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身边近臣魏征对此时始终缄默不语,眼睁睁见太子妃被囚入内殿后捋了捋胡须,上前一步进谏:“太子殿下,为何不就此杀了秦王和太子妃?”
“深宫内殿皇子暴卒事关重大。况且……他此时已经身受重伤再不能与本宫争位,待本宫登基以后再定他的生死简直易如反掌。”李建成眯眼,眺望依旧沉浸在夜色中的宫殿,“起风了,你也先回吧。“
“可是,若不斩草除根,恐怕……”魏征心中有所不安,总觉得太子若此时放过李世民,必然身遭反噬。
“没有可是。若真要说到斩草除根,恐怕连本宫也要除掉吧?本宫与秦王也有血肉相连!”李建成泰然诘问。
魏征见太子如此不听劝说,噤声再不敢多说。
李建成转身入内,魏征也只能叹息着从暗夜里离开。
李世民被众人送出宫苑,先行已经有人通知了长孙无忌,长孙无忌骑“青骓”①独自前来,他双臂展开接过近乎停滞气息的李世民。侍卫首领向他拱手:“长孙将军,属下只能送秦王到这里,属下还有它命,对不住了。”
长孙无忌默然将已无声息的李世民放置马后不与此人对话,策马扬鞭迅速带转马头,青骓一声嘶鸣立即放蹄驰骋,不消片刻功夫已经消失在众人眼前。
长孙无忌赶至王府,因前来为秦王大婚贺喜之人还没有散尽,长孙无忌只能将李世民背在肩头,裹盖住黑色披麾,迅速徒步穿过回廊径直奔向新房,长孙无垢见兄长疾驰而至刚想开口询问,只见长孙无忌弯下腰,披麾散开,脸色惨白的李世民已颓然倒在婚床上。
李世民遍身血污染红玄色长袍,看情况伤势颇重。外面有随侍仆妇听见声音冒然闯入房门,长孙无垢立即面容坦然站起身将仆妇推出:“秦王刚刚酒醉了,你们先去煮些醒酒茶来,再打盆净水进来给我就行了。”
那仆妇偷眼看看神色淡定的长孙无垢,人疑惑着离去,长孙无垢和长孙无忌一起将李世民血色外衣撕开,此时血污已经干涸,外衣正粘在伤口上,一旦撕开便会扯动皮肉血流不止,长孙无垢轻轻剥开外衣才发现李世民所受的伤前后贯通,可见下手者之用力。
长孙无垢见状不禁蹙眉:“什么人敢对秦王下这么狠的手?”
长孙无忌提及背后蹊跷不由得面沉似水:“是太子下的手。看来,计划要提早进行了。”
李世民失血过多已经人事不知。长孙无垢用发鬓金钗将伤口周边的腐肉挑出,长孙无忌随身有治刀伤良药,再拧开盖子将药粉按上去,药粉刺痛,昏迷中的李世民猛地抽痛,额头渗出层层汗珠。
仆妇送来水盆和醒酒汤,长孙无垢笑着走过去,以自己身体将仆妇好奇视线遮住,状似无意的说:“秦王喝的酒也太多了,你先去与总管说声,今日贺喜之人明日秦王再来打赏,今晚王爷先在主房休憩了。”
仆妇应声退去,长孙无垢再次回身,将水盆端到李世民旁边用清水将他身上伤口擦拭干净,长孙无忌欲将外衣撕开为他包扎伤口,长孙无垢按住长孙无忌的手腕,轻声阻止:“大哥,你一会儿还要从正门走出去,衣不蔽体如何跟众宾客解释?”
