升平不再说话,默默忍受冰冷的甲片带给自己最后的痛感,数千甲片割伤的疼痛证明她还是一个活着的人,她几乎快被窒息的宫闱逼成没有血肉的木偶傀儡,感觉不到生命的真实存在。
李世民恼羞成怒将怀中的升平吻住,辗转在她唇齿间的欲望又何止男女之情那么简单,他想要这个女人臣服微笑,不要那副始终高高在上的模样,为什么如此困难?
李世民愤怒的动作使得升平被牙齿齿划破嘴唇,直至血腥味从她的嘴唇里溢出李世民察觉到,方才停止自己疯狂的动作。
被他蹂躏完毕嘴唇的升平脸色惨白,面容上依旧毫无生息的表情,“秦王请回,皇上在秦王出征后曾与本宫深谈,希望本宫能谨守太子妃身份不要做出有辱大唐皇族名誉的事来。”
李世民终于明白升平此时的艰难处境,缓缓放开怀中的她,他不能给她带来生命危险,他还没有能力为她解决所有危险。
但,升平身体上骇人的伤痕还是看呆了他,他悔意的开口,“我……”
升平重新回到水中,用温暖的池水包围了自己已经僵硬的身体,她一边清洗伤口一边哑声道,“秦王请回吧,若有不甘也可以留下观礼。”
李世民右手握紧身边佩剑,直直望着升平动作良久,终还是转身离去。
升平低垂双眼轻声呼唤:“长乐,给本宫拿玉肌粉来。”
殿门划拉一下由外打开,长乐如同什么事情都不曾看见般将玉肌粉盒送到升平面前,升平反手接住,冷冷抬头看着长乐:“如今这宫中就只有你与本宫是旧人了,你知道吗?”
长乐愣愣点头。
升平疲累的走出水池,□的坐在白玉石的池墩上,将粉盒递给长乐,示意她为自己擦拭身体敷粉:“明日一早本宫不想看见有任何伤痕。”
天昏半明,升平所住宫外已有声响。
数百名宫人内侍将雀谅金丝织就的红毯端正的铺陈在宫门口,一路直通宫外。按北朝风俗,大婚之日新人离去脚不能沾黄土,踩尘埃,民家为此不过是十米红布踩在足下,而天阙确是用万两黄金织就的红色锦毯来彰显富贵奢靡。
红毯两边树木皆裹以红锦,枝头挂满用红玛瑙镶嵌桃色珍珠做成的逼真石榴,但求求多子多福的好兆头,沿路看去随风而动但见熠熠红光闪耀,不觉竟似到了天境。
宫人内侍准备完毕,在天光微露时长乐开始为升平梳妆,求金凰初鸣有凤来求之兆头。
皇家大婚,连同妆扮也多有讲究。
“九凤朝阙金簟斜缠络丝含珠冠——,太子妃殿下,这是皇上赏赐的,意在九凤朝阳,恭贺太子妃殿下来日母仪天下。”长乐跪在升平脚下,双手端起凤冠恭敬站起,再为升平加在发髻上,两鬓以细簪别实。
“金镂外镶碧玺米珠如意鬓钗一对儿——,太子妃殿下,这是太子殿下赏赐的,意在如意顺衾,夫妻同心的好兆头。”长乐跪请鬓钗,再起身,扬手为升平插在两鬓,捋了捋两边的金穗。
“八宝珍珠红玛瑙坠角累丝耳珰——,太子妃殿下,这是齐王殿下所送,意在恭顺耳意,尊如至亲的意思。”长乐将耳珰挂在升平耳畔后小声解释:“这是秦王所送,齐王所送之物已经被奴婢换下。”
升平一动不动看着铜镜中的自己,此刻红玉钿额,眉黛浅浓合度,红滟胭脂竟将昨日还是惨白的脸庞染成出嫁女子娇羞,而那对珍珠红玛瑙坠角的耳珰摇曳在脸侧,闪出一抹艳色光芒,为升平的容貌多添许多润意。
昨夜李世民离去后,升平便少了一个常日戴的耳珰,长乐百般寻找却不曾在池里觅到,如今看来定是在他的身上。
他永远知道她要什么随之补上,但他从不知道她心底到底怎么想……
长乐再为升平戴秦王李世民所送象征手足情深恩同父母的金镶莲瓣镂空托底东珠手钏。此一套便是齐全了。
北人嫁衣红艳耀眼,颜色较大隋更加浓烈。升平此生只见过一次正式嫁衣,那还是太子杨宫娶太子妃高氏时,炎炎红裳拖过大半个东宫长阶,任凭仪仗华盖都无法抢夺它的光华色彩,那时升平尚且年幼身高所限目及景色不多。除了感叹高氏嫁衣华美外,再想不到其他赞美之词。
