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着伤口痴痴的在想什么?”李世民的眼底萌动笑意。
“本宫在想,当初为什么不再多用些力气。”升平似生气般,加速手上动作。
李世民不理会升平的赌气,定定望着她不肯承认自己情愫的意气用事,只是笑。
昔日大兴宫内惊鸿一瞥,天阙女子首次让他知晓何为窒住呼吸。宫倾国亡他犯下重错,单是升平醒来后那一缕怨恨目光已使他羞愧万分。大婚之时,玉阶天梯上红裳凛烈,似梦似幻摄掉他所有心魄。再谋大业时,已难阻挡深宫别离,日日相思夜夜牵挂之情。
今日,心中的人终于在近前,不知为何心却先怯了。驰骋疆场血战数年的男子,手刃千计悍敌善于用兵的男子,竟连一句心中情话也说不出。
李世民只会笑,是能笑,心中,眼中,唯有升平一人。
细心包扎胸前伤口完毕,升平拉过李世民宽厚手掌,只见上面一道透骨伤口,鲜血仍在不住向外涌出。大概是刚刚在玄武门厮杀时所受的箭伤。升平无声叹息,
她抬眼与痴痴的李世民对视,见他不闪躲视线心中又有些忐忑,整个人也浑身热的厉害,升平霍然站起闪到一边:“现在已是丑时。秦王殿下可暂且休息片刻,等待明日早朝,群臣发现事变后怕是又有一番深浅较量。”
“东营我已命人持皇上虎符进行收编。东西南北四门守将已悉数归降。”李世民也知升平话中所含深意,沉思片刻道:“我也知晓明日一早,朝臣定对此事有有非议。”
“朝官只是向皇帝宝座俯首称臣,哪管宝座上所坐何人?秦王对此倒是不必多虑。”升平从容应答,李世民听闻颌首赞同。
“秦王,属下有事要报。”殿门外忽而响起声响,话音急促,似有内情。
“进来禀报!”李世民此时并不避讳升平,反手将自己身上的衣裳披好,招侍卫入内。
侍卫知是此处是东宫,有许多避讳,入内时眼观鼻,鼻观口,进门立即跪倒不敢擅自左右观看,“回禀秦王,长孙常尉他……”
李世民听得长孙无忌危急,陡然站起:“长孙常尉怎么了?”
“长孙常尉中毒箭性命垂危,御医说只怕不能撑过今晚。长孙常尉命属下带信给秦王……”侍卫紧声禀告。
李世民急抓住侍卫肩膀,“说!”
“长孙常尉道,太子被诛关联的拓跋氏必然会反,消息一旦向外传出,难堵天下百姓悠悠众口,不若请秦王再往前走一步……”
李世民闻言呆住,思量片刻方才示意侍卫继续说:“还有别的吗?”
“还有,长孙场常尉说秦王许诺他的事,他追随秦王十余载,深知秦王殿下是守信之人,他在此不再复提……”侍卫畏缩的停住语音,瞧了瞧一旁伫立的太子妃。
“不必再提什么?”升平忽然轻声问道。侍卫语塞,忙悄悄抬起头窥视李世民的神色。
李世民立即沉下面容,不容他解释,当即呵斥:“下去!”
