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说出,不单阎非璜,连黄翎羽都呆了。他忽然冲上一步捉紧阎非璜的衣领,把他掼在帐篷里的睡袋上,对着近在咫尺的面孔恶狠狠地逼迫道:“太愚蠢了,实在是太愚蠢了,为了这种极端的念头,你竟然会走到这一步……去自首,然后你把那几个人都抓过去。”
阎非璜没有还手,反而就着这个姿势抱了上去:“我难道会是这样的人吗?”
“自首加上立功,想要减刑也不是不可能。”
“难道你认为我会是这样的人吗?”沉默之后仍然是委婉的拒绝,拥抱却更紧了。
漆黑。
黄翎羽辛苦地睁开了眼睛,只见眼前一片漆黑,四周散发着潮腐的泥土气息。
记忆出现了裂痕,又那么一瞬间,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紧接着,后颈上激烈的刺痛一阵紧接一阵,一幕幕片断才涌了起来。
争吵,但是毫无结果。这时候,沉闷的雷声在头顶响起,因为担心被捆缚在墓穴里的几个盗墓人被雨水溺着,他和阎非璜一起穿过黑暗的树林。
但是墓穴里已经没有人,警觉地起身转头,看到的是闪电下沾满泥土的铁锹轮廓,还有另一边,阎非璜冷静的面容。
黄翎羽轻轻地挪动着自己的手脚,发现喷出的气息竟然能拂回脸上,腰部以下似乎被埋在了什么里面,根本无法动弹。经过长期野地生活锻炼的本能在这一刻发挥了作用,辨认出这气味来自于墓穴中的白藁土,眼前的黑暗,狭小的空间得到了解释,这里就是那个墓穴。
大概是在他和阎非璜争执的过程中,那些人不知道用什么方法挣脱了束缚,尽管他捆绑得很紧,但也不是没这个可能。
愤怒油然而生,阎非璜那时的神情没有惊愕和提醒,就这么看着他被敲倒。到底是背叛了他的信任。
然后,和同伙将他丢弃在墓穴里活埋。为什么没有当场杀死他,黄翎羽不想深究,也许是下不了手,也许是认为没必要。
他用颤抖的双手扯下上身的衬衣,将后颈的创口紧紧地包扎好。
尽管被困在狭小的空间里不是没有惧怕,下一刻也许就面对着窒息死亡的命运也不是不会让他担忧,但是心脏很剧烈地跳动起来,在这一刻,愤怒战胜了一切,不能就这么被埋在这里。
双手的震颤也许是懦弱的惧怕,也许是激烈的怒火,但是在意志的强压下很快平息下来。
阎非璜,这个痛苦,等我出去了要让你双倍返还。
他就着狭窄的墓穴半折起身,白天进来过,还大致知道墓穴的走向形状。淮南王被发配到南蛮的两广之地,地位其实并不高,墓穴也比其他王侯气派要小得多。但是,足够了,墓室里的空间足够容纳从墓道中转移出来的泥土。
在事后,他也不能回想得起那究竟是用了多大的毅力,用墓室里摸索到的陶碗碎片将填满墓道的泥土一块一块地挖出,抽出双腿,然后将泥土推进墓室,清理出能容他通过的墓道。
最后一段路是最困难的,头顶的泥土之外传来很细微的响雷,紧接着泥土被南方的大雨湿润了。完全被洇湿的泥土成了泥浆,黄翎羽只能闭着眼睛堵上鼻子,蚯蚓一样在泥浆钻行。肺部因为缺氧而撕裂一样的疼痛,就在连他自己也几乎要陷入昏迷中时,钻行出去的指尖终于感觉到清洁的雨滴的凉意。
天已经亮了。
但是在暴雨中,天地之间仍然是浑沌的阴沉,野芭蕉的大叶疯狂地舞动,几截乔木的断枝落在林间仍然被倾盆的大雨蹂躏地不住震颤。
黄翎羽跪在墓穴外,身后是一片泥泞,身上的泥土和指尖的血水渐渐被雨水冲刷干净。
洞外已经再没有别人。
是的,再没有别人……
阎非璜斜倒在墓穴旁,手中还紧握着一个铁镐,而他的身边,滚落了一个水壶--黄翎羽的水壶。
本来是想,如果阎非璜实在不愿意脱离那些人,他便将这水壶里的毒液倒入那些人的伙食中,伪造成误食勾吻的意外事故。怎么也不能让阎非璜再被他们带得更远。
但是,却是阎非璜喝了。
--你拿着铁镐在做什么?你用我的水壶又是什么意思?
