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段对话伴随着仙家的神念交流,个中含义远比字面上深远繁杂。秦星河听他们提到自己的名字,直觉此事与自己有关,偏又听不懂他们说什么。正在出神,眼角余光忽瞥到一个熟悉的身影,那卖给她笔筒与项链的老头拄着竹杖,搬着小马扎拎着收音机又回来了,他看见秦星河,打了个招呼:“小姑娘好,带着朋友又来逛啦?那项链戴着还合适吧?”
白泽与望舒同时住口,加上季啸天,三个人六只眼睛一齐望向他,白泽的视线落在那根二十四节的竹杖上,瞳孔一缩,神色骤变。秦星河眼下已知这老头也不是普通人物,不知该怎么接话,索性取出那条项链,准备现场试戴一下。望舒皱皱小鼻子,指着链子下悬吊的挂坠道:“姐姐,你这里缺了一角。”
秦星河细看那形似玉牒的链坠,果然发现右下角缺了一小块,最末一片玉简只剩半边,先前竟没察觉。她双手捉着项链的两端绕过后颈,嘴里说着:“神仙也卖假冒伪劣产品吗?”
那老头笑了一笑,颔下长须微微掀动。他这一笑极浅,无波无澜,笑容敛起之时,秦星河的手已将项链的搭扣扣上。
一种奇诡的感觉弥漫而来,整个画面好像突然被人按下了消音键,变成了无声电影中的场景,一切喧闹的人声、车声、物体撞击声都消失了,小秦清楚地看到季啸天的嘴在动,就是没有任何声音,一辆帕萨特刚刚按了下喇叭,尖利的鸣响断在中间,上一秒还在吵架的人了无声息,嚷了一半的话戛然而止。一片寂静中,只有那台收音机还在响,水浒传评书的声音句句清晰,正好念到鲁智深坐化时所作的偈语:
【……平生不修善果,只爱杀人放火。忽地顿开金枷,这里扯断玉锁。咦!钱塘江上潮信来,今日方知我是我。】
最后一句尾音未落,那形似玉牒的链坠闪出一道炽白的华光,白泽和望舒本是仙体,也被刺得双目生疼,季啸天更是拿胳膊挡住了脸。不待华光退尽,秦星河的人就在原地消散无踪,连同她身上衣服、手里挎包、颈上玉牒,都一并杳然不见。啪嗒一声响,一个玉雕笔筒从空中落地,骨碌碌直滚到白泽脚边。他瞪着眼,张着嘴,一只手伸着,看样子完全傻了。
“神、神形俱灭?”
“不是,她走了。这一走是往来处还是往去处,我不知道。”
望舒弯下腰捡起了笔筒,小手把玩着,她眉宇间一派宁静,看不出悲喜。白泽受不了地翻个白眼,两手一摊:“人又不是毁于我手,我闲操什么心,还不是担心你的想法!咱们也走吧,国际航班提前一个时辰进场,现在只剩四十分钟了,再不走就误点了。”
“事实上,现在只剩三十二分钟了,你再不快跑连登机牌都来不及拿。”
季啸天幸灾乐祸地提醒,白泽一怔,故作淡定的表情裂开一道缝,单臂挽着望舒,左脚抬起,迈出了一步。这一步不大,目测也就三四十公分的距离,但他的右脚落下,却已在街口之外,川流不息的车水马龙就在这一步间掠过。季啸天笑道:“那么火烧屁股的干什么,你们俩谁不会飞?”
他说话时并未放大音量,吐气带起一阵清风,追着白泽二人的尾巴而去。风中很快送来了充满无奈的回复:“我会飞,但我不会挑路线。上次飞去夏威夷,让太平洋飓风卷到了菲尼克斯群岛,那岛上食人生番可多了……”
——————我是大梦初醒的分界线——————
晶莹的气流中,秦星河缓缓睁开眼睛,梦醒这一瞬的感受妙不可言,像一点萌芽冲开泥土,迎风舒展,又像刚破壳的小鸡,湿漉漉的黑眼珠里映着一个全新的世界。这一场大梦,历三十二条凶魂所历,也历前世种种,一点灵光不昧,护持心神不失,共六十八年有余,方才破关而出。她醒来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怪不得仙人都喜欢避世隐居呢,这一梦就是几十年,若在人间的话,孙子辈都能打酱油了……
一只温暖的手探过来,指节在她眼角轻轻擦过,秦星河惊讶地摸了摸自己的脸,摸到了满手湿凉。鸿钧为她拭去泪水,叹道:“天下有灵众生中,我只见过两人流泪,一个就是你。……三十二世幻象已破,前尘劫也侥幸渡过,你觉得怎样了?”
“前尘劫?”
“生老病死,自然规律,修道求的却是长生久视,本质上是一种逆天行为。既为逆天,修行路上自有重重劫数,不独是你我,凤有涅槃之苦,龙有六欲之劫,谁也规避不开。”鸿钧见她一双眼瞪得大大的,放射出“你为毛不早说”的怨念死光,又好气又好笑,“此事说有说的好处,不说有不说的好处,事先告诉你,不一定就对渡劫有益。可惜了,你若有太乙金仙道行,再过这前尘劫,当可跃升至大罗境,不过如今也好,你提早渡过这一劫,将来总少一层麻烦。”
“这样说来,我还是因祸得福了?”
