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端起凉透茶水饮了一口,目光随意瞥向窗外。
灯油早已燃尽,满室皆暗。
他不知独坐多久,然而倏忽间,油灯“扑”地亮了,合得严严实实门板也稍稍开了条口子。
他眯起眼,将使线头过去,他看到门后阴影中走进来一个人。
修长身材,俊秀面容,平淡表情,满身书卷气。
他一下子认出来这是谁。
“赤衣,好久不见。”来人低柔地说了一句话,十分平静语气,可在这夜里听来,却是让人隐隐毛骨悚然。
男人嘴角一勾,露出个带点醉人意味笑容来:“原来是晚儿,怎么,可是舍不得要来送送我?”
“是啊,自从别后,日夜思念,赤衣,我想你得紧。”顾澄晚浅浅地笑着,就仿佛从前与这人在一起时一样,有些羞涩,有些腼腆,“赤衣你待我好,让我永生难忘……”
被称为“赤衣”男子慢慢收敛了笑容,神情专注地看向他:“晚儿,你在恨我。六年不见,你样子一点也没有改变。”
顾澄晚也不再假作平静,冷哼一声:“你记得倒清楚。”
“晚儿,我自是不会忘了你。”赤衣柔声说道,声音低沉而磁性,就好像含着无数深情眷恋,“那两年与你在一起,原就是我最开心日子。”
“是啊,你真开心,赤、衣、长、老。”顾澄晚声音冰冷,“莫要再哄我了,你以为我还与当初一样好骗么?”他不再掩饰他满满恶意,“虽然我与你在一起过了那令人作呕两年光景,但也正是那两年告诉我,你并非炎魔教教主。”他轻轻地说着,“虽然你们避着我,但我并非愚人,真正教主,其实便是大凛所谓将军谈天羽罢?我家主人已然赶赴战场,你可知,如今北阙有万通子研制弩车,又有大难不死晋南王坐镇,区区谈天羽绝非对手,到时兵败如山倒,大凛谈氏便被连根崛起,再也不能兴风作浪!”
顾澄晚看着赤衣随着他话语变幻神情,心中恶意更甚,他几乎是将声音扭曲到甜蜜地步,低声喃喃:“赤衣赤衣,你看我告诉你这好消息,你开心不开心?”
赤衣脑中思绪电转,连“谈氏”之说都出来了,对方所言必定是有了绝对依据,他一时不知该接话,还是该反驳。
“你……主人?”他终于还是吐出这几个字来。
“对了,你确不知道我主人是谁,堂堂顾家二少,天真愚蠢,三言两语就被人哄了去掉了山崖,至死原该都是个自视甚高蠢物,为何会甘于人下、称人为主人呢?”顾澄晚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赤衣不安,更加温柔地微笑着,“当然了,顾家二少自然是不甘于人下,可是要在做人奴仆和死路一条中挑选,再如何骄傲,也只能低头,不是么?”
“更何况,顾家二少天生耳聋眼瞎,识人不清活该如此。”一个字一个字无比怨毒,从顾澄晚牙缝间迸出。
“我家主人年少貌美,心底善良,为人体贴,他能以毒物为我佐餐,也极乐意为我针灸,更不介意用银刀为我取血、剖开我腹部,只为让我对毒物有更多抵御之力。”
“我家主人心胸开阔,从不计较言语得失,对我极是关心,他唯恐我平日寂寞,会让他蛊儿们与我作伴,跟甚者他担忧我与蛊儿们不能相交,不顾万难,竟让将我与蛊儿合体,以作慰藉……”
“赤衣赤衣,你看我既有如此主人,你可为我高兴?”顾澄晚一步一步走上前来,俊秀面容在烛光跳跃中,竟显得有些鬼气森森,让人看了心里发怵,“每日试毒、隔日放血、三日喂蛊、四日割腹、五日苦捱等候解药、第六日便只能伏在床上、动弹不得……如此反复,总算让我家主人达成所愿。”
“我先做了毒人,每一分口沫汗液血水都是剧毒,不能与人接触,更要小心控制自己,而后,主人还嫌我本事不够,让我与蛊儿们好生一番玩耍,终于成就人蛊!”顾澄晚深吸一口气,步子更迈前几步,让整个人清晰暴露于赤衣眼前,骇得赤衣倒抽一口冷气。
惨白到几乎泛起青色皮肤,黑色如鲜血积淀嘴唇,艳红中透着金芒眼睛,还有及腰但发尾微张长发……每一根都闪烁着乌亮光泽。
“你看我身子,现在都是可爱蛊儿们啊……”那让人浑身透着凉气嗓音飘渺传来,仔细看去,原来有无数虫子忽而散开忽而聚拢,形成了个似凝实似虚幻人形。
是顾澄晚,也不是顾澄晚。
赤衣只觉得眼前一花,那原本离自己足有七八步怪物就出现在自己身前,十根长长乌黑指甲尖锐无比,直直地戳着几乎要刺进自己眼珠。
太近了……
“你……”赤衣喉中艰难地吐出一个字。
“顾家二少不过是年少无知,却被扭曲了一辈子,赤衣,你看到我这样,是不是很开心?”顾澄晚嘴唇翕动,惨笑出声,“像这般人不人鬼不鬼,永远怪物一样地活着,赤衣——你是不是很开心?!”