惶惶侍卫不敢停留,连忙躬身退去,殿内再留升平与李世民二人伫立。
“什么诺言如此重要,要长孙常尉以性命来逼问?”升平双眼直直望住李世民,笑容仍在。她走至李世民面前,伸手为他整理好衣襟,捋顺鬓发。血染长袍重新披在他的身上,李世民赤红双眼似欲说千言万语,薄削嘴唇张合几次,却也不能为自己辩解。他无颜面对坦荡若此的升平。
升平默然凝望李世民如此尴尬行状心中已全明白,她竭力逼自己展现笑颜,状似不以为意。
宫杀之际,能有性命得以存活,便又是一次劫后余生,原本该笑的……可她偏笑不出来。
李世民哑了嗓子,半晌才道:“公主。”
“未入大唐后宫前,家人皆称呼我鸾儿。”升平似回忆什么,眼中有些迷惘,“入得唐宫,有人称呼太子妃,有人称呼公主。连本宫自己也不清楚到底是谁了。”
李世民察觉升平目光有变,伸手欲摸她苍白脸颊进行安抚,不等他触碰到她的肌肤,升平已不露痕迹闪开,李世民神色变了又变只能苍白解释:“听我说,长孙无忌为我负伤,他濒死时想为长孙无垢求个……”
“皇后之位。”升平接住李世民不敢说下去的话尾凄然一笑:“果然还是在朝堂上有自家兄弟好,还能为之谋划皇后之位,可惜,我杨鸾的兄弟都被你们父子兄弟给杀了,从此无人再来为杨鸾谋划安稳。”升平笑着,笑着,眼底空洞无物。
李世民身子一震,张臂将升平搂入怀中:“休要乱想,你还有我,我为你谋划。”
升平俯在李世民肩膀上,嘴角慢慢淡去笑容,双眼木滞,她对此人安抚的谎言不肯再答一个字。
李世民以带伤右手不住轻抚升平后背,手心疼痛比不得此刻心中剧恸:“哪怕负荆天下,我也一定会为你兑现那个诺言!”
升平用力挣扎,李世民却不肯放手,两人挣扎几番终不能脱困,她最终只好抱住他的伤臂狠狠咬下,他则任由她随意发泄心中愤怒仍不肯松开手臂。
升平还是累了,再没力气来惩罚自己。她昂起头,定定望着眼底浮现焦急的李世民:“请秦王殿下给本宫留些最后尊严,请放开本宫。”
她冰冷的目光,无情的言语,逼迫李世民不得不放开禁锢的臂膀。
升平虚软的站起身,拖动步履走出李世民笼罩的魁梧身影,她缓缓回身躬身屈膝,在他面前深深施礼:“秦王殿下去忙国事吧,本宫先告辞一步。”
李世民哪肯就此放手,以伤手拉住升平宽大衣袖不肯放,升平执意前行,两人之间如隔了鸿沟般站离一袖之遥。
升平回视,与李世民对望,四目相对,不舍,懊悔,绝然,悲恸,道不尽多少情绪夹杂其中,似一把利剑划在地面生生将二人分开。
“不许走!”李世民蹩眉,执着坚持。
“秦王殿下真会说笑,本宫还能往哪儿走?如今我杨家父子兄弟皆死在秦王殿下兄弟的手上,杨鸾此刻也只剩半条命而已,天下之大,杨鸾却不知走出大唐宫阙该迈哪只脚,秦王殿下何惧之有?”
李世民紧握牵住升平衣角的手,久久才能提起力气:“不许再说了,无论怎样,我都不会放你走。”
“哪怕,本宫会因此恨你终生?”升平抬头凝视李世民双眼。
“是,哪怕会恨我终生,我也会不择手段留下你!”李世民坚定回答。
“好。秦王殿下果然有气度。敢问秦王,来日大殿册封本宫时的封号是贵妃,还是贤妃?”升平肆意冷笑,眼底已经蕴满泪水。他明知她容不得自己头顶任何妃子封号,却不能给予任何许诺,为何还执意不肯放她离开?
无以回答的李世民,声音越发低哑:“阿鸾,你不要逼我!”
升平笑了,边笑,边回身向前走去,边走,泪水边顺着脸颊肆意流淌。
李世民即便如此仍不肯放手。
不肯回头的升平伸手将自己身前丝绦解开,暗绊松掉,一件长衣由他拽得轻轻飘落在身后,她则继续木然直行,直至背影消失在侧殿门口。
李世民定定看着升平萧索背影,对此结局根本无言以对。
李世民,若你注定一生无力许我尊贵,就不该,惹我倾心。
长孙无忌所说的再进一步,即是让李世民逼父皇李渊就此退位。
若能将皇权独揽在掌心,怎还有人胆敢妄谈玄武门伏击,有怎还有人胆敢非议新帝罔顾兄弟亲情?
