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玉莲但见此情此景,便离开球场了。
她在工人文化宫消磨一阵,几番越趄,倒是没有回去。
赛事完了,一干人等都擦着汗,各自取了自行单车回家。精力发泄了,他们都没工夫发展男女私情——也许,是没遇上。
单玉莲在门边,等着他出来。
她见到他神气傲慢地出来了。那件红色的小背心,猛地映入眼帘,那么快,出现了!她在急迫中,把手中拎了很久很久的一双白球鞋——那是厂里的制成品,举到他跟前。
〃送给你!〃
武龙一看,她的一根手指头包扎了碎布,是受伤的手。再看,再想,呀,是她。
这才看清楚是一个怎么样的少女。明净透白的脸蛋,妩媚的眼睛,俏俏地盯着他,双眉略成八字,上唇薄下唇胖,像是随时准备被亲吻一下,她也不会闪避。武龙把头一摇,企图把这感觉给摇走。
即使她穿得那么宽大朴实,平平无奇,他还是知道里头有个柔软的身子、有颗柔软的心。
她腼腆地一笑。有点心慌,若他不要,她该怎么下台?
武龙迟疑一下,敌不过这种诱惑,他伸出一双大手,把白球鞋接过。
她等待他接过,好像等了很久。时间过得特别慢。
〃谢谢!〃
夕阳西下,人面渐黯。
单玉莲很开心,日子陡地充实了。远近都漾着歌:〃洪湖水呀,浪呀嘛浪打浪……〃
一浪一浪地,冲激她甜蜜的心弦。
她开始爱上这个世界。
忙乱、操劳、枯燥的白天,只要远远地瞥到彼此,大家都如初生婴儿般烂漫天真和自得。连闯煞人的黑与白,上面都仿佛画上鲜艳的花朵——偷来的。
不过,好日子不会长。
才讲过两句无关痛痒的话吧,都试探着,好不好再多讲两句呢?
什么时候讲?什么机会讲?
厂里头,人人都若无其事,不发一言,不动声色。
忽然有一天,
忽然,运动来了。
——运动!
本来这是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不知如何竟出了月亮来,挂在深蓝的夜空上。银光意欲跻身,谁知里面发生了事情,它只好退缩在门外。因为门严严关好,隔绝了两个世界。
鞋厂经过了一整天的操作,夜里机器终于被搬报开了,纵是人疲马乏,不过中间腾出一块空地,搭了个简陋的高台。批斗大会开始了。
半失灵的灯火,一如垂死人的眼,环扫围坐一大圈的物体,幽僻中半人半鬼,全都没有任何表情,紧抿着嘴,那阵势,简直令事不关己的人也心胆仅裂,何况身在高台上呢?
肃杀中猛冒出一个男人的声音,都看不清谁是谁了。他慷慨激昂地宣布:
〃今天我们要揭发一个人!〃
——单玉莲头发散乱地被揪出来了。脖子上挂了个牌子:〃淫妇〃,大大的黑字,又给打了个大大的红〃X〃。
〃运动来了,厂里头的斗争也开始了,再不干,真落后了。所以我们先揭发车工单玉莲。我们有同志亲眼看见她盗用国家财物。你!出来给大家说说着。〃
真的有个人出来挺身作证:
〃这淫妇,一脑子小资产阶级温情主义、享乐主义、色欲主义!她胆敢把国家的球鞋,偷偷送给我们'红星'队的主将,武龙同志。〃
〃好。武龙同志,你出来表态!〃
武龙在人丛中,幕然被点名,吃了一惊。他得站出来表态。
小事化大了。
武龙心中不忍,但迫于形势,有点支吾:
〃我〃
〃快表态,不表态就是赞成。说不定是同谋!〃
武龙惟有把那双球鞋拎出来,自动投诚:
〃这双球鞋的出处我是不清楚的。我当初也没有热情接受,不过……单玉莲这样的行为有偏差,我们也该对她有看法,让她反省、改造,以后不再犯错。〃
厂里的积极分子一听,不很满意。当其时,谁越凶狠,谁的立场就越鲜明。马上有人嚷嚷:
〃太骑墙了,非划清界限不可!〃
大家众口一词,由领导带着喊口号,每喊一句,那俯首就擒的单玉莲,脸上的肌肉就抖颤一下,后来,扭曲得不规律了。
〃打倒阶级敌人!〃
〃马列主义不容任何私情!〃
〃斗她!斗她!〃
武龙坚定地继续下去:
〃我这个人,历来听党的话。我出身挺好,父亲原籍广东,是个拉三轮车的,母亲是贫农。我对党的感情深厚,听组织的话,一切以国家为重,并无儿女私情,令组织为难。我对她,不过是阶级感情吧。——她,没动摇过我的红心!〃
武龙讲得真好,义正辞严。大家为这老广鼓掌。不愧是劳模。
说到底,他没做错呀。
那末,便是她的错了。
平素瞧着她就不顺眼的妇女们,也忍不住地揭发:
〃哼!我就听说这淫妇,作风有问题。她从前还跟领导鬼混过,是个坏女人。我们要求清查她的历史!〃
男人自然爱听私隐,便喝令:
〃单玉莲,你自己交待!〃
她乍闻前尘往事又被重提,心如刀割。
为什么你们不肯放过我?