“都是你……都是你让我变成这个样子!”顾澄晚忽然尖叫起来,“你为什么不去死?为什么?!”
积攒了多年怨毒让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他高高举起爪子,就要往赤衣头骨中戳去——赤衣苦笑,却没有闭上眼,他定定地看着顾澄晚因为怨恨而狰狞面容。
“晚儿,住手!”一个声音突兀响起。
顾澄晚动作一下子僵住了,他好像已经忘记了一切,只留下一片空白表情。
“大哥……”他一寸寸僵硬地转动自己脖子,但当要能看见声音来源处那个人时候,他又很快把头转了回去。
赤衣看得很清楚,之前那样恨毒神情一下子从这个人脸上消失了,取而代之,是无边惶恐。
是,顾澄晚现在很惶恐,他只觉得几乎天都要塌下来,让他不能自抑地抱住自己胳膊……好冷……怎么办……大哥在哪?
不,大哥看到了,都看到了……一切都完了……
为什么我要这样迫不及待地过来?为什么我不能再冷静些?这个人明明就要死了,为什么我不能忍一忍?
顾澄晚懊悔着,不断地在心中斥责自己,他不敢回头,他不愿意看到从小呵护自己长大那个人脸上出现鄙夷和嫌恶神情。
什么赤衣,什么复仇,甚至是那个让他无比惧怕少年对他说过话都被他忘得一干二净了……他只是逃避着,只要不回头,不去看,是不是就可以当做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顾澄晚在发抖,剧烈地发抖。
可是在下一刻,有一个暖热温度包裹上来,伴随而来,是熟悉宠溺嗓音,还有……怜惜。
“晚儿,夜深出来,为何不披上斗篷?冻坏了怎么办……”跟着,就是一双强健手臂,揽住了自己肩膀,似乎能把自己整个包容进去。
良久,顾澄晚才小心翼翼地抬起头,对上,是顾无相始终温柔眼眸。
“大哥!”顾澄晚霎时泛起了泪意,但马上,他将泪意忍了下去。
顾无相今晚本来喝了不少酒,进屋后应该是要睡死过去,却不料在半夜翻身之际,发现自家弟弟悄声走了出去,他担忧弟弟着凉,带了斗篷跟去,却见到让他大吃一惊场面。
他没料到当年那个男人就是这个所谓“赤衣”,也没想到这炎魔教还有其他内幕……可这都不重要,更重要是,他发现原来自己百般爱护弟弟在自己不知晓间竟然吃了这许多苦、受了这许多罪……
强烈心疼与怜惜让他顾不得别,只想着要好生安慰。
“晚儿,炎魔教教主……不,这个骗了你赤衣,过两日就会被诸位武林同道当众斩首,晚儿,不要脏了你手,也不要给人留下话柄。”顾无相轻轻环住顾澄晚肩,却被躲了一下。
“没事,大哥隔着斗篷呢,你毒伤不了大哥。”顾无相声音更放缓些,“晚儿每天给我茶水里放药丸就是解毒吧?大哥原本不知道,可现在知道了……对不起,大哥没有早些发现晚儿苦,不然就不用晚儿麻烦,大哥自己吃就是了……”
顾无相早知自家弟弟不会伤害自己,却没想到,是隐忍了这样实情,让他不由自责。
顾澄晚心慌仍在,可却拒绝不了顾无相温柔动作,慢慢地收回了人蛊本相,恢复成温文模样。
渐渐地,两人走了出去,绕过在地上晕迷护卫,融入茫茫夜色之中。
屋里,赤衣看着顾澄晚消失背影,目光复杂。
那两年确是我最开心日子,只有这一句,我并未隐瞒……只是……
房间里,顾澄晚仍旧如坠梦中,顾无相见他精神不稳,也不敢稍作离开。
过了好一会儿,顾澄晚方才抓住顾无相衣袖,抬起头,眸光水润:“大哥不嫌我?大哥不嫌我是个怪物?”
