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沅沅从锦帐里走了出来,面上是婉静的神色,缓缓在岸边踱着。尽管隔着数重帐幕,中央大帐内的喧哗声仍不断飘过来,君臣似乎玩得极为尽兴。杜沅沅向那边望去,心底有些微的遗憾,不知道那里是怎样的一幅君臣共乐的图画。但这样的场合,后宫嫔妃自然是不能擅自露面,眼下也只能在心底偷偷描绘一下罢了。
大帐上的九绣如意织锦帘从里面掀起,一个人低头走了出来。照大帐内笑闹声浪一浪高过一浪来看,此人定是不胜酒力,从席上偷偷溜出来的。杜沅沅禁不住微笑,仔细向那人看去,却不由得呆住了。只见那人一袭秋草纹月白锦袍,风神俊朗,温润如玉,竟是杜子珏。
自从杜沅沅在怀玉宫内被刺后,其间虽然二人也偶有传信,但始终再未见面。此刻意外碰面,杜沅沅自然喜不自禁。但岸边人多眼杂,彼此虽是兄妹,但也是宫妃与臣子的身份,杜沅沅自然是不能径直上前相见。便等着杜子珏走到帐旁的一个僻静处,低声吩咐了碧痕几句,瞅了个空子,穿过数重帐幕,疾步走到杜子珏身前,轻轻唤了声,“大哥!”
杜子珏脸色发红,脚步踉跄,显然是席间喝了不少。听到杜沅沅的轻唤,却并未抬头,突然点着自己的额头,自嘲道:“你啊你,可笑啊可笑,总是在做白日梦。”杜沅沅看得奇怪,禁不住一愕。而杜子珏丝毫未觉出面前已多出个人来,脚步不停,嘴中兀自咕哝着。眼看就要撞到杜沅沅的身上。
ˇ疏离ˇ
林锦儿带着水红在岸边悠闲地慢步,她已经换了袭胭脂红生色花的宫服,面上妆容精致。见了徜徉在水边的各宫妃子不时点着头,间或还说笑上两句。任谁也看不出,刚刚在她身上还发生过惊魂一幕。
只有水红清楚,方才皇后走后,自家的小主是如何地羞恼不已,竟气急败坏地摔了小几上的一只扭丝双结美人瓶。最后,还是她急中生智说小心隔墙有耳,被旁人知道了恐怕又生事端,小主这才平静下来,让她将美人瓶碎片收拾干净,偷偷地丢掉。然后,又唤进梳头宫女,重新理了妆容。此时,小主就走在她的前面,胭脂红的轻罗袅娜地扫过脚下柔软的碧草,更显得细腰纤纤,美人如玉,明艳不可方物。但水红却忍不住打了个冷战,这位小主,人前一副甜美可人的模样,但人后,那双波澜不惊的眸子总让人心里发寒。
水红四处看着,心中暗自嘀咕,也不知道别宫的主子们是个什么情形。她的目光落在大帐的一侧,发现那里站着一个身穿水绿色袄裙的女子,正不时四处张望着。水红认得,那是贵妃娘娘身边的贴身宫女碧痕。看到碧痕,水红倒想起一贯温婉和善的贵妃娘娘来,心中有些微的羡慕,能在那样的一位主子身边侍奉也是一种福气啊!
林锦儿依旧向前走着,蓦然转头,发现水红竟然停了步子,呆呆地望着大帐方向。林锦儿的面上涌起不豫之色,此时大帐内聚集皇上和众多大臣,一个内宫的侍女怎么能做出如此偕越的举动。她望了望大帐,心中禁不住一动。碧痕,大帐的角落里站着的竟是杜沅沅身边的碧痕。碧痕怎么会在那里?林锦儿的心忽然抑制不住地狂跳起来,难道说杜沅沅也在附近?林锦儿已经忘记了喝斥水红的事,却疾步上前,对水红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拉着水红,躲躲闪闪地向大帐去了。
杜子珏一副醉态可倨的样子,还在不紧不慢地向前移着步子。杜沅沅不觉有几分好笑,自己竟然被他当成了空气一般。眼看两人就要撞上,她只好托住杜子珏的手腕,低声道:“大哥,是我!”