长孙无忌觉得妹妹说的有道理,又将衣服再穿起。可总不能撕掉床寝被褥来包裹伤口,长孙无垢只能背过身将自己贴身的红裳脱下,用牙齿撕成宽条,将李世民胸口伤势包扎好,转过身对长孙无忌说:“此时前厅人员纷杂不能请大夫过来,等到明日人少时,大哥还是请位大夫过来替秦王瞧瞧吧,我看情况有些不妙。”
长孙无忌面色凝重的点头:“你一个人独守此处要小心,若秦王他……遭遇什么不测……你也难逃利害干系。”
长孙无垢停住手中动作,望着李世民惨白面色心中怅惘:“他生,我们长孙家难逃干系,他死,我们长孙家也是生死相依,真不知如此奔忙碌碌最终为了什么?”
“若是他日秦王能登上皇位……”长孙无忌这个七尺高的汉子竟说不出谎言来哄骗自己的亲妹子。
长孙无垢涩然一笑:“你真以为他登基后会善待咱们长孙家?”
长孙无忌愣住,旋即恶声恶气道:“若他不肯,我自有办法,为兄的先走一步了。”
长孙无垢并没有起身送兄长,只是一个人呆呆坐在李世民身边,为他擦拭额头,掖被子,而后望着窗外漫长夜色发怔。
①青骓,昭陵六骏之一,李世民最爱坐骑。
明朝谁为砧上俎
太子东宫内殿寂静非常,长乐已被带刀侍卫就此押出,只剩下李建成将失魂落魄的升平摔在床榻上。
升平低垂面庞抬手自若的整理一下发鬓,而后从榻上爬起坐下,始终不曾瞧上一眼面前盛怒下的夫君。她的姿态被李建成由上而看,像是怕极了自己。心中顿生不满,用手指硬生生将升平下颌抬高,却在不经意间察觉她眼底一闪而过的厌恶。
李建成冷笑:“怎么,怨恨本宫冲散太子妃和秦王的苟且好事?若不是本宫及时出现,怕是皇后的凤冠都已经戴在太子妃头顶了吧?”
升平不语,先前用长剑刺杀李世民时的狠绝已不见踪迹。此刻她心中难抑的是对李世民严重伤势的担忧。
不知道他今夜能否支撑活下去。不知道来日大业是否还能继续完成。
李建成见升平木讷不语手指松开她的下颌,“不妨再告诉太子妃一件秘事,明日一早上朝时本宫便会与几位重臣联合谏言弹劾李世民,以军饷中饱私囊,携寒族将士对朝政怨怼,另备蟒袍金冠欲取父皇皇位而代之等罪名奏本,务必让李世民从此了断对皇位的痴心妄想。”
“当今皇上英明睿智,又怎会相信如此荒谬的奏本?”升平幽幽道,语气中含有不置信的轻蔑。
“父皇老矣,人一旦身处宝座之上俯视众生生死,难免会心生多疑。这些欲加之罪有则难逃死罪,无则亦会贬黜废封,父皇又怎会去一一细辨?自古父子夺位的事并不少见,单就是你们杨家不也有炀帝逼死亲父一说?”李建成轻佻一笑,又说道:“说起这些典故,想必太子妃比本宫还清楚些,你说呢?”
“太子殿下不该将这些秘事说与臣妾听。”升平慢慢昂起头,双眼直直望着李建成:“太子殿下就不怕臣妾有意通敌吗?”
“说起通敌一事,本宫还真要谢谢太子妃,若不是拜太子妃你那一剑所赐,李世民他怎么会重伤难愈,又怎么会任由本宫揉搓弹劾?明日纵然本宫说秦王他意图杀父弑君夺取皇位他也无法迈步金殿为自身辩解了。若是如此算来,本宫倒要真真切切犒谢太子妃一样好物件。来人!”
