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孙无垢得到李世民的认同甘心下跪,领身后命妇百官颂词道:“臣妾祝皇上此次出征突厥马到功成!”
身后文武命妇内眷也随长孙无垢齐呼万岁,声音响彻太庙内外,震荡天地。
升平此刻亦跪倒在人群中,静静的抬着头,没有随之呼喊万岁。李世民也在静静的看着她,似乎不忍别开视线就此别离。
正如昨夜缠绵情浓时,他俯身在她耳边所说的话:“朕一生不会厌倦你,也不会离开你。”
此一句话化解升平心中无数忧虑,虽没有当下回答他的告白言语,却在背靠他时竭力蹭去自己忍不住流淌下的泪水。
相识六载,宫倾宫盛,她与他由相憎至相亲,终究还是陷入无边轮回的宿命。
他说他不舍得离开,她又何尝愿目睹他的离去背影?
升平努力露出笑容,给李世民最大的安抚。也许情恨爱愁都并非世俗人世能够压抑,她明知他的双手沾满自己臣民的鲜血仍不由自主的爱上。
也许是命,无法救赎的宿命。
李世民突然笑了,扬手策鞭,随烈烈飘扬的大唐旗帜一马当先走在军队前方,不再回头。
文武百官皆匍匐口诵万岁,宫人命妇内眷悉数嘤嘤哭泣,马蹄声声踏碎离别伤感,铁甲铮铮见证远征霸业,贞观四年李世民首次征战,牵动天下所有人的瞩目。
直至大军队尾整齐的走出太庙,众百官内眷宫人才缓缓由地面起身。
升平与长孙无垢相互对视,长孙无垢淡淡了神色,上前拉住升平袍袖道:“元妃,漪波殿太过寒凉,你还是搬至栖凤宫吧。”
①颉利可汗,东突厥可汗,启民可汗第三子。娶后母隋朝义成公主为妻,与大唐缔结便桥之盟。唐贞观四年大败被擒至长安,受封右卫大将军,五年后死于长安,赠归义王。
②薛延陀是敕勒部落联合体。由薛与延陀组成。
③李世民在唐初曾征战突厥,在渭水一代与突厥缔结便桥之盟。贞观四年征战东突厥领土,生擒突厥王。此处将两次战役并接一起描写。
52、竹兰相证自清白
李世民出征月余,时节已入隆冬。
朝堂上左相房乔公房玄龄,右丞魏征,尚书右仆射长孙无忌,吴国公尉迟敬德,中书令褚遂良五臣共同辅政,皇后长孙氏在旁聆听。
当政前夕颇为顺利,几名朝臣也算互有配合。只是不久后南方六郡遭遇百年未遇冰冻,万顷冬粮几乎颗粒无收,一时间灾民怨怼不已,更有妖言惑众者曰:此乃新皇射杀兄弟逼先皇退位的所行所为有失天道伦常而致,乡间坊内议言非非漫天蔽日,谣言迅速传入京城朝堂。众臣听闻悉数奏表,需寻对策尽快攘平内乱,清谣传,庇圣德。
于此同时,黄河因寒冬致使两岸堤坝所用土坯开裂,此刻恰逢断流时节,尚无人员伤亡,若临三月,怕是天暖河开会水漫良田夺去百姓性命。
又有北方就此战报,高丽,百济,新罗三国战事又起,与大唐结盟的新罗央求大唐新皇加以庇佑保护,欲借军队十万远赴北疆协战。
朝事如此这般密集,任何一件皆是牵动国家命脉的大事,即便是见多识广的魏征也因此整日愁眉不展,他与左右臣公商榷多日仍是各自争执无法定下对策,万般无奈只好请长孙皇后示下,偏偏长孙无垢生长在府内更善于家府治理,根本不懂得朝政其中的厉害,更无前后左右朝堂的功力也是棘手。