这一日的疑问,也许是黄翎羽有生以来最多的一日。但是再也没能得到答案,没有人能给他答案。
黄翎羽抚着他已经冰凉的惨白的脸颊,伏倒在他身上。
40 尘土归烬
省区最大的医院里,透过大厅的落地玻璃往外,满目都是绿茵茵的草地,家人扶着身着患者服装的病人在阳光下散步。
“经过检查,你的眼睛和视神经都没有受到损伤,视力之所以忽然下降,也许是心因性的原因。但是相对的,脑电图显示你的听觉区域却比常人要活跃许多--我还是建议你再去一次精神科……”在短袖衬衣外披着白大褂的医生停了下来,问道,“你有听到我说什么吧?”
一直在斜对面沙发上沉默着的黄翎羽看着医生背后的落地玻璃,心不在焉地答了一声。
“算了,我倒是比较关心你那件事情,最后准备怎么处理?”年轻的医生又问道。
“检察院那边就已经决定不起诉处理了。即使被起诉,大腐也会做我的辩护律师,他说无罪辩护完全没问题。”
“是吗?大腐啊,听说他现在在刑事辩护方面也混得小有名气,当年我们理科班也只有你和大腐大学考入文科系里面去了。现在真有些怀念当时为高考拼得昏天黑地的日子呢。”
“是吗。”
“真是够糟糕啊,我原听说你在考古界干得很不错,竟然遇到了这种事。”
医生还想说话,安静的诊室里忽然响起手机的震动声,接着黄翎羽应答了几句,挂了电话后即站起来道:“刑侦那边叫我过去问话,能和你见面时很开心,但是就先不打扰了。”
“等等,”医生站了起来,“那天发生的事,你还记得多少?”
“为什么这样问?”
“虽然违反规定,但是我还是向精神科那边问了你的状况,你是不是有些记忆已经混乱了?”
“……”其实不是混乱,而是什么都不想说。
“短短的时间就忘记,只能说明是你自己不想记得。还有视力的突然下降,这件事对你的影响太大了。”
“这么明显?”黄翎羽摊手笑笑,摆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放在陌生人是看不出来的,只是我们毕竟是老相识了,你以为你自己现在是什么表情?”
手机又震动起来,黄翎羽看看来电显示,是刑侦那边在催了,于是转身就往门口走。
医生追上几步,几乎拌在茶几上才抓住了他的一只手,挡在了门前:“黄翎羽,别忘了你还有我们这帮老同学。以前麻烦你这么多,偶尔也想为你做一些事。”
不论是什么样的学校,都总会有被欺负的人,医生因为生有洁癖,曾经被班级同学特别看不惯,甚至进而排斥,那时的班长就是黄翎羽。
医生还记得在他们所就读的那所中学纪律特别糟糕,大多数人都不愿意当个吃力不讨好的班干,黄翎羽就是赶鸭子上架一般被赶上去的。但是做事极其认真的黄翎羽很快就和他们这些被排斥的同学结成了队。别的同学嗤笑他自甘堕落,他却反而去把那些同学一起拉进来。
医生知道,和其他的同学一样,这个老同学其实也看不惯很多东西,但是他不会因为看不惯而去排斥,去反对和毁坏,而是默默地接受,然后潜移默化地去改变。
黄翎羽回握了他的手,紧了紧,道:“放心,不会有事的。”
说完,挣脱了出来,拉开门走了出去,走廊上还坐着很多等候叫号的患者,他挥挥手离开了医生。
“最好还是换个工作,如果可以,换个城市更好。”医生站在诊室门口说道,但是心里也不认为他会这样做,因为他知道的黄翎羽从来没有逃避过什么问题。
黄翎羽走出医院主楼,自动玻璃门在身后无声地滑回。他伸出一直插在裤兜的右手,还在打着颤。
张开,里面是一枚刻着九宫文的草绿色玉璜,那一日挂在阎非璜脖子上的,只有这个出自他之手的玉璜。
“换个工作吗?”
这个玉璜,佩戴的人已经尘归尘,土归土……
他站在医院的观景池前,视线有些模糊。手臂放下的时候,玉璜滑落入碧绿的池水中,溅起小小的水花。
看不清了也好,没有必要看得太清楚。或者,如果他可以什么都不发现,一直都被蒙在鼓里,也许阎非璜的结局会好很多。
看来是必须要换个工作了,那些铁镐和泥土,是他再也不想接触的事物。
把所有的一切,都忘记。
………………
自从晚间从皇宫里出逃,到现在为止也不过六个时辰。一行人马不停蹄地往西戗族人的据点驰去。莫谙、团猴儿各乘一骑,慕容泊涯则是将黄翎羽揽在身前共骑一匹,另有三匹换乘的空马紧随三骑之后。
一晚发生的事如此之多,已经出乎慕容泊涯所料。尤其意想不到的是,黄翎羽竟在他与二哥会面时,在莫谙和团猴儿面前自认曾与阎非璜相识。
他低头地审视着靠在胸前的黄翎羽的侧脸,在熟睡的此刻,消去了清醒时的明朗,取而代之的是些许的冰冷。和已年过不惑的阎非璜不同,黄翎羽十分年轻。
--莫非西戗族的那个流传数千年的传说是真的?阎非璜是从别世转生而来的也就罢了,但是他的痴念竟然还能将别人的灵魂也带来吗?怎么想也是荒谬绝伦。
就在昨夜,黄翎羽引燃了膳食房的大火。那种效果,和当年阎非璜制做出失传已久的火药一样。
如果黄翎羽真是被阎非璜所等待的人,为什么偏偏要在这个时候才出现?在阎非璜都不抱希望甚至丧失了生念的多年以后的今日,才表露身份?
