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欢,我有些口渴,想进些玫瑰露。”提及饮食,升平万分感激李世民,即便在他忘她同时,也不曾苛扣过栖凤宫用度,每日固有尚宫局司膳送来吃食,尽管升平每次所进极少,但,从不曾吝啬。
难得虚弱的升平能主动提及进食,同欢欢快点头,立即回答:“有的。”她忙从偏殿隐蔽小柜里取来一个玫色瓷瓶,以银匙舀出石榴红色的玫瑰露喂升平吞下。
升平咽了几口,气味甘甜芳香溢满唇间,自己主动接过银匙,一点点取出自己品尝。玫瑰露服用完毕,升平似又想起什么,昂首虚弱笑笑:“味道果然不错,只是需配些金瓜缓解甜腻。”
同欢并未察觉异样,忙将瓷瓶收回送到偏殿锁起,升平将同欢无意遗落的汤匙隐在袖口,静静等她取来金瓜。同欢手持银匕将金瓜由内瓤分开,去瓜籽剜出瓤肉,再以木碗盛至升平面前。
升平颌首,从袖口取出银匙交还给同欢,同欢不察伸手去接,三分银匕落在长榻旁小几上,立即被升平面无表情的隐藏手腕下,同欢小心翼翼将银汤匙去内殿锁起,回头端起木碗再度喂升平进用金瓜。
升平细细品尝,脸上露出许久不见的笑意。那笑容意味深长,同欢有些痴愣。
天半昏暗时,两仪殿开奏震耳喜乐,昭阳宫方向更是鼓乐喧天人声鼎沸,两仪殿上方忽现琉璃烟花在夜空幕布上绽放异彩,盛世华景,繁华至极。
侧目张望烟花的升平,茫然环顾同欢:“今日有何事如此喜乐?”
同欢抬手为升平擦拭嘴角,怯怯低了声音:“今日是皇上万寿寿诞,朝官两仪殿赐宴,昭阳宫命妇守岁延年。”
升平默默怔了一下,良久后颌首,“果然是好日子,确实值得喜乐。”
恍惚中,宫门外有声响,“今日乃万寿寿诞,赐团圆寿宴与玳姬,栖凤宫玳姬领之谢恩!”同欢在内应答一声,连忙提衣奔出大殿奉迎。
升平将藏在袖中的银匕悄然拿出,比在自己胸口轻轻划过,那里砰然跃动的心被冰冷的小匕激得猝然抽紧,升平正准备就此按下,已领旨谢恩的同欢去了又回,她当即又隐了银匕虚软的笑:“团圆寿宴赏了什么?”
“都是娘娘最爱吃的,奴婢这就与娘娘用膳。”逢皇宫内苑前所未有的喜事,同欢略显清瘦的脸颊也露出喜色,她抿唇将食盒打开挑出几样置于升平面前。
升平木然的视线扫过面前色香俱佳的菜肴,深深吸了吸味道,露出笑容:“果然都是我喜爱的,同欢,起身与我梳洗吧,怕是他会来的。”
不解升平语意,同欢一怔不解,“谁会来?”
升平吃力从床榻上坐起,双臂支撑身体起身三次,因无力终还是跌回在长榻。同欢见状,忙放下食盒搀扶升平坐在已没有铜镜的梳妆台前。
除了凭借同欢双眼,升平根本无处知晓自己此刻容颜。她迎着同欢露出淡淡笑容:“为我上大妆吧。”
大妆,唯有后宫参加盛典时方才使用,新春,寿诞,册封均有不同大妆应对。大妆,眉需青黛形如远山,敷面则惯用茉莉花簪玉粉,玫瑰汁酿的酒醉胭脂点染双唇,两鬓再以发油凝香。只是这些大妆用具眼前一样也无,同欢根本无法为升平上大妆。
见她有些犹疑,知道并无这些,升平语声轻柔:“以你常用的亦可。”
同欢不由心头一酸,点头将自己粗笨的妆奁搬来。同欢入宫十余载,原本所攒的首饰,妆奁都因皈依佛门散尽,唯剩下几样不常用的留下,如今居然派上用场。
升平挑一把软木梳子将发髻梳起,同欢抬手在身后帮她轻轻挽起,本应以点翠发簪盘紧,奈何妆奁中无一件可以衬升平身份的饰品,同欢只能将自己发髻上的玉簪别在升平发髻上,再寻来皈依佛门前常穿的碧影柳眉长裙为升平更换。
如今升平腰肢纤细得只剩一把骨头,长裙难以穿着,同欢将长裙以丝绦三道缠住,方才不至牵绊步履而失礼。
从粉盒中蘸取蔷薇粉擦在面颊,再由同欢为她画眉。两项完毕,发现胭脂盒中的凤仙胭脂已无法使用,升平想了想道:“今日可有紫绶金章?”