李建成举手击掌,掌声落罢,已有小心翼翼的宫人手托金盘而入,金盘之上赫然摆放三样物件。鸩酒,匕首,白绫。
“不知太子妃更喜爱哪样?”李建成接过金盘托至升平面前,右手从中端起金樽逼在她的唇边,金樽杯壁冰冷触觉惊得升平本能闪躲,李建成见状眼底寒光陡然闪过,他唇上凝着笑,语声轻佻:“哦,原来太子妃不喜欢鸩酒的味道?那咱们换换,这把金匕看上去倒是还算锋利。”
李建成放下金樽拿起匕首,手持匕首顺着升平耳侧轻轻撩过,只见一缕青丝长发已随刀锋力道飘飘落下散于榻上,“这匕首让本宫想起本宫母后。”李建成似回忆起幼年过往紧皱眉头,他将匕首放在眼前仔细端量,又用鼻子嗅了嗅,继而冷笑。
“母后的血极浓,喷溅在床帏上,流也流不下来,要等本宫用手蹭了才粘在袖口上,那些血在袖口上洇晕开,宛若硕大一朵紫绶金章,至今,本宫还能闻到那股血腥味道。”李建成拽着升平的袖口轻嗅,仿佛那里正在绽放盛开紫绶金章,神情异样满足。
升平心中一抖,不觉人已后退,“太子殿下的意思是,先皇后是自杀的?”
李建成逼近升平,面容发出异样的光彩轻声道:“不,是秦王害死的。”
升平摇头:“可是窦皇后也是他的母后,这怎么可能?”
李建成唇角扬起,忽将匕首放至升平脖颈边慢慢磨蹭:“他亲眼目睹一切,叫来了父皇。父皇到时,偏母后身边还有其他人……”
升平心中不觉惊异,莫非是李渊无法忍受窦后行为不端的耻辱,亲手杀了皇后?
“母后自然是护着那个青梅竹马的玩伴,本宫与元吉皆抱着父皇的腿不让他近前,偏是秦王他领着父皇直逼母后榻前。这把金匕便是他交给父皇的。”李建成将金匕掂量掂量:“我们北族人生平最不能容忍有两件事,一夺妻,二弑父,所以父皇自然不会饶了母后与那人,只是秦王不曾料到,他的告密除了害死自己的母后,还害死了他的亲生父亲。”
升平几乎再不敢听下去。原以为大隋宫闱糜烂腐朽,原来大唐宫闱也未尝由始干净。堂堂窦氏敢于在内府幽会青梅竹马的恋人,怕也只有北族女子才能干得出来的荒唐事。升平默默坐直身子语意深沉:“至此,太子殿下便开始恨了秦王?只因他害死太子殿下的母亲?”
李建成并不回答升平问话,只是随手又拿过三尺白绫置于升平面前摇晃:“这条白绫太子妃你可曾见过?”
升平望着三尺白绫,心中再次一惊,随即她轻轻开口:“是华良娣曾经用过的吧?”
李建成点点头,手指一寸寸抚过白绫目光留连不舍:“本宫迎娶丽华入宫时,她方十六,至死,也不过是虚满二十,还不及太子妃此刻一般年纪。”
升平额上渗出冷汗,淡淡道:“华良娣逝去时正处青春少艾,实在可惜。”
“本来,父皇本意是由本宫亲手结果她的性命。但本宫没忍心动手,她哭过,闹过,等到累了便笑着催本宫一同入睡。她自悬时本宫仍在熟睡,天明睁眼才发现人已荡悠悠断气多时。而本宫枕边尚遗她身上残香,十指还存她发间的触感。”李建成淡淡笑了:“她果真是个气性大的孩子,宁愿自我了断也不肯假以人手。只是她如果能再多等几日,本宫也许会想出其他与父皇斡旋的对策。只可惜,她不肯等,也等不来……”
升平隐隐觉得太子眼底戾气越来越重,语声虽还算平稳但喉间已经哽住,吐字渐渐不清起来。她脸色苍白再紧张的瞧瞧那杯金樽毒酒,沉吟须臾立即回答:“这样看来,鸩酒便是太子殿下真正赏给臣妾的玩意了。”
李建成靠在升平身边,目光灼灼,骤然间好像听到了什么可笑之事,轻声低问:“太子妃可敢死吗?”
