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十八,拓跋氏承宠,未晋封,仍以司闱身份服侍皇后。
五月二十七,杨氏奉诏入甘露殿,七月初八,彤史记载有孕,晋封淑妃。
心若死灰的滋味,原来是这般苦涩。升平伫立在冰冷的栖凤宫第一次知道当父皇再不肯踏入昭阳宫时,母后的心境究竟是怎样的凄冷。
七月末的栖凤宫,梧桐树已高耸叶茂,原本应闷热的天气却因心境而变得冰冷。她默默坐在廊下,独自感受心中空荡的安静,不,连她身外也是安静的。宫人内侍因眼前形势不明放慢了忠诚的脚步,更有往日与别宫它苑妃嫔来往密切的宫人开始战战兢兢求去。
升平知道,也许她该自请去北宫了。毕竟这宫中已经再没有容她立身的理由。甚至连那些日夜服侍她的人,也未必是一辈子乐于跟随的。
蔚蓝色天空里,一只孤鸣的小雀展翅而过,在那抹蓝色里,划过一丝阴郁的颜色,缓缓的,缓缓的淡离视线。
就像那个人,渐渐的,离开了她的眼前。
升平以为,她和李世民就此算别过了。毕竟他不将她打入北宫是念在旧国公主的身份,她自己是明白两人此生不会再见了。
谁知,她和他再见竟是在侑儿的病榻前。
终日陪伴侑儿玩耍的奶娘见夏夜凉爽惬意,就领了侑儿在黄昏时分在御林苑放飞纸鸢,顽皮的侑儿手抓纸鸢丝线不肯放手,一味的向前奔跑。奶娘宫人连跑再追根本来不及抓住侑儿,跑着跑着,阿的一声人已踩空跌落在地。奶娘上前检查觉得侑儿并无大碍,也没有当即传御医入内诊断。侑儿当日深夜开始高烧不退,服了奶娘自治的退暑西瓜冻也不见效用,甚至连自己平日里天天都要喝上一碗的绿豆沙也不能再吃。最终奶娘觉得事情隐瞒不过只能通禀皇上和元妃知晓,并传太医院御医入宫诊断。
焦急的升平低垂身子贴在侑儿身侧,用脸颊贴了贴侑儿的额头,只见小脸滚烫的厉害。
奶娘战战兢兢回道:“代王昏沉已有大半日了,怎么呼唤也不见清醒,元妃娘娘,奴婢该死,请元妃娘娘恕罪。”
升平心中已经满是恼恨,但她并不多言,此时再给奶娘任何责骂都无济于事了,救回侑儿要紧。
得信的李世民携内侍们匆匆而来,入殿门正与床榻胖的升平对视,两人几乎同时愣住。自那日争执后他们再不曾见过,中间一月有余李世民又与几位婕妤昭容相处频繁,升平心中已经漠然,再见面,除最初的惊讶很快表情回复漠然。
李世民停顿脚步,而后又迈入殿内,两人固守各自的矜持不肯相互搭言。
同欢见状命宫人为皇上送来茶盏,李世民面无表情的挥手,垂首望着床上病着的小人儿,双眉蹩在一起。
忽然侑儿脸色异常惨白,嘴唇开始不住抽搐,甚至全身颤抖成一团,嘴里更是发出咯咯声响。升平骇然,立即将侑儿抱入怀中,她回身凄厉责问:“御医怎么还不来?快,再去太医院催!”
李世民知道升平是关心则乱,他立即沉声:“你先将代王放下,不必如此惊慌。”升平不肯放手,只是觉得侑儿全身冰冷脸颊滚烫,抱着瘫在自己怀中的侑儿任由同欢如何讨要,也不肯交给别人。
李世民一步上前,用力将升平双臂打开,他利落将侑儿放置床上,以手背试探他的额头,冷冷道:“先去浣洗一块干净丝帕用冰镇住,等御医来了再说。”
升平望着眼前忙碌的宫人内侍,神情万分焦急,看着李世民手掌握紧侑儿的小手,为他擦拭额头冷汗,心中砰然一动。这个场景似极了她曾幻想过的父子和睦的景象,她也是在一旁悄然微笑。偏偏此刻眼前的两人并没有丝毫血缘,若她腹中的那个子嗣不曾离去,他也会这般慈爱对待吗?