同欢明白,立即将求内侍摘得的紫绶金章交给升平,升平将紫绶金章贴在面前,细细闻吸其特有香气,露出笑容。
她掰开层层花瓣以手指捻揉,如血汁液极快染满青葱指甲。她仔仔细细涂在唇边,没有铜镜可以鉴照,升平不知自己模样,回头问同欢,“涂得是否整齐?”
同欢抑不住哽咽,立即含泪颌首。升平回身将残花放置梳妆台前,朝虚无的铜镜微微一笑,那里映照是她从前的诡艳容颜。
静了片刻,升平命同欢搀扶自己坐在月华中等待,等待那个人的到来。
并非心中尚存痴恋,并非心中犹有期盼,她知今日是自己最终诀别时刻,突然心中前所未有的轻松,谁等谁又有何关系?
她缓缓开口:“同欢,这些年照顾我,苦了你,我始终心存感念。”
同欢摇首,双手捂住脸开始呜呜痛哭。
升平昂起头看同欢,露出怅然笑容:“若有一日我不在了,但求你能留下守护太子殿下。来世,此恩德我来偿你。”
“奴婢会终生留在娘娘骨肉身边。”同欢不敢向升平说明真相,仅能以誓言表明自身无悔的忠诚。
升平得到同欢许诺含笑颌首,缓缓闭上双眼,似略有沉睡,又似半暝半醒在等待最终的长眠。
酒筵热闹,歌舞欢愉,更有擅杂耍的宫人在聆音阁变换花式博取龙颜大悦。高阳笑呵呵指点那些宫人给父皇看,李世民颌首含笑眺望,目光却已落在远处,怔在那儿深思不定。
长孙无垢瞥李世民若有所思神色,心底略沉,高阳最善于察颜观色,见父皇如此无味,撅嘴悄然退回,她的稚嫩小手脱离李世民的掌心,他也不曾擦察觉。
深夜,喧闹渐离,李世民原本浮现面容的笑颜渐渐敛回,重归阴沉。方才鼓乐齐鸣心境自然平静,忽然万音静止,整个人仿若失掉心中最为重要的一处,有些空荡荡的,心也陷入无尽黯淡。
他蹙眉起身,身后随侍内侍连忙跟随,“皇上,起驾吗?”
嗯了一声,他抬步登上龙辇转入内宫,长孙无垢立即手牵三位皇子公主同乘凤辇在后随行,车辚声响,铜铃摇曳,临至昭阳宫龙辇却被李世民唤停,在昭阳宫门口僵有一炷香的时间。
长孙无垢由凤辇窗帏探出担忧视线,见龙辇中伟岸身影始终直立不动,轻轻长叹,她以眼神示意守谨,守谨领命立即躬身悄然上前:“皇上,太子殿下倦了。”
李世民回神,又重重嗯了一声,龙辇落下,内侍摆短梯,始终躬身掀开明黄帘帷,待到皇上走出龙辇,方才直腰服侍。李世民脚尖尚未及地,忽又命道:“去栖凤宫。”
那内侍听得皇上命令,小心翼翼瞥了瞥守谨,立即附和道:“是,摆驾栖凤宫。”
守谨顿时愣住,回头张望长孙无垢。长孙无垢默默无声带三位皇子公主由凤辇走下,也不曾抬头去看龙辇背影,母子三人连同嬷嬷宫人皆悄无声息步回昭阳宫。
高阳见父皇走得甚是匆忙,拉扯母后袍袖奇怪疑问:“母后,父皇深夜是要赶去哪里?”