杜子珏的手腕忽然被制住,出于本能,刚要挣脱,此时一声熟悉的低唤传入耳际,那声音曾在他的梦里无数次的百转千回,就算是化成了灰他也能够记得,那分明就是杜沅沅的声音。
杜子珏猛地抬起头来,一张清丽绝伦的脸庞映入他的眼帘,那脸庞上带着无限欣喜的笑意,一双秋水般的明眸正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瞧。杜子珏低呼一声,手腕使力,一把将杜沅沅拥入怀里。低喃道:“这梦怎么如此真实!”
杜沅沅猝不及防地跌入杜子珏的怀间,鼻间立刻充溢了一股淡淡的酒意和男子特有的气息,不由得一阵慌乱,急急道:“大哥,你喝醉了!”杜子珏只觉得怀中一片温软,馨香扑鼻,哪里象做梦的样子,脑中忽然清醒过来,仓促间松开手去,倒退了一大步,直直向杜沅沅看来。
杜沅沅这才完全看清杜子珏的面容,只见那依旧俊逸的面容竟然有了几分憔悴之意,而眉宇间有一缕愁思似乎挥之不去。此时,他的眼神万般复杂,似是惊喜,似是惶然,似是羞赧,似是深情,又似是挣扎。杜沅沅突然记起上元之夜那只被压得变了形的闹鹅,心中一阵低叹。上前一步,向杜子珏伸出手去,轻轻道:“大哥!”
杜子珏似是想冲上前来,却又硬生生止了步子,忽然躬身道:“参见贵妃娘娘!”杜沅沅的心微微一沉,眼前的杜子珏突然间就似换了个人,举止有度,容色恭谨,若不是颊间还残留着几分酒意的红晕,她几乎要以为刚刚的发生一切都是幻象。
杜沅沅缓缓放下手去,迟疑道:“你……”杜子珏直起身来,目光沉静,嘴边含着一丝微笑“娘娘一向可好?”这声普通的问候却让杜沅沅禁不住愣住了,她和杜子珏之间,何尝这样客气而疏离过。此刻,杜子珏面上虽在微笑,但眼中却肃冷如冰,使得那笑容如同挂在他面上一张虚假的面具。而这张面具则让他变得分外遥远和陌生。
杜沅沅满面愕然,吃力道:“我,我是沅沅啊!大哥。”杜子珏面色未变,依旧笑道:“娘娘如今已位居贵妃之位,臣怎好称名讳,这规矩还是要守的。”短短一句话说得不卑不亢,听在杜沅沅耳中却宛如惊雷,他们之间的曾有那些个情份似乎已被生生斩断。杜沅沅不放弃道:“是出了什么事么?为何你……”杜子珏的眼中极快地掠过一丝痛苦的神色,忽然打断了杜沅沅的话,“娘娘说笑了,现家中诸事顺遂,全赖着娘娘的福份。请娘娘勿以家中为念,服侍好皇上。”
杜沅沅越听心中越是冰冷,只得勉强挤出个微笑,“有劳杜大人费心了。”杜子珏面上笑容更深,缩在袖中的手掌却紧握成拳,垂首道:“娘娘若是没什么事,臣请告退!”杜沅沅的眼眶已有了湿意,却昂着头道:“也好,你,你,你退下吧。”终究是忍耐不住,有几滴清泪滑落下来。杜子珏恍若不见,退后几步,转身大踏步而走,一直到身影转过帐角,都没有再回头。
杜沅沅失神地看着杜子珏的身影消失,心如同被抽空了一般。没有人能够理解她对杜子珏的感情,这份从前世一直牵到今生的兄妹情份,原本是她最为珍视的,就如同那对子母环佩上刻的四字,“不离不弃”,虽是情人之间的许诺,却也是她珍重这份亲情的最好誓言。这份情,是对前世的李翔的,也是对今生的杜子珏的。她从没有想到,会有一天,他们之间竟然成了陌路。
