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原地看着斋藤的背影消失,山崎叹了口气。
斋藤的目标是那家万事屋,他知道那个女人在那里,她一定在那里。一路不停的奔跑让他开始喘息,然而他无法停止,因为他下意识的认为,一旦停下来,纷繁的思绪就会将他淹没。
为什么?
为什么要写出一封劝降的信?
他在心里大声问道。
越过了四条小桥,万事屋的招牌已经清晰可见。
斋藤停了下来,慢慢走过去,奔跑造成的喘息掩盖了他的紧张,然而在纸门上犹豫的手出卖了他的内心。
难得凭借着一时的怒意走到这里,在万事屋的门外,斋藤却突然被犹豫不决占据,手上无法使出力量,小小的一扇门突然感觉重达千斤。
门从里面被打开了。
阿龙尤带泪水的脸出现在斋藤的面前,斋藤下意识地伸出手,却被阿龙眼睛中的恨意所阻止。
说实话,他被那个女人眼睛中的憎恶所威慑住了,那样柔弱而清秀的脸上,居然可以有那样强烈而分明的情感。
“阿龙,对龙马下手的不是新选组,而是见回组。”阿岚低沉而温和的声音从屋子深处响起,“你错怪斋藤先生了。”
阿龙的眼神没有因为阿岚的话而改变,她收回了外露的恨意,换上冷漠的面孔。
这个时候他才注意到她腹部的隆起。
斋藤一时心中五味陈杂。
对于龙马的死,新选组和斋藤自己并没有必要负责任,只是这个时候,他会感到一点不安,还有疲惫。
“今天斋藤先生会出现在这里,还真是让人意外啊。”阿岚微笑着,并没有起身。斋藤走进屋子,站在玄关处,看到惠子正躺在她的膝盖上,借着地炉的一点微弱火光看着什么。
“啊,斋藤叔叔!”
惠子跳了起来,骄傲地展开手里的绢纸,昂贵的绢纸上歪七扭八地用木炭画着什么,斋藤看不出。
“这是我画的!好看吧!”
斋藤点了点头,小心地伸出手。
“这是我们一家,”惠子看不出斋藤想要和阿岚肚子谈话的意图,依然自豪地展示着自己的作品,“这是阿岚姐姐,这是阿龙姐姐,这是兰丸,这是龙马叔叔,啊,这是阿龙姐姐未来的宝宝!我们是幸福的一家!”
斋藤沉默地看着惠子的画上已经逝去的人物,他看不出那图案线条到底是什么,只是龙马这个名字刺着他的良心。
“惠子,差不多了。”阿岚看出了斋藤难堪,出声替他解围,“能给我和斋藤叔叔一些空间吗?”
惠子回头看了看她的阿岚姐姐,又看了看斋藤叔叔,小大人似的笑了笑,点了点头。
斋藤有些惊异于阿岚和惠子说话时用的平等语气,他解开草鞋踏上木地板,坐到了地炉的对面。坐下的瞬间他有些恍惚,仿佛时光倒流了四年,他和她都是第一次见面的摸样。
这四年的时间他们走到了一起,然而又渐行渐远。
“坂本龙马的事情,对不起。”
阿岚摇了摇头,“要喝茶吗?”
斋藤默然点头。
茶杯在自己面前放下,里面的液体散发出醇和的香味,斋藤讶异地看向那个温婉微笑的女人。
这不是茶,是酒。
随后他看到了那只右手腕上的刀伤。
心底里突然涌出要拥抱她的冲动,斋藤右手按住了左手,在身体背叛之前打消了这个不合时宜的念头。
“那天真的很险,如果不是大泽帮手,我可能也回不来了。”阿岚若无其事地说道,“不过,别看我这样子,我的剑术,可是相当不错呢。”
斋藤惊讶地张大了眼睛,这件事情他从来没有听说过。
“饭岛政之助。”迟疑了一下,他突然说道。
“就是我。”
没有敷衍没有迂回,阿岚点了点头,爽快的承认了这个半公开的秘密。
“你……”斋藤觉得自己的喉咙发不出声。
“小一……”阿岚叹了口气,清亮的眼睛里染上一层黯淡的神色,“这么叫你,可能是最后一次了。”
斋藤觉得心里一紧,随后他又嘲笑自己,不是已经预料到了吗?
“最初的时候,我的想法和你一样,第一次和你一起赏花的时候说的话,都是真心的。只是后来,我变了。”
斋藤漠然听着。
“然而……我和你的生长环境并不同,你已经知道我的父亲是饭岛文之助,你也知道他是怎么死的。”
阿岚突然转开话题谈论起自己的过去。
“我不喜欢他,虽然他认为我是他最好的继承者,我恨他抛弃我的母亲和我,为了一个虚妄的信念付出性命。”阿岚转身拿出了那把刻着家纹的太刀,在手中抚摸着,“但是现在我明白,那种牺牲的必要。”
“你也……有了觉悟吗?”