长孙无垢端美双目朝车动声响处微微抬起,似能将前方逐渐消失的人看得清楚,她漠然一笑:“去他想去的地方。”
高阳仍是不解,还想再问:“哪里才是父皇最想去的地方?”
长孙无垢不语,奶娘立即上前将高阳抱起,一干宫人嬷嬷悉数迈步入内,昭阳宫大门由内轰然关闭,咣当当落锁宵禁。
①杨侑:隋炀帝孙,李渊攻入长安立为恭帝,半年后废,卒年十五岁。此处为附和小说改写。
②萧氏死于唐宫,贞观二十一年病逝,卒年八十。此处为附和小说改写。
③愍,谥号,愍皇后,末代皇后之意。
66
66、尾声 。。。
李世民迈入栖凤宫宫门时,从未想到升平正在月色下坐了等待自己,迎面见到许久未见的她,略有诧异愣住脚步。
惊觉自己有些失魂落魄,他旋即凛然面容与升平对视。
面容消瘦惨白的她,双眼依旧如青春时明亮,唇边笑容仍能诱他情难自禁,他刻意别开视线咳嗽一声,升平见到李世民,微微俯身施礼:“嫔妾恭贺皇上万寿延年。”
她的声音虚软无力,再见长衫外露出的手臂伤痕叠加,丑陋扭曲的疤痕提醒他想留下眼前的女子会是怎样艰难。李世民手指微微有些发颤:“起身吧。”
他上前一步,半伸出手臂想要搀扶,升平退后一步,他伸出的手臂硬生生握拳收回,他不由又怒:“你还想折磨朕几个十年?”
升平望定李世民悲哀笑道:“是阿,嫔妾折磨皇上的日子已经够多了,不该再折磨皇上了。”她暗暗按住长袖隐藏的银匕,心如匕首锋芒锐利冰冷。
望尽情爱,方知时日苦短,他们再没有多少十年用来折磨彼此。
是该放手了。放手对他和她来说都是幸事。
李世民惊讶凝望升平艳美笑容,似乎被囚禁栖凤宫后就没过她如此郑重妆扮自己,一夜间骤然恢复魅色,引发他所有对镇国公主升平的所有记忆。
只是夜风吹拂的青丝长发中,隐约可见银白夹杂其中,年轮夺走他的英姿勃发,亦夺走她的绝世容颜。
眼底一热,他缓缓开口:“不要让朕再等下去,朕已老了。”
“不要让嫔妾再等下去,嫔妾也老了。”升平冷冷退后,将手中银匕用力攥紧:“皇上放嫔妾出宫吧。”
李世民怒极,先前徘徊在心扉的伤感仿佛还在凝结,眨眼间又被她求去激怒了所有理智。他狠狠掐住她的下颌,用修长手指滑过她绝美坚毅的眉眼:“朕便是穷尽一生都会把你囚禁在宫里,你休想有机会离开朕半步!即便朕再等几个十年也是无谓!”
他手腕用力扬起,她已无声跌倒在地上。
升平昂起头看着他,以最悲哀怜悯的目光望着他,她坐在牢笼华美金砖上挑起嘴角,露出得意笑容:“你错了,还有一种办法,我可以离开你。”
突然顿悟的他急忙扯起升平瘦弱的身子,如春日柳叶般颜色的裙摆下,大块的血迹已经把精美的织锦洇成了黑褐色,点点晕开。
一把明亮的三寸短匕正扎在升平腹下。
“你有意纵容侑儿归去是因为你早已知晓允德公与西突厥交好是吗?”升平露出笑容,眼底有泪却不肯轻易流淌:“你谋划好圈套才让侑儿去钻,使他谋逆之举落得天下口实,是吗?”
