我当主帅必定能胜’的意思。康熙不喜欢这样,很不喜欢,他喜欢的是皇太子那样,温文里透着傲慢,不经意间流露出高贵,而不是胤禔这样扯着脖子复读机似的说‘我是最好的’。
罢了罢了,毕竟是自己儿子。康熙叹了一声,没脑子有没脑子的好处,惹不了大祸,纵有些勇力,也好差遣。不过,眼下老子还得给他擦屁股!
你个混球啊!得罪谁不好得罪朕的哥哥!儿子和兄长,你让你老子怎么下得了台?你知不知道葛尔丹还没打完,还得用底下的人效力?你这样推卸责任还直接要参主帅,这是上下不一心,兵家大忌!
康熙闭了闭眼,轻声道:“那是你伯王。你为人子侄,如此顶撞长辈,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你告诉朕,你伯王赢了葛尔丹没有?”
胤禔一愣:“他明明放跑了……”
康熙的声音从牙缝里慢慢溢出来:“他赢了,可你在告诉朕,你的伯王、朕的亲哥哥跟葛尔丹是一伙的?葛尔丹赢了,他有什么好处?咹?”
胤禔再傻也知道康熙不高兴了,嗫嚅着不敢接话。
还好,还算有救,康熙继续提点:“身为副帅,从出京城就跟朕告状,那时候你伯王放走葛尔丹了?少动不该动的心思。伯王为人如何,满朝皆知。裕亲王是你伯父,他说什么就是什么,议攻王大臣等取供时,你若与裕亲王稍有异同,仔细你的皮!明白么?”
胤禔不太明白,又好像明白了,认真记下康熙的话,准备找机会咨询一下明珠。
明珠听了大笑:“大阿哥,皇上这是护着您呢。您甭管旁的,裕王不说便罢。裕王要奏本,您只管说,裕王说的正是您想说的。”
胤禔学话倒还会学,早朝上,福全揣着厚厚一叠的奏本准备当面上呈:“臣要说的都在这里了。”太厚了,没法当朝读,康熙看着福全的面色,知道这哥哥快被气疯了。轻声问:“还有人有话要说么?胤禔?你是副帅,你说说看。”
胤礽嘴角翘了翘,对于大阿哥,他瞧不起不止是因为庶出,更有一部分原因是这家伙……比他蠢。那个破脾气,如果胤礽脾气的破指数为五,胤禔就为十,胤礽期待着胤禔当廷与福全上深泼妇骂街。
不幸,胤禔道:“伯王说什么就是什么。”
胤礽傻了,他离康熙的位置是所有人里除太监外最近的,明显看出康熙的唇角翘了。又看到胤禔有点怯怯地看了康熙一眼,康熙颇为赞许地微微闭目点头。靠!你们还眉来眼去的!
那边福全这个老实人没想到胤禔会说这样的话,得,状也告不下去了,他那折子里把胤禔所作所为全列了出来——没一条好的,再告下去就显得他这伯父不厚道了。被康熙暗整得老泪纵横的福全撕了折子:“大阿哥都说这样的话了,我还奏什么呢?我是主帅,自然都是我的错。”他承担了所有的领导责任。
康熙,还是护着儿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