李世民知道长孙无忌话中意思,也知道当下唯有此举可行。但心中仍是记挂升平,对殿门外等信的侍卫视若无睹,整个人阴沉面容无人敢催。
直至丑时三刻,升平方才面无表情的由殿内出来,她已经卸掉发鬓间的奢靡发饰,身着素衣白绦一身孝装,散乱发髻的她微红双眼立于李世民面前,双眼不肯直视。
“事已至此,秦王不能功亏一篑,天下人尚且等着看这场好戏,秦王殿下还是屈尊成全吧。”升平艰难开口,不等李世民表示赞同立即转身领行,李世民怔怔也随即起身黯然随往。
东宫殿门外一干人等见两人出门,悉数惶然闪至一旁,匍匐跪倒,殿门外车辇早已备好,升平却轻身绕过车辇向两仪殿徒步而行。
行至东宫门口,升平回首张望,朱檐红墙掩埋她近一年的美好时光,风冷月清似那段不堪回首的冰冷记忆,还给她瑟瑟感受。
太子建成,以及东宫,皆是升平记忆中的一角。或痛苦,或迷离都难忘记。
“把……太子殿下送往两仪殿门口。”升平黯然提及李建成,嗓音有些低哑,原本低泣过的双眼在宫人们瞧去仿佛更有些洇红。
李世民沉色,随意唤过内侍领命去做。升平又木然继续向前走去,李世民深邃目光始终追随她轻袅身影,沉气继往。
两仪殿与东宫实则只有一墙之隔,跨过东宫宫门抬头便是两仪殿广场,一道朱漆深门,隔离生死两重天。东宫宫门内仍是安静平稳,东宫宫门外已经血腥气息扑面而来直呛人肺腑,在两仪殿旁,如山高的太子东宫侍卫尸首被叠在一起,像极了大隋宫倾时那些被北族人杀掉的侍卫。他们的样貌无人记得,他们的尸身也必然被熔合焚烧,他们受害于宫变宫倾,却也无人为之惋惜痛心。
大隋宫倾时,升平不曾直面血海尸山,今日她由蜿蜒成河的血地上踏过,只觉得黏稠血迹蹭满逶迤在地的蕾珠裙摆。
李世民上前拉住升平胳臂,沉声道:“阿鸾,回宫休息,我不想你看见这些。”
升平回头,视线迎上他的,眼底冷意瞬时凝结:“怎么,本宫又不是没见过,不过与前朝宫倾才时隔一年,本宫还不曾忘记。”
李世民语结,眉间顿现阴郁之色,升平挣脱被他擒住的手臂再次前行,宫人内侍见状只得惶惶跟上,随之踏上两仪殿漫长玉阶,直奔大殿。
李渊此时仍坐于皇帝宝座上。
虽李世民当着他的面发誓不杀太子,但深谙宫阙亲情寡漠的李渊却不敢轻信。
曾率五十七匹战马起家,如巣居鲲鹏不经意间展翅夺取部族首领之位,盘踞大漠北端接受大隋招安成为太原守备后,又起战意蓄谋扩张驱逐端木氏族,露锋芒顺势收编拓跋四万族民,展霸业宏图再挥师南下歼灭隋朝,得天命兴建统一南北的大唐帝国,细数他自己这一生,虽历经风雨跌宕却从不曾如此绝望。
玄武门外铁蹄铮铮,嘶吼震天,两仪殿内寂静空旷,偏偏连胸口怦然也难听见。
究竟是太子将他最赞许的秦王射杀,抑或是秦王将他最信赖的太子斩伤,李渊老泪纵横的双眼都不愿看清兄弟杀戮后的结局。
建成为人乖顺,虽有逆鳞却从不饽背。
世民性情耿直,虽有皇图却情牵过重。
无论孰胜孰败,孰生孰死,李渊皆不愿自己在有生之年亲眼看见兄弟相残的结果。