此时正值深夜,太医院代左判已出宫归家,再来奉诏诊治难以瞬时赶到。唯独几名值夜的御医急匆匆进门,见皇上和元妃同时在此,他们立即慌乱的俯身以额触地施礼。
李世民挥袖:“不必见礼,先诊治代王要紧。”
为首御医沈如是得旨,忙上前为杨侑诊治,李世民伫立起身,冷冷望了一眼升平,转身又坐在长榻上,依旧沉默不语。
沈如是诊脉许久,频频捋着下颌的胡须。代王杨侑的脉象有些异样,似乎不是简单的伤寒之症,更不是摔伤所致……他皱眉回禀:“皇上,代王此病来的蹊跷。”
升平全身陡然紧张,整个人都绷紧了身子。李世民冷冷看了一眼升平,宽大的手掌握住她的缓缓开口:“究竟怎样蹊跷?”
“臣诊断代王体质康健,不该有急火攻心之兆,而此症来得怪异,不似寻常伤风症状,似乎有什么异物阻碍了代王身心血脉。臣恳请能开代王衣衫进行检验。”
李世民沉默,旋即点头:“准。”
沈如是向元妃告罪,得到允许后转身将杨侑衣襟打开,此时的杨侑浑身已经红涨异样,他虽然昏迷却不停用手指抓弄胸口的一个红色脓包。沈如是顺着杨侑动作仔细检查,发觉此处脓包上有一黑细针孔,针孔极细,如果不是认真凑到近前去看,根本不会发现。不需多说,他的冷汗已涔涔而下。
沈如是在太医院食用皇家供奉不过三载,之前在民间开办行医馆。他虽医龄短浅,却见识了许多宫内太医院御医们都不曾见过的龌龊病症,更知道许多风流逸史背后的谋害手段。此时眼前代王杨侑身上的症状,正同民间贵妇常常加害妾室所生女婴使用的手段一模一样,也正因如此,他知杨侑此次并非摔倒致伤,很有可能是被内人加害。
沈如是将代王仔细的翻个身,又全身检查一遍,他发现杨侑下腹,脊背,肩膀都有若干脓包隆起,有的已经年代久远,脓包变成了黑痣掩盖了上面的针孔,不再能查出其中是否还有针眼,有的是新近落下的疤痕,平日里被中衣掩盖,寻常人根本发现不得。
沈如是缄默的回头,有些不好开口,他面带犹豫神情似说不说的吞吐模样,升平和李世民几乎立即明白,李世民抬手一挥命宫人和内侍退出大殿,而后同欢将殿门反锁,只留下李世民,升平和沈如是三人在内殿沉色不语。
一时间大殿陷入一片死寂,宫灯拖曳着三人身影,浓重得犹如千斤重。
沈如是神色郑重的向升平和李世民抱拳叩首:“代王此症并非傍晚有意摔伤,而是有人暗中将针灸用的细针扎入代王身体,原本这些针尾部略长,不曾游走心脉,只是代王今日这一摔,将心口处的针尖顶进皮肉正卡在心肺之间,心肺插有异物才会引发高烧不退。”
李世民沉思不语,半日才又开口:“是否还能治愈?”
沈如是缓缓摇头,“针灸所用的针细长易断,想取出,除非开胸取物。”①
升平猛地拍案站起,“你居然胆敢用烂术诊治代王,居心为何?”