可今时今日,当升平也穿上血泪织就的嫁衣时方才知晓,妇人如衣,最绚烂一日不过是为漫漫一生留下值得回忆的美好,所以,嫁衣注定是妇人平生最奢华曼妙的衣着,才能支撑起下半生的苦难。
升平的手指一寸寸抚摸过大红嫁衣,眼中发热,蕴满眼泪。
旭日终在大唐王朝九重宫阙的东方冉冉升起,升平手中的红衣颜色越来越浓,似谁的血在手中不断涌出,染满华衣。
她将身穿嫁衣,不是为了杨广,而是为了自己。她曾设想过无数次的出嫁欣喜,如今又变了滋味。
长乐为升平穿好大红嫁衣,将紫红绶带披在肩头,长裙之右前配以和合佩,长长丝绦荡得环铛相撞发出悦耳声响,这声响将陪同升平走出大殿,跪迎太子李建成入宫迎娶。
长乐站在升平背后早已被她的美貌惊得失魂,她嗫嚅道:“太子妃殿下……”
升平回头淡然一笑,将嫁衣轻轻抚摸:“从今开始,本宫是太子妃,你也要改口了。”
“没关系,她们听不懂的。“长乐口中的她们指的自然是唐朝嫔妃,无论是李渊,还是李建成,都有数名妃嫔婕妤良人,升平入主东宫等同重新从此迈入宫闱,再没有养病这些日的清闲惬意可以享受了。
升平低下顿了顿气息,扬起脸微微含笑:“她们固然听不懂,但本宫能听懂。你一日不改口称呼太子妃,本宫心中就会还存着希望。希望凝结,不立便破,还不如由本宫亲手将所有希望毁掉,再不会痴心妄想。”
长乐闻声悲切,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太子妃殿下,奴婢一生愿追随太子妃,无论您是太子妃还是太子妃奴婢绝不离开!”
升平摇头:“在这座囚宫里,谁又能真真正正住上一辈子呢?你和我都一样,不过是这座宫殿的匆匆过客,明年的今日,谁与谁还会停留这里都无法确定,今朝许誓太过早了。不过,本宫很高兴你能跟着,不是因为你会说故语……而是你代表曾经存在过的大隋……那是,属于本宫的王朝……”
长乐眼眶泛红,抑制不住悲伤,声音万分凄凉:“太子妃……”
朝阳已经高高悬挂,殿外鼓乐悉数奏响,李建成正从宫门脚踏锦毯徐徐而来,仪仗,凤柄,华盖,宝炉,彩衣宫人手捧礼盒随之缓缓前行,升平再没有时间回想曾经,太子建成的出现提醒所有人,这里是大唐的太子大婚,而不是大隋的升平公主出嫁。
升平顿回眼泪挪动脚步走到殿门外,长裙逶迤身后,沉重难移,似拖拉着过去难以放手。
李建成走上大殿台阶,头戴紫金皇冠,身着艳红色长袍,贵气逼人的他不容置疑的站在升平面前。
鼓乐俱停,大司马宣读册封太子妃杨氏宝册,礼毕,升平三跪九叩接宝册置于随嫁物品最前方,再举双臂过发髻与太子相对而拜,太子上前搀扶升平,升平抬起头时正瞧见李建成如矩目光。
李建成与升平携手,探过身,嘴唇贴在她的耳畔悄然道:“太子妃果然没让本宫失望。”
太子森然语音传入耳中,激得升平浑身一颤,她不自然的垂首,随李建成一步步小心翼翼走下台阶,而后出门登上龙辇前往东宫。
华车来回摇晃,升平被迫靠紧太子身边,被他攥住的手已经腻出冷汗,抽拉不得。
建成似是无意的对她亲昵道:“这样大喜的日子,本宫兄弟手足却在疆场征战,本宫心中实属有愧。”
升平一惊,偷偷窥视李建成,他似乎正在眺望远方,倒像真的在惦记二弟李世民一般。
太子喟然一笑:“若他们能够赶回,本宫又不知该如何待他……”
说罢李建成的手指骤然勒紧,升平吃痛但不敢出声,只能咬牙忍住十指剧痛,他贴在她的耳边笑道:“太子妃,你说,本宫该请他喝喜酒呢,还是该请他观礼呢?”