斋藤的声音有些干涩。
为了那个信念抛弃一切,亲情、爱情、甚至是生命。
“是。”阿岚轻声而坚定地说道。“我一直依赖着桂,依赖着龙马,躲在他们背后。我害怕付出代价,我害怕成为我父亲那样的人。”
“然而,”阿岚无声地笑了笑,“龙马的死告诉我,我也应该好好承担起责任。”
阿岚并没有解释她为什么一定为走到他的对立面上,她有了付出一切的觉悟,但是,但是……他们的目的不是一样吗?不都是为了这个国家,这个……
仿佛了解到了斋藤的急切,阿岚继续说下去。
“我和斋藤先生最大的不同在于,我们是把幕府和国家区分对待的。”
称谓已经换成了斋藤先生,距离感骤然产生。
“我们认为,这个幕府已经没有拯救的价值,这个幕府会拖垮这个国家,”阿岚顿了顿,“这个国家已经不需要幕府了。”
斋藤漠然听着阿岚大逆不道的言论。
“我、龙马、中冈、桂或多或少有接触外面的世界的经历,而我则是因为懂得英语,所以受到影响最大。”
斋藤已经不打算对从阿岚嘴里冒出来的东西表示惊讶。
她,到底有多少东西没有告诉他,甚至在两人成为如此亲密的关系之后?
“我原先没有步入前台的打算。原先我也只是想要像一个普通女人一样做你的后盾,给你一个温暖的家。我并不打算把我自己的思想灌输给你,甚至是替代你思考。”
“但是……这个时代并没有允许我这么做。”
阿岚下面的一句话让斋藤惊讶的张大了眼睛。
“是我的一时私心也好,是我的一厢情愿也好,我不想要斋藤先生走向悲剧的结局,即使那是你的愿望。”
“我不能原谅什么也不做的自己。”
☆、四十三
“所以,就写了这样一封信吗?”
阿岚点点头,坚定的神色给她带来了一往无前的魄力,“对于见回组……”
没有说出来的半句话是,“不会手软。”
那封措辞委婉语气高傲的信件上明确的表示出将新选组和见回组区别对待,并且根据新选组的选择决定对其态度。
“斋藤先生。”
阿岚望着斋藤的眼睛,深深地望进去。
“我会等着你,请务必活下去。”
斋藤摇摇头,他的心中已经没有了背叛的痛苦,取而代之的是彻底的失望。
他不会妥协。
绝对不会。
一回到屯所,他就被叫去了会议现场。近藤局长的担忧不能掩饰,而土方的怒意也同样。新八和左之坐在局长副长的下手处,投给他的眼神带着复杂的情绪。
大概他们还在想平助的事情。
斋藤突然想起,这封信件某种程度上牵制住了近藤和土方的注意,对伊东动手的计划,大概会被延后。
这可能是这个突发事件带来的唯一安慰。
“怎么样?谈话还顺利吗?”
斋藤沉默着摇头,他避开了视线,盯着榻榻米的纹路,“他的想法,大概是不会改变了。”
“哼,预料的到。”土方阴沉着脸,恨恨地说道,“这种时候居然冒出来,那个饭岛,到底在想什么?”
斋藤无法说出“他”行动的原因是自己。
“好了,岁。”近藤开口平息土方的怒意。“那么,也没有办法了。”
“等等,近藤桑。”新八突然插话,“前几天是伊东,今天又是饭岛,新选组最近树敌太多了!”