顾无相心中一窒,摇摇头:“大哥只怪自己没有照顾好你,晚儿,你不是怪物,是大哥最在意之人。”
“大哥会一直陪着晚儿吗?”顾澄晚手里更加用力地捏住顾无相袖摆,指节都有些发白了,态度十分急切。
“会,一定会。”顾无相连忙安抚,“这些年来,大哥一直与晚儿相依为命,日后也不例外,只要晚儿不再离开大哥,大哥便一直在晚儿身边。”
顾澄晚久久看着从小到大都待自己如珠如宝男人坚毅面容,忽然露出个浅浅笑容,他一伸手,揽住了顾无相脖子,把嘴唇凑了上去。
带血舌探入顾无相口中搅动,并不熟练,却让人心动。
顾无相一惊,随即感受到顾澄晚越发用力手臂,微微叹气,加深了这个亲吻,让它渐渐变得缱绻起来……
良久,顾澄晚放开了顾无相,乖巧地伏在顾无相大腿上:“晚儿是毒人,也是人蛊,第一口舌尖血能解百毒。从此,晚儿毒对大哥无用,大哥要一直跟晚儿在一起。”
顾无相垂眼,看着顾澄晚终于真正安宁下来睡颜,抬起手,轻柔地抚摸着他背脊,一下一下。
“好。”
“此间事了,晚儿要与大哥一同回家。”
“好。”
“晚儿要每天跟大哥睡。”
“好。”
“晚儿要跟大哥形影不离。”
“好。”
“等家里情况也稳定了,大哥要陪着晚儿游山玩水,我们要去很多地方,要很开心……”
“好……”
番外:阿狄
方狄坐在自己房间里,看着桌上一叠厚厚纸张,目光很是复杂
这些……是傲鹰堡里通大凛、与炎魔教勾结往来信件。
昨日,炎魔教终归是被正道武林剿除了,这一回是将他们连根拔掉,再也无翻身之地。自家主人……那个眸光阴冷红衣少年,方狄一路看着他佯装羸弱与正道武林沟通、不着痕迹地利用其与炎魔教纠葛生生拖了整个武林下水,中间心计重重,到底还是彻底摧毁了炎魔教,若说是有何事是他没料到,恐怕就是那炎魔教教主如此轻易被俘罢。
据说,此炎魔教教主名唤赤衣,原本也不是真教主,而是四大长老中一个,而那之前立于他身后、以为是一位长老,却原来不过是他副手。
罗素。
方狄口中喃喃念着这个名字,视线又回到桌上,这些信件,是昨晚他送走了自家主人兄弟两个后,被堵在角落里拿到,而拿来这些信件人,便是这个罗素了。
〃你不记得我了么?之前在酒楼外见过一面。〃那人给了一盒子信件后,却是不顾自己戒备,笑嘻嘻说了这么一句。
方狄细细打量那罗素,才发现此人确曾予援手,就在自己与顾澄晚二人被傲鹰堡方蒙逼得几乎要在众目睽睽下露出人蛊本相之时。
只不过,这人倒是有何用意?
方狄自忖得了主人离去前留下〃傲鹰堡你尽情处置,总有我为你兜着就是〃之言后,便想着要如何去铲平傲鹰堡,如今他只要放出体内蛊虫,就能让堡中所有人全数死去,保管无声无息,不会惊动了任何人,只不过如果真用了这东西,怕是在众人面前显露出用蛊本事主人就要被人起疑心了……虽说主人也有意揽了这个污名去,自己却又不肯就此下手了。
方狄自知,虽然他与顾澄晚同为人蛊,顾澄晚曾是养尊处优,当然受不得这般任人驱使苦楚,加之其言语中曾带过其成蛊前之遭遇,方对主人产生如斯惧意与恨意,而自己却不同。
方狄对花蚕是感激,即便是成了人蛊,半人不鬼了,但他却也拥有了凌驾于大多数人、能为自己报仇力量,这对他而言便是天大恩情……而成蛊之艰难痛楚,比他曾经所受侮辱又算得了什么?
是,曾经侮辱……
在傲鹰堡还叫傲鹰商会时候,有三个当家人,是嫡亲三兄弟,方狄是老三方岩与丫鬟所出。方岩那年年逾不惑妻妾大小**人,却无一人有孕,偏生一次醉酒后,有个爱慕方岩已久粗使丫头上前来为他披衣,被他强要了去,竟然一举怀上孩儿,方岩大喜,待那丫头如珠如宝,使出百般手段哄着,那丫头原本就心有钦慕,如今更是死心塌地,养了十月后,方狄出生,可那丫头却因分娩时血崩而亡,只留下方狄一人。
方岩得子满心欢喜,然而就在第二日,他那娘家富庶正室也有了孕……这可比一个丫头怀上更让人兴奋,只是肚子里不知男女,方岩好好供着嫡妻,却也没忘了方狄,然而,嫡妻足月后亦是生了个健康儿子,方言欣喜若狂,哪里还记得一个丫头生孩子?就连名字也是匆匆取过,从此便冷落了方狄,而主子疼爱嫡子,庶子待遇便差了,及至后来,就连下人也不再经心。
方狄他娘倒是命好,一个府里最底层粗使丫头,被当家主人捧在手心足足**个月,又在事情转换前抱着爱意而亡,当真是幸运不过,只可怜了方狄,在府里主子不主子、下人不下人,磕磕绊绊一路长大。
可若当真只是如此倒也罢了,不过是做些仆人活,有口饭吃安分成人,也未尝不是好,然而方狄运道委实太差,竟被傲鹰商会大当家独子方蒙看见,从此来了兴趣,日日都要来堵住他欺负一番,小时还不过是些简单手段,可当方蒙年岁渐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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