战报若送给远征北方的李世民定夺,必定需要经数日,往返后已拖延处理最佳时机。可此时朝堂上伫立的五臣你我意见相左,无一愿意由他人独断逞强,各个不肯退让,非要做出个决定。
长孙无垢瞧眼下境况越发的焦急不安。守谨非常明白眼前时局,上前佯装搀扶长孙无垢双臂,小心翼翼附耳对长孙无垢说:“皇后娘娘,奴婢听说,当年独孤皇后最擅调配国事,栖凤宫元妃在独孤后膝下聆听教诲十余载,应该晓得内里门窍,还有当年炀帝出征时皆是元妃独自打理朝政,必然明白如何决断眼前事态先后。”
长孙无垢回头瞥了瞥守谨,神色变幻不定,她抿唇继续坐在凤藻案后听下方五臣辩奏。长孙无垢怎么会不知道元妃擅长指点朝政?只是真要让这个朝堂仇敌趁机参与朝政,就不得不忌惮他日她会借朝堂掀起风雨。长孙无垢和元妃向来关系疏离,如此至关节要的时刻,终究各怀心思不肯全然相信。
守谨知自己的言语建议已经触怒了皇后,立即噤声收回双手,恭谨伫立。
辩奏,便是阐述己见,奈何三件事,五个人,竟研出十几种对策来,谁也无法说服对方服从自身,朝堂上五个臣子不禁各自面色涨红,争执不下。
“皇后娘娘,臣认为此事仍需皇后娘娘自己定夺。”长孙无忌知道此刻正是妹子迈入朝堂最佳时机,自然希望将定夺的权力交奉在长孙无垢手中。
反是魏征与尉迟敬德二人闻言当即冷声道:“皇上出征时只说吩咐臣下五人联合辅国,从未叮嘱由皇后娘娘来定夺国事。右仆射如此之举有悖纲纪伦常。”
“倒是微臣觉得,此几件事不宜草率,一动而牵扯众多所以更应多多考证。”房公房玄龄向来为人做事颇为严谨,他捋毕下颌长须后,与其他四位朝臣抱拳:“若各位依旧争执不下,房某只好先行告退,待皇后娘娘考证许可后方能入宫与各位臣兄商议。”
房玄龄说罢掀长袍欲往殿门走去,又被褚遂良拦住了去路,褚遂良斜眼瞥了一下长孙无忌,示意房玄龄此时此刻出言应小心谨慎,一旦惹怒长孙兄妹对房玄龄并无一点好处。房玄龄不以为然的向长孙无忌方向哼了哼,对中书令褚遂良的告诫不以为然。
房玄龄的准备离去迫使大殿里立刻陷入僵持,顿时安静起来,仿佛落下根针也能听得仔细声响。
长孙无垢见这样紧张时刻人也有些局促,她思量半晌才欠身对下方几臣坦言道:“各位臣公,本宫不擅处理朝事,如此大事本宫自然无法一身定夺。但本宫觉得,此三件乃事关重大之举,必须谨慎行事才可以,不妨各位臣公先撰写行事对策,再由本宫细细品读各位臣公政谏的各种利弊,如何?”
长孙无忌闻言,自然对妹妹胆小言微觉得颇有些失望。但也确实目前再无他法,他只能上前一步站在长孙无垢面前,为其他几人做出表率:“臣愿听皇后娘娘的。”
其余几人长孙无忌率先做了表率也犹豫片刻后纷纷应承。
长孙无垢见他们暂停争辩心中巨石顿时落地,先愧疚笑笑:“那只有烦劳各位臣公回去书写疏议,本宫在此代皇上谢礼了。”
几人见长孙皇后颇为客套忙不迭推让,叩谢,随即各自告辞离去。
待到两仪殿殿门关合,长孙无垢才失态的跌坐在凤藻案后,守谨忙将瞿凤长锋的披麾给她笼在肩头。长孙无垢怔怔片刻,无声叹息,“躲得了今日,躲不了明朝,他们明日上朝递上疏议,本宫又该怎么处理才算妥当?”