恍惚间,似听闻有队人马急忙忙赶往东宫,声音袭过犹如踩在九五之尊的心头,心随哒哒之声抖动。
两仪殿前一位守候老奴双唇启合似想禀告战况,李渊向他缓缓摇头,声音骤然苍老数十年:“朕已经知道了,不必再禀报了。”
若是太子建成获胜,首要之事必是冲进两仪殿瞧个究竟。这队人马,马急,人慌,想来是心情急迫,想去见心中最惦念的女人。
漫长深夜,已知丧子的苍老帝王,终忍不住俯在宝座蟠龙扶手嚎啕哽咽。九重宫阙下,大唐君主往昔威仪一扫殆尽,唯留下伤恸老父哭别暴死双儿。
升平听闻殿内呜咽哭声,缩回本欲推门双手,一时间立在殿门无法进退。
“太子妃,还是让本宫来吧。”升平身后有人轻声道,她惊异回身,不知何时莫淑妃已经悄然站在众人身后,她散发披肩,素衣白裙,两鬓斑白的她神色颇为淡淡,只是轻声叹道:“听说,三位姐姐都在东宫一并去了?”
李世民闻言向前一步掩护升平:“此事与太子妃无关。”
莫淑妃颌首以示知晓,半晌没有答话。她双眼茫然无神的眺望东宫,幽幽叹息:“没料到,她们争了一辈子斗了一辈子,竟是一天去的,这也算是命中注定的缘分了。”莫淑妃回首再望望眼前两仪殿朱红殿门,又看看李世民身上的血迹,似已明了当下情境,良久方才轻声恳求道:“本宫知晓秦王殿下此时再次等待什么,只是想恳请秦王殿下给本宫留些时间,本宫进去劝说皇上退位。皇上年逾六旬又逢丧子之痛,且不可再逼之过急了。”
李世民闻言心中酸楚,用力点点头,随即向后退了一步让开殿门。
莫淑妃素手推开殿门,随后小心关拢,将众人隔绝在外。
灰暗大殿隐隐难辨行状,老奴搀扶步履凌乱的她摸索着上前,莫淑妃发现皇上此时正身着金色龙袍俯在宝座上,神情悲恸。
莫淑妃踉跄再上前一步,察觉有人逼近的李渊立即恢复以往九五之尊的帝王仪态,高昂颈项定定望着台阶下的羸弱女子。
莫淑妃行至皇帝李渊脚边躬身跪下:“皇上,臣妾来迟了。”
“淑妃,你来此有何要事奏禀?”李渊刻意营造自己对万事无所挂念的语气,挺直腰身。
莫淑妃俯下身匍匐在地,接连叩首三次,而后才轻声说道:“臣妾是来奏禀皇上……三位姐姐,已先臣妾离去了。”
李渊涩然苦笑,扭过头不肯对那几位妃子露出半分留恋,他重声道:“你着人给她们加封谥号吧!”
莫淑妃闻声再俯身叩首:“臣妾替三位姐姐谢皇上嘉许。臣妾还有一事要奏。”
“你若想趁机回到旧国故家,朕也随你。”李渊从齿缝里迸出字句,冷冷道:“当年你入宫并非自愿,随朕留在北方逗留二十载受尽苦寒。若你今日想回家,就回去吧。”
莫淑妃扶住双膝虚弱起身,一双有些细纹的美目定定看向李渊,她语气平静的摇头:“不,臣妾不走。”
“怎么,还要朕封赏你才肯衣锦还乡吗?只怕你下午你在求错了人,门外那个让你劝服朕的秦王才能许你财物。朕,已经无力。“李渊冷笑,将身边茶盏狠狠墩在龙案一旁的小几上。
莫淑妃缓缓的跪在李渊脚边,恭敬回答,“臣妾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