鸿钧道:“因祸得福个头!剔骨劫、还真劫、魔境劫一样没渡,先渡前尘劫,你还真是不怕死!明知眼前是险地,退路就在身后,你却非要硬闯,能捡回条小命是你幸运,但这种事可一而不可再。但凡渡前尘劫,当历前世种种,我还怕你迷失其中,没想到你的心志倒坚定。”
秦星河想起自己拍掉“闹钟”的事,不由大囧,入梦时尚在懵懂之中,一旦于梦中觉醒自我,一众谜团就豁然自解。她心知鸿钧并没打算引自己渡前尘劫,阴差阳错,那三十二条凶魂中有一只乌鸦,一生际遇与自己的过去第三世极似,于是那个乌鸦的梦就成了真与妄的结合点,以此为界,前三十一梦皆为别“人”的一世,后三梦却是自己的前尘。她翻找着碎散的记忆,随口道:“我没经历‘种种’前尘,我只经历了三种。”
鸿钧眉头一皱,“你不是天地造化所生,是精血结胎而成,前身怎会只有三世?我原不欲问你,现在倒要问一问了,你是如何不为前尘所迷的?”
凡是精血之躯,转生时必然会遭遇“胎障”,即在入胎、住胎、出胎过程中会忘失前生的记忆,倘若此人有缘踏入修行之门,并一路修到大罗天前,经历前尘劫,才有望回想起自己的前身。渡这一劫时,前尘往事纷至沓来,有声有光,有色有味,有思有欲,悲欢离合,爱恨情仇,皆如潮水般汹涌而至,逃不开,退不得,若不能保持元神清明,被无穷无尽的情思心潮卷入其间,就是神识散尽、一身殒灭的下场。而这一劫渡过了,也不等于这个人就变了,他还是他,昨日种种,并不能成为今日之障。
秦星河以金仙的心境修为,渡太乙金仙升大罗散仙的劫数,竟然成功通关,实在令人生疑。再加上她只经历了三世前尘,这般情形前所未有,以鸿钧的道行也无法明了究竟,方才有此一问。
秦星河没好气道:“第一世,一只乌鸦,出壳三周,母鸟失踪,行年半岁,头撞大树,呜呼哀哉;第二世,一棵杨树苗,某个神经病把我种下去,总觉得种得不对,挖出来再种,如是再三,我就蔫了;第三世,一棵卷心菜,风里眠雨里卧,傻了吧唧长得贼大,傻了吧唧被猪拱了……这一团狗屎有什么可迷的?”
如此三生三世,怎一个囧字了得。鸿钧忍住了笑,摸摸这倒霉孩子的头,虽还有不解,却不再追问,只道:“你这一劫算是稀里糊涂过了,未臻太乙境,先过大罗心劫,这是你的福报,要慎之惜之,不可虚耗。”
秦星河苦笑,自家人知自家事,她从小衣食无忧生活平顺,父母娇宠亲友关爱,高考失利就是她遭受过的最大挫折,这样一个人,本是温室里的花朵,跟“心志坚定”四个字扯不上半丝关系。就算后来到了洪荒,也是从头到尾被护在鸿钧的羽翼之下,吃过苦受过累,真正的惊险危难却没有几次。若非先有不周山引天雷锻体,后有大自在天夺玉牒一战,好歹经历过些磨折,恐怕也很难在重重往事冲击下,维持定心不乱。但是话说回来,谁的磨折凶险也不是自找的,大家都知道磨难是金,险死还生往往有所悟,又有谁想动不动玩一次心跳,在生死间打个来回?就是鸿钧那样故意深入罡风雷火层第九层锤炼肉身,看似险极,实则也是心中有数,分寸自知。不然别说成就仙道,早就死了不知多少回了。
她只有三世前尘,且三世均不为人,其实也是一种幸运。人之一世,比草木鸟兽的一世复杂百倍,要跟千千万万的人打交道,其间有过多少恩怨是非,多少喜怒哀乐,多少刻骨铭心?如果她真的像常人一样,轮回转世过千百次,千百世的错综曲折、爱憎悲喜一起涌上心头,以秦星河目前的心境修为,这一劫八成是过不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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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愿心
亲身在“梦”里走了一遭,小秦眼界大开,才知梦中证道并非自己想的那样,只是以讹传讹。三生三世都能化入梦境里,渡前尘劫恍如一梦,若有人真的梦中成仙成佛,似乎也不是什么匪夷所思之事。鸿钧打量着她,道:“我看你神魂的形态已与阳神别无二致,修为亦有突破,想来天地二魂应是归位了?”