守谨蹩眉想了想:“且听尚书大人的就是,他是皇后娘娘的亲兄长,定能为娘娘思虑周全。”
长孙无垢摇摇头,长吁:“正因为他是本宫的嫡亲兄长,他的疏议更不能轻易采纳。一来,他擅用兵而非治国,疏议未必针对顽结奏效,二来,他人见本宫采用外戚疏议必然内心不服。若本宫一意孤行定会招致群臣不满,届时他们奏报皇上说我们兄妹趁皇上远征之际擅逞朝堂,本宫将百口莫辩。”
守谨闻言也只能缄默,不知该如何建议才好,倒是长孙无垢此时绝望般忽然幽幽开口:“也许,本宫是该找个可以商量的人了。”
长孙无垢下朝后身着朝装,发鬓顶戴瑰丽凤冠,一件也不曾褪卸,径直携守谨乘凤辇赶奔栖凤宫。
那日长孙无垢劝说升平迁宫,升平并没有拒绝,翌日便与宫人内侍前往栖凤宫居住。长孙无垢知道并非是元妃自己愿意去栖凤宫居住,元妃此举只是不想皇上刚刚离开便与身为皇后的自己交恶罢了。
元妃为人极其善避针锋相对时刻,虽与她相处时略显孤傲,却总能悄然化解两人之间的对立胶着。单是此举,已胜她太多。
长孙无垢想起这个强劲敌手不由叹息,下凤辇后由守谨搀扶迈上台阶。栖凤宫宫人见她们进门欲入内禀告,被长孙无垢拦住,她与守谨主仆二人悄无声息的掀开暖帘走入殿门,缓步绕过芙蓉锦屏与百合檀香炉,昂首直见升平正与同欢两人对面对绣一副双面丝屏。
看清门口来人,家常衣着的升平徐徐起身,也不曾给皇后深深施礼,只是淡淡问询问:“不知皇后娘娘来栖凤宫有何要事?”
长孙无垢心中有求于她,也不与她寒暄客套,径直走过去,款款落坐在升平座位,同欢此时早已起身将自己的位置让与升平,升平亦款款坐下。
升平与长孙无垢两人四目相峙,隔一扇薄若蝉翼的绣屏将对方神色纳入眼底,似能看清,又略有模糊,仿佛不知道对方心中所想。
升平随意拾起同欢放下的绣针沿着先前未完工处又穿过去,对面长孙无垢被升平突如其来的动作惊得一愣,随即明了,将自己厚重的朝服袍袖轻挽,亦伸手拈住绣针拽出,轻捋了捋针尾彩色丝线,又按照升平残留的针脚送过去。
两人你来我往穿针引线,也不多说话语,偏是身边守谨和同欢各自脸色紧绷如临大敌一般。
绣了一会儿,似被冻住了手脚,升平回身淡淡吩咐同欢:“手冷,去取手炉给本宫。”她回头望望绣屏另一端的长孙无垢,又道:“为皇后娘娘取那个珈蓝的手炉。”
长孙无垢抬头,也对守谨低声吩咐道:“你去与她一同取吧。”
守谨同欢两人领命离去,大殿上只剩下升平与长孙无垢二人,长孙无垢目视绣屏后端坐的艳丽女子,心中揣测该如何开口才不至唐突莽撞。
升平接过绣针又开始穿线,似是无意般问:“皇后娘娘不是无事可做才到栖凤殿与本宫同绣女红吧?”说罢,聪睿目光透过屏风递过来,逼得长孙无垢登时脱口而出:“是,本宫是来求元妃帮忙的。”
升平手上动作没有停止,长孙无垢贸然说出自己想法后心中恼恨也只能埋头继续,两人又是绣挑拈揉良久,升平才又随口道:“臣妾心中既无雄才伟略,也不擅调兵遣将,能帮得皇后娘娘什么忙?”