眼泪断线地滚下来,羞怒不可忍。我得自辩呀!她提高了嗓子:
〃不不不,我没有。我是反抗的,他迫我!我没有,我不是淫妇!〃
黝黯中,人鬼不分的群众中有个女人跳出来,用力扯她的头发——看不清她是谁,也许是坐在隔壁车间的同志,也曾聊上三言两语。此际,不分敌我,都要努力斗她了。
〃你不干不净的什么东西!〃
〃是呀,脸皮比鞋底还厚。平日也爱勾引男人!〃
扯头发的是真扯,一下子扯断一络。戳脸皮的也真戳,她指甲盖子多长呀,一戳就一道口子了。单玉莲抑压不住:〃你们真要改造我,我口服心服。要翻旧账,那不是我的错!我心里也苦!〃
她失去理性,就冲向武龙的身边,凄厉地求他:
〃武龙同志,你得交待!我不过送你一双球鞋!你要救我!〃
领导见场面混乱,马上命令:
〃你,出来批斗她!
武龙迟疑了。一批斗户群众大叫:
〃打呀!打呀!
领导在视着他:
〃你不打,就给我们跪下!奸夫淫妇一起斗!你是不是忠于党?〃
无辜的武龙,被逼迫着。咬咬牙,上前打了单玉莲一记耳光。为怕自己心软,出手十分的重。——基于神圣的革命的大道理。
单玉莲惊愕地歪着受创的脸,不,那感觉是剜心的。
她含冤地闭着目,不肯再看他一眼了。为什么?她不过是喜欢他吧。换来一场极大的羞辱,尊严扫地。她的心又疼了。浑身哆嗦着。
是不是前生欠他的呢?莫非今生要当众偿还?她简直恨透了。什么都听不见。〃下一个我们要揭发的坏分子是……再下一个是……〃
单玉莲只觉耳朵里万声轰鸣。
如果再见到他,她要他还!
那会儿,一群拥有各式罪名的坏分子,就像演员一样,不用上班了,光是〃赶场〃,从这个体育场赶到那个电影院,再赶到工厂,再赶到学校,于团体中〃巡回演出〃,以示革命进行得如火如荼。
每次开大会,都给押上来,念罪状,再念判决,用以呵唬老实的百姓们。——谁都不敢胡乱地谈对象,搅关系。男女之间交谈,没参上几句语录,往往很危险。
到了最后,单玉莲与坏分子们,被赶上一辆大货车上去。
她随身的行李,有个网袋,网罗住杂物:一个搪瓷漱口杯、一个用来盛开水的玻璃瓶,还有一些衣物。他们的最终命运是下放至乡间劳动改造。
单玉莲别无选择地、与一群出身迥异但命运相同的人一起上路。命运。
大家因近日〃交待〃得多,静下来时,谁也不想说话。
远处出现一个人。
他手中拎着一个包包,是粗糙的黄纸,包着三个馒头,馒头不知是发自内心,抑或外表污染,也是微黄色的。
武龙走近了。
他原来想把这三个馒头递给单玉莲的。这并不代表什么,在大时代中,个人的私心是大海中一个微小的泡沫,谁都不知道明天。
但是他想她。——也不是想她,是想着这般的来龙去脉,神秘而又仓皇,不管他如今有什么打算,他俩都得活下去。马上,二人便咫尺天涯了。中国那么大……
在她的灵魂深处,一直期待意外发生。但是,她自眼角瞥到他走近,自己反而特别的寂寞,太渺茫了。是因为他,才这般的绝望。
他拎着馒头的手,在众目睦睦下,很艰涩地、生生止住了。
单玉莲平淡地极目远方,故意不觉察他在或不在。
货车绝尘而去。
武龙紧紧地捏住这三个馒头,它们在发酵、在胀大,他快要捏不住了。
大势已去。
他恨自己窝囊。
他也曾有过眉飞色舞、春风得意的时期,他也曾是个英雄。但连保护一个女人的力量都没有。货车的影儿已不见了,他仍是倒着走,一直朝前方望去,望尽了天涯路。
——他永永远远,都见不到她了。
她也是这样想的。
自己将沦落在一块陌生的土地上。
珠江三角洲原是个多岛屿的古海湾,海湾被古兜山、罗浮山等断续的山地和丘陵环绕着。西江、北江、东江夹带的泥沙,不断堆积,形成一个平原。
这里〃三冬天雪,四季常花〃。农民都种水稻、甘蔗、水果。
广东人,一开口就像撩拨对方吵架。早晨见面,都以问候人家的寿堂为乐,是为民风。
天气很闷热。
南边的太阳火焰焰的。惠州马路上尘土飞扬,到处都是未修好的建筑物,满目疮痍。
狗都热得把舌头伸出来。
单玉莲斜瞄着那头狗。
〃碗!础!'他赶它。但它懒得动了。她也懒得动。只在路边树荫下,撩开衣裙子一坐,中门大开的,凉风从裙下微微地扇着。
单玉莲一手把长统的白色丝袜往下一卷,汗德德的,好热啊。