杜沅沅任凭风将面颊上的眼泪吹干,才迈着沉重的步子,慢慢走回了自己的锦帐。
林锦儿见杜沅沅已走远,这才从藏身处走了出来,面上满是疑惑,还含着一丝掩饰不住的兴奋,看这对兄妹的情形,似乎颇有些耐人寻味呢!忽然一脸严肃地对水红道:“今日之事,绝不可对外人吐露半句,若是让我从旁人嘴里听到,仔细你的皮。”水红被骇得脸色发白,急忙唯唯答应。林锦儿面上又有了笑意,“咱们还是到皇后娘娘那去坐坐,这里又是水,又是虫的,哪里比得上宫里,真不知道皇上是怎么想的。“话音未落,人已去得远了。水红急忙快步跟上。
一座锦帐之后,杜子珏倚柱而站,他一走出杜沅沅的视线,便拐到了这里。他的目光透过帐与帐之间的缝隙,专注而认真地看着一个地方。那儿正是刚刚他与杜沅沅相遇之处。他的面上充满了无奈与苦痛,充满了不舍与悲凉,就这样定定地看着,看着杜沅沅面颊上的清泪,看着她带着一脸的失落,萧索地走了开去。只觉得心痛如绞,胸中猛然一阵气血翻涌,喉口一甜,一张嘴,竟然吐出一口血来。
鲜红的血喷溅到他月白的锦袍和绿草上,宛如盛开的朵朵梅花,凄绝而美艳。杜子珏无声苦笑,倚着锦帐缓缓坐下。
那一夜,他在杜家的祠堂里跪到了天亮,也想到了天亮。一边是背负了几代的家族责任,一边是丢不掉也舍不下痴痴爱恋,二者根本无法并存,他只有在夹缝中苦苦挣扎。当东方露出第一缕曙光,他渡过了他一生中最难过的一个夜晚,也做了一个他一生中最为艰难的决定,他已经向祖先的灵牌发誓,将一段从未表露的感情永远埋葬,他要继续按照家族子孙既定的命运,毫不犹豫地走下去。
但是,他忽视了这份痴恋的力量。无论晨昏,无论他在哪里,那张秀美的面庞,那个清甜的微笑总会闯进他的脑海。他发现,他这么久的努力也不过是在逃避。
杜沅沅到千液苑休养,他还是忍不住和她互通了消息。别苑遭了刺客,他也暗地里派人四处查访。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他总能知道她的许多消息,他控制不了自己。
上巳节出游,他的心底隐隐期待着二人的见面,但是,他没想到的是,他们竟然真的重逢了。面对杜沅沅的那一刻,他的心中已是惊涛骇浪。但最后的关头,他还是压制住了。原因只有一个,他必须将这份感情完全舍弃。但是,当他看到杜沅沅眼中的疑惑,看到她面上的哀伤,他再一次无法控制自己,所能做得也只不过是从她的身边逃开,偷偷躲到一旁。
杜子珏随意抹了一下嘴角的血渍,自嘲地笑了,心却痛得更甚。既然这一切是他命定的缘份,上天为什么要安排他生在那样的家族,安排他与沅沅有这样的一段宿命,他,该何去何从?
五彩釉的九鼎香炉正燃着紫芙香,整座锦帐内弥漫着奇异的香气。皇后容色静婉,正仔细端详着面前紫砂盆里的一株虞美人。那株虞美人生得甚是繁茂,叶翠葱秀,姿态娉婷。尤其是怒放枝头的那朵美人花,花瓣质薄如绫,光洁似绸,花冠轻盈,宛如朵朵红云、片片彩绸,眨眼间便似要飘然飞去。皇后微笑道:“你看看,这花生得多好!”