自阳神返虚入鸿钧识海以来,神与魂合,小秦就只能顶着个萝莉身行动,平空矮了半截,心里颇为别扭。此刻经他一语点破,才恍然发觉自己“长大了”,神魂原来是粉嫩嫩的女童模样,现在则一如阳神之躯,除了可虚可实外,与她本身的容貌体态毫无分别。她明白这代表了什么——非洞彻心境不能寻回清明自我,而寻回自我,意味着心性经受洗练,心境再上一层,达到身心内外真如不二的境界,从此不再惑乱于心,知行合一,所行即是所愿。
说得形象一点,现实中人往往自己也不懂自己想什么,想要什么,想做什么,遇事反复无常,前后不一,刚想到了如何去做,转眼又后悔懊恼,有时决定都下了,内心却还是一片茫茫然,搞不清这样是好是坏,是称心或不称心。芸芸众生,有几人看得清自己的心,又有几人敢说对自己完全了解?
许多人知道“该怎么做”、“该怎么说”,却从不深思自己“想怎么做”、“想怎么说”,甚至已经失去了分辨自我意志与他人意志、群体意志的能力。“嘴上说的一套,手上做的一套,心里想的又是一套”不算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浑浑噩噩,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本心何在,本愿何为。
修道离不开修心,而修心路上,亦少不得破除这一迷障。一切的普世原则在这里是虚无的,世界给予人的一切意义,一切谎言,全都不复存在,需要面对的只有自我。普通人每时每日,都在有意无意地计较着如何应付自己,应付他人,应付社会,这条常理在修士身上却行不通,他们必须思考的是如何对待自己的生命,而非如何应付这个世界。所谓求道,求的是全新自在的身心,求的是本真的存在,是生命纯粹的形式。因此修道之人,多有爱己身胜于天下者。
寻回自我与寻获本心并不等同,然而心境既清,则本心自明,若以仙道成就而论,已是金仙上阶巅峰的境界。秦星河浅浅一笑,伸出一根纤细的手指,在眼前凌空划过。
她初通灵台化转之法,一指划过,便如一心闪念,识海的情形立即大变样,上下翻涌的气流和三十二条凶魂消失殆尽,一方虚空中,幻生出了无数的波光水影,一席碧蓝的天幕在海波尽头展开。鸿钧的识海是苍茫大地,浩荡穹天,其阔其远与真实的洪荒也不差什么,而小秦的识海气象初成,显现的竟是海天之涯的景色。这海尚不是真正的海,只是一泓烟水,半湾风浪;这天尚不是真正的天,只是晴空一隅,数点流云。识海中可见疾风怒浪,涛生云灭,同真实的海天已极为相似,但在气象上还是输了不止一筹。
两人的灵台相连,识海风景自然相融,小秦的海有边,鸿钧的天却无涯。秦星河懒懒地翻了个身,仰躺在“海面”上,鸿钧一眼望去,便见万里苍穹之下,她的头发在碧波上漂浮。
“将东海之涯化入灵台中,你倒也大气,什么时候能现了九万里海天的全貌,你的修行就大成了。”
“你也一样,此处只有天地,若能在大地上显化出山河万物……”
两人相视一笑,能洞悉灵台化转之功,心境已非旧时可比,胸中当自有一派风光。识海里的景观,不单是随心意显化,更是随心性显化,若所思景物气象与心性不合,纵使千般渴盼,也化转不出自己梦想中的盛景。换句话说,想要幻化出九万里海天,若没有海阔天空的胸襟和与之相应的深厚道行,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成功的。
鸿钧问道:“我只知你找到了天魂和英魄,这地魂和最后一魄是何时归位的?魂魄不全,你的修为也不可能突飞猛进。”
秦星河眸光闪烁,随手掀起一排白浪,遮断了鸿钧的视线,轻描淡写道:“现在我懂了,七魄是身中浊鬼,寻找它们只需体气相吸;三魂是阳和之精,天魂为先天元性,收归它需要动之以情,”说到这里,她瞪了鸿钧一眼,“我算是明白你为什么突然问我的来历了,就是要惹我心神大乱,七情流露。”
鸿钧微微一笑,小秦接着道:“地魂为入胎之心识,地命二魂相合,需要返照自我,明心见性。这一点本来不容易,但我误打误撞过了前尘劫,收回地魂自也不在话下。”
——————我是大家都看出ET有小秘密的分界线——————
渡过前尘劫的感觉是什么呢?用语言很难说清楚,小秦修到元婴境界时曾有类似的感受,不尽是本心通明、内外真如不二,身体内部似有另一个“我”正在生成,这个我不是自我,也非指本我,而是一个全新的、神完意足的“我”。这个“新我”还非常懵懂脆弱,宛如初生婴儿,需要精心的呵护引导方能成长,至于会不会长歪了,那还得看今后的修行。
筑基时的易筋洗髓是一种脱胎换骨,“婴儿俱足”是另一种更高层级的脱胎换骨,达到这一境界,身心都产生了极大的蜕变,获得了极大的自由。秦星河借着渡前尘劫,体验了一把大罗境的感觉,但那毕竟只是感觉,修道不存在跳级,她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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