为消暑,把那篮黄皮暂置脚下,与旁边的女人交换半个西瓜来吃。是猪腰瓜,小小的腰身,刀劈一下,一人捧半个,一匙一匙地吃,呼哧有声。这瓜籽很多,吃一口, 吐一把, 都喷射往狗身上去,命中率甚高。狗只好避开她们,落荒而逃。〃锦华,你的瓜不够甜。还是我的黄皮熟。〃〃你是黄皮树了哥——不熟不食才真。〃〃哇!你才多熟客。〃
锦华道:〃喂,别说笑,陈仔的妹妹跟我讲,迟一阵广州秋季交易会,港客很多,如果肯做,可以到流花附近,或者在宾馆的留言牌掌握住客资料和房号,就有生意。〃
〃收多少?〃
〃听说每次都有五六十元的。〃
〃风声紧呢。〃
〃做二十次就收山。〃
〃我不敢。〃单玉莲道:〃公安局抓到就惨了。〃
〃惨什么?抓到了让他罚好了,那些'鸡'来自五湖四海,抓得多少?裤带松一轮,好过打长工。〃
〃罚什么?〃
〃要不罚钱,要不关一阵。——难道还游街?如今女人都是这样做啦,你以为还是'阿爷'在时那么老土吗?〃
单玉莲不语。呀尼经过了多年了,自己也已经二十六七岁的人。虽然荆便衣裙,不掩艳色,但下放到这样的乡下地方,卖黄皮,没有前景,一直苟活着,对象也找不到。环境把她锻炼得与前判若两人。她也惟有自保。
几乎也考虑到广州去。
就在此时,来了一辆面包车。
车上坐了六名港客,到惠州游玩。
车子冥然煞掣,有一名港客,急着要上厕所。路旁的公厕,境况可怖,但他忍不住,像是辆小型冲锋车,如目的地飞奔。
〃小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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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
这是一个很有趣的矮子。五短身材,灵龟人格。光看背影,就知他身手灵敏…倒不一定是因为内急。
树荫下的小额们,马上趋前,向车上各港客兜售水果、药材、金钱充…
单玉莲也忙把瓜籽一吐,舌头一缩,预备提了篮子卖黄皮去。
男人小解出来,刚好见到女人舌头一改,又躲回唇中去,然后牙关锁住。他多么想多看一眼,整个人便晕浪了。
单玉莲哪有看不出之理?便提篮上前,专心对付他一个。
她站在他跟前,发觉他比自己矮了一截。她甚至可以数数他头顶上有三五块头皮屑。
天使的红唇一张,问他:
〃先生,买黄皮吗?〃
〃是!〃
〃买多少斤呀?才两块钱一斤,买多一点啦。〃
〃好!〃
〃全部都买?〃
〃买!〃
单玉莲大喜,笑得更甜了:
〃先生,你付外汇券给我吧?〃
〃付!〃
她眼珠一转,知道机不可失,声音放得更腻:〃你换钱吗?〃
〃换!〃
他目不转睛地、答应她任何要求。单玉莲但觉这矮小的男人,真可爱。他笑起来,是不遗余力的。他的笑容多温暖。——其实很紧张,原来这就是爱情?呵煞人了,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呢。不过是回乡探亲,听得惠州有温泉,风景优美,才来游玩一两无。上一趟厕所就发生那么惊心动魄的事?
但,他还是义无反顾,一个劲儿地笑。
〃先生!〃
单玉莲提高嗓门:〃先生!〃
他乍醒。
〃你不要那么咸湿(色迷迷)成不成?〃
他的心控制他的口:
〃不成!〃
回心一想,太不尊重人家了。他有点羞赧,像个做错事的大顽童。但钱付过了,黄皮又整篮地买下了,干什么好呢?
〃小姐,请你原谅我唐突,我跟你一齐拍张照好吗?〃
他把那自动相机拎出来。单玉莲一看,虽小型白痴机,不过,是贵价货,按一个掣,镜头会得嘶嘶嘶地伸长,可以拉近来拍的那种。这个男人,也是个有家底的人呢。
单玉莲很乐意地点头,她笑。
〃好吧。我要多收二十元的。给港币。〃
后来,她当然渐渐地知悉他身世了。
这武先生,有个文雅的名字,唤作〃汝大〃。〃汝〃是〃你〃的意思,可见家人寄望甚段。〃汝〃也是古地名、古河名、古城名,一定有出处。武汝大已经三十多岁——准确岁数他不肯说,但尚未娶妻,他的春天在中国内地。
有一个黄昏,他下定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