开胸取物在隋唐皆是游医使用,正规医所无人胆敢擅动,内宫太医院更是对此旁门左道不屑一顾。沈如是此时提议用烂术来诊治代王,几乎是将侑儿性命视为草芥。
李世民握紧升平手指安抚她的情绪,定定望着沈如是:“把握几层?”
沈如是叩首坦言:“一成把握。不过如果不做开胸取出绣针,恐怕此针会游走血脉,届时代王性命才真的堪忧。”
做是死,不做也是死,根本没有第三条路可以选择。升平此刻几乎乱了心中分寸,她无助的看向身边的依靠,李世民回身将她抱住,语气异常温柔:“若是侑儿是你我子嗣,朕也会让他去做。”
升平恍惚抬头,对上李世民镇定的目光,心中明白他为何突然说出这样不着边际的一句话。他倾向做开胸取物,不过又不愿让她误解自己心怀他意。
他定定的望住她给予全部坚定的力量,淡淡说:“若是代王就此遭逢不幸,朕会查出凶手为代王殉葬,好吗?”
李世民的掌心温暖依旧,那股源源不断的热度让升平冰冷的心有些松动。他用力握住她的,他手上的劲道让她几乎放弃思考,必须强迫自己做出最艰难的选择。
升平缓缓的点头,涩然对李世民说:“如果代王不幸殒命,臣妾,恐怕也没有求生的欲念了。”杨氏一脉只剩她们姑侄,更何况她早已将侑儿视做自己亲生,根本无法接受侑儿离世的事实。
李世民郑重的颌首:“朕知道。”
升平回首,望着沈如是,郑重神色:“沈大人,此事攸关代王性命,若有闪失……”
沈如是立即扑倒在地,重重叩首:“若有闪失,臣愿以死谢罪。”
以一成把握赌代王一条性命,沈如是此刻脸色苍白,愿以自身承受最重的惩罚。
升平听罢他的许诺,不禁凄然莞尔:“如果代王果真死于非命,本宫要了你的性命,能救活代王吗?”
沈如是沉默片刻,立即将自己头顶从六品的乌纱帽摘掉,小心翼翼放在地面:“如果代王此次有其他闪失,臣愿以臣全家四十五口性命做担保。”
沈如是并非为人狂妄,更不是医术高超过人,他只是在审时度势用一线生机博取自己来日前程似锦。若代王得治,他有可能取代太医院左判而登得高位,若代王能够存活,他必然会成为元妃娘娘最想感激之人。满眼他日利益的人,永远不会想像一旦失败将会如何收场。
可是,这样利字当头的人远比其他满口仁义道德的人更让升平放心。只要她能许他足够的利益,就一定能得到足够的回报。
李世民立即命沈如是全权准备开胸取针术,太医院所有御医则必须听命沈如是,当场现配置睡圣散②,草乌散③用于止疼麻醉,备桑白皮④用于缝合。更有几位不甚明了开胸之术的御医被沈如是派遣端盆擦洗伤口之职,其他宫人内侍一概不得入内。
升平还想留下照料侑儿,反被李世民一把抱了出去,他面无表情回首,凛然目光扫过诸位忙碌的御医:“朕将代王性命交给各位臣公了,朕等各位大人的好消息。”
太医院众人对沈如是扛下这般玩命的苦差心中叫苦不迭,有口难言的他们纷纷叩首表白自己誓将代王救回性命。得到众人肯定答复,李世民迈步走出大殿,将升平搂紧在怀中:“阿鸾,此次是否能救回侑儿性命,端看天意安排了。”
①开胸取物。唐代医术较为发达,可做眼部外科手术。但开胸取物从华佗以后便很少有人做。唐代多为散医敢于做开胸取物。也有开胸致死官司频发。
②睡圣散:《扁鹊心书》卷下记载,由山茄花、火麻花配置,灸痛。清乾隆三余堂刻本胡珏注云“今外科所用麻药即是此散”,适用于“割疮、灸火”。