近藤皱起了眉头,有些认同新八的观点,随后为难的说道:“但是,新选组也不能……”
“新选组不能这么任人摆布!”土方强硬地说道,打断了近藤的话。
近藤讶异地看了激动的副长一眼,然后接腔:“岁说的也不错,在原则的问题上,新选组可不能退让。”
斋藤默然看着和室里诡谲的气氛。
“不过对方可是那个饭岛啊,那个和坂本龙马、中冈慎太郎并称的饭岛政之助啊!要是与他为敌,就等于和整个萨长为敌。”新八急切地说道,“这个时候,新选组不能不谨慎行事,已经不是在西本愿寺的时候了。”
左之同意地点点头。
近藤看了一眼面色不善的土方,叹息一声,“岁,这件事情还是以后再议吧,如果他没有再施加压力的话,还是两方都退让一步的好。”
土方烦躁地点头离开,脚部落在地板发出重响。
等脚步声远去了,近藤苦笑着和新八解释,“岁也不是故意的,毕竟最近接二连三的发生了这种事情,都是同伴,还是多多体谅吧。”
“要是对平助也能说出这句话就好了。”左之突然叹息一声,不合时宜地说道。
近藤的脸上露出了越发苦涩的笑容。
“说不定是这样呢。”
庆应三年十月,大政奉还、王政复古,天皇和将军出人意表的行为让大多数人跌破眼镜的同时,也让他们陷入了迷惘。
反对大政奉还,认为这是违反古制的顽固派,以及坚决要求推翻幕府的维新激进派,不约而同地开始了破坏这来之不易的平和的举动。局势已经一触即发,只缺乏一个导火索。
面对目前的局势,中冈和阿岚两人不得不扼腕叹息。
这个导火索,极有可能就是这两个面对面闲谈的人中的一个。
松本良顺不断用手帕擦着额头上的汗珠,现在是十一月底,根本不是什么出汗的时节。他颇有怨言地看着在一边安静而温顺地端茶送水的阿岚,仿佛是责备她把他丢在了这两个气场强大的人中间。
那两个人,一个是桂小五郎,一个是西乡隆盛。
“请用茶。”阿岚轻柔的声音响起,略微缓和了僵持的气氛。
这次的主题是,德川庆喜手下的会津、桑名两番最近有大量购入武器的迹象。
西乡喝了一口茶,“果然当时就不应该施行什么王政复古,德川庆喜这家伙,按捺不住了吧!”
桂小五郎没有说话,只是斜眼看了在一边低眉顺目的女人一眼。
西乡恐怕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接替了逝去的坂本龙马,将大政奉还推行到底的家伙,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吧。
一想到坂本龙马,桂的心里也窜上一丝落寞。
走到这一步已经有无数人牺牲,自己是踏着先驱者的血肉走到今天的境地,这些先驱者中不乏他的亲人、朋友,所以自己不能退缩,不能让和平的努力白费。
桂放下手里的茶盏,温和地说道,“不必着急。医生那里怎么说?”
突然被桂点名,松本良顺差一点跳起来。他是德川庆喜将军所认可的医生,也算得上是目前能够随将军左右的幕僚。虽然不可能接触到实质性的内容,然而一点捕风捉影的小道消息就足够让闲谈的两人把握未来的走向。
“这么说的话,好像有这么一点事,目前大奥内部也开始缩减开销呢……”松本回想起他所见到过的一些细节,一些风言风语。
“这不就是……”
“请不要这么断言。”桂温和而决断地说道,“我们这里不能成为先挑起争端的一方。”
“难道说我们非得等到他们动手吗?”
对于西乡有些急躁的情绪,桂不甚在意地笑了笑,“这倒不至于。”
两位大人物散场,松本才放松下来,恢复了一贯的表情。“你也……也不至于这样……”
“对不起,没有事先和你通气。”阿岚的道歉听起来没有什么诚意,“不过要是事先说的话,你可能就不会出现了吧。”
松本愣了会儿,然后呵呵一笑。“你,变了呢。”
“变好还是变坏了?”
“变成大人了。”
面对着和自己的女儿差不多年龄的阿岚,松本突然冒出了这样的感慨,“这样的你,我都没有办法当做女儿看待了。”
“不,还是当做女儿看待吧。”阿岚的脸瞬间有些扭曲,她取出新的茶具,为松本倒上热茶,“刚才出了那么多汗,现在多补充点水分吧。”
松本接过,笑得很有成就感。
“那个小子呢?”
阿岚愣了半晌在反应过来松本指的,是斋藤。
“已经没有关系了。”几经犹豫,从嘴里说出的,是这样的话。
松本仔细地观察着阿岚的脸色,想从中发现什么。只是阿岚留给他的是一张始终微笑着的扑克脸。
僵持了一会儿,松本收回目光,低低地叹息一声,又说了一句“你,变了啊。”
这句话和刚才的那句正好形成了对应,对应成长的愉悦和烦恼这两面。
“小千鹤最近如何?”
直到松本问起这个问题,阿岚才想起来一两年前在西本愿寺见到过的那个小姑娘。新选组屯所的迁移和双方立场上的微妙改变都让阿岚忘记了她,这个自己承诺要照顾的小姑娘。
“抱歉。”最后她也只能带着歉意对松本无奈一笑,希望他能够理解形势对她的拘束。
松本叹息了一声,没有说话。他的脸上没有责备的神情,想必也是知道其中无可奈何,仿佛为了安抚阿岚的愧疚,他微笑起来,用包容的语调说道:“要是你不方便出面,我就自己去一趟看看。”
“那么拜托了。”阿岚顺势说道,而后又像是突然想起来似的问道,“她的父亲,雪村纲道还是行踪不明吗?”
松本点头,故作轻松地说道,“这次我先去江户看看,说不定他已经回来了。”
阿岚与雪村纲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