升平心头陡然抽紧,竭力平静自己心绪面容无波的回答:“臣妾愿听殿下的意思。”
李建成长眉微微挑起,对升平的答案异常欣然:“不错,本宫要的就是公主你听话。”
升平还来不及再说些什么,车辇已到东宫。车辇停下,升平被李建成携手搀扶下车,骤然被眼前熟悉的景色惊住,
东宫旧貌一丝未改,甚至连悬挂匾额也是前朝颜色,只是大殿前方多植众多素桂,叠叠重重压着荫凉。升平随仪仗缓缓前行,泪竟噎在喉咙里,几乎不能呼吸。
所有东宫宫人内侍在甬路两边悉数匍匐跪倒,衣着也是大隋模样,与栖凤宫同样的芙蓉裙衫带着升平幼年时的回忆一下子迎面扑来,仿佛一记重锤正敲在她的胸口,让她再忍不住泪水。
李建成宠溺的用袖角擦拭升平面颊上的泪痕,“你怎么像个孩子似的,以后太子妃就住在此处,不再离开了。”
被李建成擦拭眼泪的地方浮起滚烫热意,升平尴尬的别开脸,让料峭的风吹去难堪的炙热。
升平与李建成徐徐走上台阶,李渊此刻正在上方宝座笑望他们。李建成与升平对李渊行三叩九拜大礼,再由李渊亲赐升平掌管东宫的凤玺,凤玺盛在锦盒之中,由司丞宫人逐级传递送到升平手上。
李渊站在台阶上笑对升平说道:“太子妃,太子生母窦氏①早逝,朕后宫亦再无重纳新后,后宫琐事日后只能多由太子妃操劳了。”
升平躬身叩拜:“臣媳愧当父皇恩赏。”
李渊捋了捋胡须哈哈大笑:“建成,日后要好好待太子妃,此等佳妇为你执掌东宫,是太子你之幸啊。”
李建成听闻后笑看升平,而后俯首:“是。儿臣必以太子妃为尊,相敬相守,以效仿父皇母后举案齐眉。”
李渊抖了抖袍袖,扬手:“好。你们免礼吧。”
翁媳相见之礼已经作罢,升平再由李建成领至东宫内殿,由巫师主持坐帐,同席,连襟,缠发等礼②。
礼毕。
李建成再起身与升平行夫妇之礼,同桌用团圆膳,一切礼仪悉数结束不觉已过晌午,至此,大婚方才告一段落。
因是清晨行礼未免有些困乏,按祖例午时过后,太子妃可在新宫小憩片刻,太子则外出至朝堂与朝臣同庆大婚盛事。升平躬身送走更衣完毕的李建成后,真真切切长出口气,坐在紫檀床上才觉得全身放松踏实下来。
第一关已过,远远没有她想象的那样痛苦和艰难。李渊和李建成还算恪守表面功夫,至少没有在仪式上为难她。而她似乎也能很快融入大唐仪式当中,心中不觉有任何不妥。
不知道,这算不算是另一种背叛?她第一次没有察觉到融入大唐之初的那种深切羞辱,那些曾经执着的家国破灭仇恨不知为何已不再见,取而代之的,反而是必须镇定心神坦然面对。
也许,她也在认命,认命国已破,家已亡,与其纠结如何悲怨不如打点一切为自己搏一条出路留下性命才是。
升平静静坐着,缄默不语,长乐走近她小声询问:“娘娘,需要更衣休息吗?”