李世民咆哮:“当然不是,朕,朕只是……”他无力辩解。相伴二十载,她总能视透他的心肠,甚至连同他的忌惮他的残忍都能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升平缓缓摇头,笑意在嘴角渐渐枯萎:“我曾以为你会兑现诺言,可惜,连最后一次机会也已失去。”从宫倾至宫杀,再近宫断,升平一生所求不过是句至死不渝无法改变的誓言,可惜,深宫高墙,煌煌天阙,誓言是最为难得的宝物,比帝王宝座,皇后凤冠还要来得珍贵。
他搂着她,手臂阵阵发抖:“你就这么迫不及待离开朕?”
升平虚弱惨白的脸上忽然闪过一丝快慰:“我终于可以离开这个囚宫了,终于可以……”
以死诀别,就是她离开的最好方式。这囚宫是世人艳羡所在,却非她的。
李世民发疯一样抱起升平,命已经痴傻瘫倒的同欢去找御医。他抱住升平扑到长榻上,将身上黄袍撕开为她擦拭下腹不断涌出的鲜血。
沈如是仓惶而来,见升平腊色容颜心已堕沉,他将短匕取出,以药粉为升平止血,半瓶药粉倒上去便被鲜血迅速溶解,根本无力止住。他扑通跪倒在地不住叩首:“皇上节哀,皇上节哀,银匕质软伤口原本不深,可......。”可升平已求死多年,身体濒死虚弱,血流根本无法止住,伤口更是直接要了她的性命。
李世民将银匕握在手心,任由银匕锋刃割开掌心皮肉,热稠鲜血顺手腕流淌也不觉得痛,忽然,他抬头镇定吩咐:“同欢命车辇侍候!”
他抱起升平在怀中,贴住她的脸颊:“不怕,阿鸾,朕带你出宫,朕现在就带你出宫!”
同欢在一旁泪流满面,将手帕堵在嘴边掩住哭泣,车辇迅速停在栖凤宫宫门外,她与皇上一同将升平搁置在车辇当中。
升平此刻脸色惨白,除双眼犹能眨动,语气虚弱得掩不住喘息,李世民不顾自己手掌伤口将她死命搂在怀中,下颌顶着她的发髻,咬牙切齿道:“朕命你不许死,朕现在带你出宫!”
她以微弱的气息笑着回答:“你可以执掌天下苍生的性命,唯独管不了我的。”
李世民生平首次感觉恐惧滋味,仿佛即将淹没胸口的潮水,闷得心慌。他恐惧余生没有升平的相伴,恐惧升平将所有美好记忆带走。哪怕她只是被囚禁在栖凤宫,他在两仪殿批阅奏章时心思也有落脚之所,没有她,他甚至不知该如何面对自己所犯的错。
“朕现在兑现诺言,你等等朕!”李世民如同被匕首刺伤了自己,对渐渐失去气息的升平嘶吼道。
他不曾想过,等待兑现诺言会耗尽她一生的时间,更不曾想过,她居然等不到他兑现的那天。
马车迅速绕爬过两仪殿向承天门飞驰而去,驾驶马车的内侍唯恐慢了步子会被皇上责怪,拼命加急鞭抽在马身,鞭响清脆,马嘶蹄飞,硕大的朱红宫门就在前方,李世民贴在升平在她耳边,绝望的说:“阿鸾,睁眼看看,我们就要出宫了。”
升平吃力的睁开双眼,褪去血色的双唇慢慢上扬,露出欣然笑容。
忽然,马车颠簸,几匹马同时扬蹄被勒住缰绳脚步戛然停止,同欢擦拭眼泪向外探望,不知何时,承乾门门前黑压压跪满朝堂上才会聚集的文武朝臣。
黑沉沉夜色,压得人不敢喘息,身着绛紫朝服的文武百官在承天门前匍匐跪倒,而最率先跪在前面以身挡住马车的人正是一身金红朝服的长孙无垢。
她的身后,一道以人身阻挡的围墙围住奔驰而来的马车,像极了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