③草乌散:《世医得效方》卷一八记载,由猪牙皂角、木鳖子、紫金皮、白芷、半夏、乌药、川芎、杜当归、川乌、舶上茴香、坐拏、草乌、木香组成,用于骨伤、箭伤麻醉止痛。注云伤重者“更加坐拏、草乌各五钱及曼陀罗花五钱入药。”
④桑白皮,桑树皮,质地柔韧,纵裂纤维,唐代用来做缝合线,不需要拆线,容易被肌肉吸收。
作者有话要说:连载至此,不能再多了。。。各位看官大人都懂的。
多谢一路追随,出版后合同允许的时间某城会将结局贴上,多谢各位看官大人,鞠躬。
59、坐望宫阙战未休
是夜,李世民并未离开栖凤宫。在床榻上狠狠搂着升平,不许她去看望侑儿。两人对守一夜烛灯,静静等待天明的讯息。
翌日有李世民贴心内侍来报:开胸术已毕,共取出十一枚针灸所用的细针,几乎游走心脉的那枚也在其内。侑儿经太医院连夜救治后已沉沉昏睡,沈如是更在代王身边陪守,彻夜未眠。
李世民凌晨上朝已先离去,得到消息的升平匆匆赶到侑儿所在宫殿,沈如是见到升平立即跪倒叩首:“代王有幸,臣不负元妃娘娘所托。”
升平见侑儿呼吸正常,脸色也恢复红晕。人才笑盈盈转身走到沈如是面前,她突然加重语气,“沈大人昨日怕是少报了几成把握吧?”
以沈如是这样唯利是图之辈,敢以自家四十几口性命做担保,必定是胸有成竹,他在民间也一定用过这种开胸术检验过身手,才会有胆量在帝王后妃面前做出如此决绝的承诺。
沈如是听见升平责问,仓惶匍匐:“臣确实并无全盘把握。”
听得他间接承认自己欺瞒皇上,升平心中已有冷意,人淡淡的嗯了一声,又转身走到侑儿身边,压低声音说给他:“沈大人治好了代王,本宫不会再追究沈大人欺君罔上的罪状,反而还会帮沈大人得到你最想要的东西。”
沈如是二话不多,连连匍匐叩首,升平心中立即雪亮豁然,不由的冷冷的笑。
沈如是悄然退去,萧氏不约而至,身后带着永好,两人静静的迈步进入大殿,从门口开始痴痴怔怔的看着病床上的侑儿,几乎不敢迈动脚步。萧氏难以相信自己宫倾那日辛苦娩出的孩子,如今已经这样大了。
升平回头见是萧氏,顿时神色冷肃:“你来做什么?”
萧氏并不回答升平的质问,只是苍白着脸想要抚摸杨侑的脸颊,可人还没有挨近,升平已经将她的手指拉离侑儿。
即便是今时今日,升平仍无法断定萧氏是否依旧对大隋有心,萧氏如果对大隋心怀仇恨,接近侑儿必然将她的满怀仇恨灌输给幼年的孩子。升平不想让侑儿误以为自己的父皇是个昏庸误国的皇帝,更不想让侑儿误以为父皇的死是咎由自取。
被拉离手腕的萧氏以一种难言的目光看着升平,神色复杂不定。
“这里不是萧婕妤该来的地方,萧婕妤可以回宫休憩了。”升平并不想让侑儿醒来后见到萧氏,侑儿已经身体虚弱,一旦知道萧氏的身份更易激动。她本能的想要驱赶萧氏离开,越快越好。升平早已将侑儿视为自己亲生骨肉,萧氏的骤然出现,让她突然觉得侑儿随时会离开自己。
“今日的元妃娘娘不似从前的升平公主,性格似乎软了许多。”萧氏冷冷一笑,言语中充满嘲讽。
“什么意思?”升平抬起头来,定定望着萧氏。
永好更是回头望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