“敢与不敢,和死与不死是两回事。”升平竭力让自己面容显得异常镇静:“太子殿下如果是想赐死臣妾,臣妾不敢也必须敢,太子殿下若不想赐死臣妾,臣妾敢也不能说敢。”
“丽华过世前日曾负气让本宫发过誓,若真有一日迎娶大隋杨氏做太子妃,必等登上皇位时亲手抹了她的脖子。”李建成笑,深深看着升平:“倘若本宫心软,她即使魂归阴朝地府也要与本宫算账。”
李建成将那杯鸩酒复又端起抵在升平嘴边,深红琼浆衬得她唇色惨白:“可惜……”
太子的视线有些迷离,人贴住升平嘴唇辗转轻咬,百般柔情似倾泻而出的月幕,笼罩住升平想要逃离的动作。他的唇齿间发出一声幽幽轻叹,许久才肯放开升平的嘴唇。
他紧紧望着升平,指尖捏着金樽双足分外用力,双唇因激情变得殷红,他深深的笑:“可惜,本宫现在真的有些心软了。”
升平愣住,似乎没有听清太子的含糊言语,还来不及追问,门外猝然发出一声清脆声响,似有件金属兵刃砸在地面激起回音远播,随即伴随几声斥责隐隐顺着静夜传入内殿两个僵持男女的耳中。
“密室已封,刀剑各属,太子殿下不曾发令你竟然胆敢擅自动用长刃!”
“属下知错,只是属下想着时日不多,还需轻点兵刃数目,一时手中不稳才跌落在地。”
“住口,来人,带下去将他封口!”
夜色掩盖的何止李建成心底有关过往的隐情,怕是还有即将发生的大事……太子东宫的长殿回廊下有密室,他们在……私自铸造兵刃,以求兵变谋篡皇位。
升平尚来不及反映,先一步觉察的李建成已从榻边猛地站起,一只手用力卡住她的颈项阴狠道:“原本本宫还想留你一条性命……,只可惜,你时运不济,听到不该听的东西,你自认晦气吧。”
升平见他动了真性情拼力反抗,奈何抵不过李建成成年男子的力道,眼睁睁看着他将盛满鸩酒的金樽送至自己面前,她牙关紧咬,死活不肯开口,一杯鸩酒洒满前襟脸颊,因鸩酒所致肌肤疼痛难忍升平忍痛不住只好竭力挣扎,趁太子不备,将他重重推倒在地,想也不曾想便往外跑。
伸手推开殿门,发现殿门外回廊下正有密室门敞开,来来往往几个手握重刃的侍卫看见太子妃遽然从内殿奔出,也惊得怔住,忘记随手掩盖密室正门。
几目相对,谁也不曾迈动步子。
只见升平身后李建成全身带着杀气奔出,一掌击在她的颈项上,升平眼前一黑就此昏厥过去。
李世民醒时已近天色亮明,窗外略有些灰蒙蒙光亮,昏暗光线里似乎有人俯在桌上一动不动。
他想也没有多想便将窝在心中的关切问了出声:“我没事,你还好吗?”
沉沉一声惊醒了沉睡中的人,那人利落起身,面容平静紧抿着唇角走到李世民面前,先是仔细将他胸口伤处内外检查了一遍,又用冰凉手背探探他的额头,而后焦急的开口:“秦王还有些发热,只是不知道哥哥何时才能找大夫过来。”
李世民迎着微弱光线将那个人的身影摄入眼底,看清,而后黯然闭上眼睛,身子又放平了些,语调也有些冷冷的:“现在几时了?”
“还差一刻寅时。”长孙无垢将丝帕放入盆中洗了洗,又为李世民胸口上的伤擦掉些血污,她低低道:“哥哥说,太子既然已经提前知情,秦王必须先行动手让太子措手不及才是。”
李世民平卧在床,目光直视帐顶,喜帐里挂满百子千孙的绣件,密匝匝晃得人满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