慕容泊涯忽然感到手背上被冰一样的东西溅湿了。这才注意到,黄翎羽的脸颊上还留着两道湿润的痕迹。
他不由得胸口一闷,似乎在许久以前,还是童稚年岁的自己也曾见到过类似的情景。
那个亦师亦友的人在看完西戗族圣碑上记载的掌故后,扶着乌黑的碑石呆怔了许久。那时他的脸上也是如此。虽然毫无表示,却让人不由得心神悸动。
“人前的开怀不代表无人后也能开怀,幸事可以分享,而不幸则只能自担。”那个人曾在酒后这么对他说。
阎非璜为什么会对一个人有如此的执念,甚至没有注意到自己一直追随的目光?也许黄翎羽能给他一个答案。
胸前忽然一震,是黄翎羽醒转过来,原来他不觉间举袖掩了后者的双眼。
黄翎羽只觉眼前一片黑,光滑的丝缎贴面覆着,十分冰凉。
慕容泊涯伸出手指顺着他脸颊的泪迹滑下,因为风大天干,只片刻就已经干涸。
“在人前哭得这么惨,未免太难看了吧。”慕容泊涯忍不住捉弄道。
黄翎羽瞬间清醒过来,明白了自己的失态,但也立即反击了回去:“没听说过鳄鱼的眼泪吗?这是排毒啊排毒!”
“鳄鱼?排毒?”
“长江下游不就有一大群鳄鱼吗……算了,孤陋寡闻如皇亲贵胄者估计也没见过。”黄翎羽揪着慕容泊涯的贡缎衣袖擦干净了脸,而后甩了他个鄙视十足的眼神。
冰冷的北风不断的吹来,鼻腔里都被冻得刺痛,但是能够从过去的记忆中醒来真是太好的感觉了。
一旦想起当时的事,如果不将所有的错误都归咎于自己身上,就似乎再不能相信别人的善意,也不能接受他人的亲近。然而当将一切归咎于自己,紧随而来的就是对人世纷争的厌倦与对自己的憎恶,所以便什么都不想地过日子。
--前事俱往,阎非璜却先他一步转生于此世。
柳暗花明,曲径通幽,不论命运安排的是什么……
--'《净水红莲》.第一卷.悠久之翼.暂结待续'--
作者有话说:
PS:单位的繁忙状态预计于2008年1月15日结束,狂言届时将提升更新速度,结束目前的龟行速度,恢复原先的蛇形状态。
由于前一章的末尾写了“暂结”的字眼,也许会让大家产生本文停止更新误会,所以就开了这一章说明。
本文大约要30~40万字,目前连载至10万字。预计今年七月以前完结,所以不会停止更新。1月中旬以后恢复正常更新速度。
关于大大们十分关心的问题,狂言在此予以郑重回答:本文已经预定写1对1的CP,不是3P也不是NP。
'《净水红莲》.第二卷 非璜魅影'
第四十一章 由明转暗
自三皇子慕容泊涯大闹宫城离去那日已经过了半旬,洛平京经过数日的戒严宵禁,始终不得其踪,终于放开了管制。
已经皈依神皇教的皇帝在朝会上怒斥三皇子的逆天妄为、不忠不孝,下诏急令锦衣使会同宦厂僚员共同铲除三皇子一派在朝中势力,自此,曾只是传闻中的鲲组才暴露于世前,一时间杀戮又起。只是少有人知,这些被捕杀的“鲲”,只是一些替死鬼而已了。
位于皇城外围禁军营房中,一座独立的小院里灯火通明,很难想像此间半年无人居住,房主在前几日才刚刚远行回归。而此时,两名身着禁军服色的人正偷偷摸摸推开了门,蹑着手脚进了居室。
这两人却不是禁军,而是宦厂中人。此次出事,恰分到禁军营房暗中查找三皇子及其残党下落。数日来寻遍了营房上下,兵士的私房钱找到不少,要找的人却一个也没找到。
眼下,只剩此处房屋,只是……这是大燕朝极负盛名的女将武亮的在京居所。
大燕皇帝极其厌恶女子干政,唯独两人例外。一人是四皇子慕容炽焰的辅政莫灿,另一人便是这武亮。
两人得到皇帝的另眼相看原因俱不相同。莫灿先于当今圣上皈依神皇教,因未老而长发俱白,兼且武功高强,其他女人根本不堪与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