长孙无垢被升平反问,更显局促不安:“元妃自谦了,本宫只是觉得朝事紧急并非自己一人可为,本宫当初未入宫之前也只是在秦王府过问家事,不擅打理朝政。元妃自是不同的,从小生长于朝堂上必然通晓治国良策。本宫希望元妃能助本宫一臂之力,也是……为千里之外的皇上解忧。”
升平沉吟不语,只低头认真绣弄,长孙无垢见升平没有立即应答,也只得接过针线,偏心中烦躁针脚也乱,三下五下总走不好线,将针握在指尖不再动了,咬住嘴唇平静心态。
升平在绣屏对面静静等待,长孙无垢渐渐平息心中焦急后才又将针平稳送于升平方向,“目前有三件大事急着要办,一,南方冰雨,百姓谣言损伤圣德。二,黄河大堤崩裂,恐会罹难百姓。三,新罗借兵十万,迟些会被百济,高丽吞噬,危急大唐边境。”
“冰雨之灾,实属天祸,灾民腹中无粮必然容易心起怨怼。皇后娘娘命人送粮给南方六郡解决他们的口腹温饱,必然不会有人随谣言揭竿而起反抗朝廷。”升平拈线将针递回,又道:“黄河冻裂两堤仍有三个月时间可以修补,此事需要缓议,由能工巧匠群商议对策,再寻工役修缮,许以重薪必然工期加速,三月汛涝时定能安然度过。”
长孙无垢默然听着,手中细细抿了抿斑斓丝线,缄默不语。升平见她神色平静,又继续说:“至于第三件事,新罗与大唐向来一衣带水互为友邦,若被其他两国兼并对大唐来说必然有害无益,届时再派兵前往已救火不及,所以应该立即抽调京都兵马十万借给新罗,而后再由南方兵将调配回京护卫。”
手中针尖在丝屏前猛地顿住,忽然丝屏晕染一滴血红过去,长孙无垢连忙将指尖放入嘴中狠狠咬下,一点点抿去只见鲜血才能平复自己心中复杂的滋味。
长孙无垢生长在戎马世家,父母早亡少有爱抚,自幼又与兄长相依为命。随长孙无忌功爵晋升她亦从人人鄙夷的戎马寒门步入士族华庭,虽性情为内外臣属所颂美,却仍以不能弥补未从稚年随家人开阔眼界的终生遗憾。
出身已经注定无力改变,正如升平融于骨子的高贵桀骜以及惯于睥睨朝事的从容神态,她永远学不来,也难以学会。
长孙无垢按住受伤手指,垂低时间有些默然。
升平在绣屏对面神情淡淡:“看来,皇后娘娘今日操劳过度了,不妨先命人携同回宫休憩?毕竟明朝仍需皇后娘娘定夺的朝事还有几件。”
提及朝堂,长孙无垢眼中涌起诸多无奈:“若是能不去朝堂受那煎熬,本宫也是愿意的。”
绣屏被升平翻手扣下,将收针线入奁盒,无谓笑笑:“其实皇后娘娘对朝事心中早有算计,之所以来找臣妾询问,只不过是想寻个赞同罢了。”
长孙无垢霍然抬起头,但见升平似笑非笑的绝美双眼正望着自己:“其实皇后娘娘不必担心认同兄长的建议会惹人非议,正所谓举贤不避亲,想必皇后娘娘也知道这个粗浅的道理。”
被猜中心事的长孙无垢再心留在栖凤殿,她朝升平勉强微笑,“元妃果然心事通透,能揣摩人心。既然如此,本宫也不必在此置喙什么了。”说罢旋即整理好裙装步出大殿。
原本躲在偏殿避讳两人密谈的守谨和同欢见状慌忙走出,守谨立即追上长孙无垢,同欢则将升平面前的绣屏拿起来端量:“看来皇后娘娘并不擅长绣工,阵脚乱的厉害。”
升平含笑,端起绣案旁的茶盏抿了些:“并非是她不擅长,只是,她太过在意朝堂的认可,反而无心细微琐事了。”
“元妃娘娘,绣品染血了怎么办?”同欢觉得这件双面绣屏是她与升平绣了三个月的结果,如今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