林锦儿站在一旁陪着笑脸,眉间却忍不住露出一丝焦色。她已经来了好一会儿了,早已将大帐前偷窥到的情形细述了一遍。可皇后竟似未听到一般,只是看着那株虞美人啧啧赞叹。难道皇后不认为这是一个机会么?林锦儿又上前一步,添油加醋道:“娘娘,您不觉得元贵妃同杜大人的情形让人奇怪么?开始亲热得不象兄妹,后来又陌生得更不象兄妹。杜大人一走,贵妃娘娘看上去很是伤心呢!”
皇后依旧眼含笑意,悠悠然走到椅中坐下,曼声道:“那个人怎么样了?”林锦儿一愣,仍依言道:“娘娘放心,此人绝对是一枚最好的棋子。”皇后点点头,忽然道:“你退下吧。”林锦儿愕然,讷讷道:“娘娘!”皇后面色微有不豫,“做棋子就要有棋子的用处。”林锦儿想了一想,眼中露出喜色,福身道:“臣妾知道,臣妾告退。”
林锦儿退出了帐,皇后的面色渐渐冷了下来。她的目光直直地看着那株虞美人,面上竟显出异样的冷酷。忽然站起身来,快步走过去,一把扯掉那朵开得正盛的美人花,使劲摜在地上,又重重踏了几脚,低声恶狠狠道:“让你得意!让你招摇!”眼看好好的一朵鲜花变得花冠纷乱,沾满了污渍,皇后这才住了手,唇边泛起一丝奇异的笑意,理了理衣裙,好整以暇地回到椅中,一边用丝帕轻轻拭去指甲间艳红色的花汁,一边扬声道:“来人!”
晴琇应声走了进来,对帐内的情形恍若不见,径自向皇后福了一福。皇后目光瞟着那盆虞美人,微笑道:“给本宫扔出去,看着就让人碍眼。”
杜沅沅站在湘芷河边,沉默地看着川流不息的河水。宁静的河水缓缓流淌,永不停歇,一直流向远方。从远古流到这里,又从这里流到千年之后。
杜沅沅的心已经恢复了平静。她仔细回想着刚刚和杜子珏的见面,渐渐有些奇怪起来。这一次的见面,杜子珏的表现实在太过异常,刻意在他们之间造成一种疏离,很明显是在逃避着什么。这段日子,不知道杜子珏的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竟然会有这样大的变化。杜沅沅禁不住蹙紧了秀眉,杜子珏的变化,会与苏醒在她脑中那部分真正杜沅沅的记忆有关么?
三月的春风宛如情人的眼波,娇媚而多情。它一直掠过禁宫内朱红的宫墙,亮黄的琉璃瓦,吹过流碧湖畔的垂柳、莹露池边的合欢,将越来越浓的春天的气息洒向这座富丽堂皇的宫城。
近日的禁宫内外一片忙碌,各处张灯结彩,粉饰一新。尤其是怀玉宫,红墙碧瓦全部重新整饬,庭院内也进行了修整。檐下挂了一溜簇新的珊瑚琉璃风灯。甬路上成排摆放着五色锦带、吊钟海棠和琼枝杜鹃。到处都是光彩耀目,一派锦绣。
怀玉宫门前,御前传旨太监领着内务府的杂役小太监,抬着形形色色的箱柜礼盒来来往往、络绎不绝。
碧痕带着几个小宫女从宫院东首的库房里出来,揉了揉发酸的肩膀,脸上却是掩饰不住的喜气。站在偏殿门前的水红看见了,急忙迎上前来,殷勤道:“姐姐操劳了。”碧痕淡淡一笑,“做奴婢的理当如此,也谈不上什么操劳不操劳的。”水红碰了个软钉子,却不以为意,继续赔笑道:“姐姐运气真好得以跟在贵妃娘娘身边。皇上对贵妃娘娘就是与旁人不同,此次娘娘生辰,皇上可是事事都想到了,你看看这些,”水红的目光扫过焕然一新的庭院,落到库房的门上,口中啧啧有声。
碧痕还未答话,眼见宫门外又走进一群人来,当先的太监捧着黄陵圣旨。显然又是御前太监来传旨了,碧痕顾不得水红,急忙迎上前去,引着传旨太监向宫内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