升平回过神来,茫然的点点头:“是有点累了,休息一下也好。”
长乐上前为升平取下凤冠,再拿来晚上行同宫礼时的礼服,准备为升平换上,升平看见繁琐的长裙眉头紧拧:“算了,等睡好再换吧。“
疲惫的升平轻轻合衣倒卧在床榻上,长乐见状赶紧放下百子千孙帐,帐帘在眼前对拢瞬间遮挡住外界光影,黑暗笼罩住升平带来困乏,她的双眼慢慢闭合,寻找最舒适的位置翻身。
一团软绵绵的东西就在枕边俯着,升平觉得有股血腥味道扑面而来。升平睁开眼,借着帐子里微弱的光线仔细打量,因为是重新修缮的东宫,此刻墙壁簇新,锦衾鲜亮,所有一切遍布喜气并无不妥。
升平安慰自己,大概是连日来不曾好好睡过,突然换到东宫居住难以适应,应该不必如此惊恐,升平再次闭上眼,断绝目视,血腥味道反而越发重了起来。
闭着双眼的升平,小心翼翼向前探出手,手指轻轻抚过锦被,一下下,直至身边……停住。
柔软还散发热度的物体正陈横在她的耳边,升平用手指顺着锦被探入,指尖所及是顺滑的动物毛皮。升平猛地睁开眼,猝然起身,用力掀开被子,赫然入目的是一只刚刚断气不久的虎皮狸猫,脖颈被人用外力扭断,血肉模糊的躺在离她不远的地方,身体下方是黑褐色的血正漫延开,洇晕大半个紫檀榻。
升平猛地捂住自己的嘴,直直的看着狸猫尸体,因为整个人太过恐惧,她只能狠狠咬住掌心压抑住自己不要发出任何声音。
狸猫的双眼已被人剜去,脖子上断裂的骨头白森森露在皮外,温热的身体证明它刚刚被杀不久,甚至可能不超过一个时辰。
是谁这样心狠,是谁这样大胆?居然用残忍的手段虐杀狸猫放在太子新婚床上?
是太子?应该不会是他。他想折磨升平的话方法太多,不必用这样妇人手段。
拓跋丽容?有可能,毕竟升平身下所躺的是她姐姐应得的位置。
还会有谁?会不会是太子后宫的妃嫔?会不会是那个不曾出现的齐王?
升平咬紧牙关与死猫相对,泪顺着脸颊不断流下,凉至骨髓心底。此时她不能喊。身处新境,不知敌人藏匿何处,喊出来便会打草惊蛇。她也不能哭。强弱难辨,惊惶失措只能泯然气势使仇者快慰。
升平哽住哭意,勉强自己憋回眼泪,逼自己伸出颤抖的手指将被子再盖回原处,然后从榻上缓缓起身,仿若自己什么事都不曾发生般,整个身子靠在榻边看似平静无波的微笑。
①窦氏。李渊元妻,京兆始平人。隋朝定州总管窦毅的女儿。窦氏母亲是北周武帝的姐姐襄阳公主。窦氏年幼时非常聪慧,曾为北周武帝出计策招纳突厥皇后。窦父为窦氏画孔雀招婿,谁能射中孔雀眼睛便可成为她的佳婿。李渊发出两箭皆中孔雀眼睛,遂入门迎娶。成语“雀屏中选”便出自此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