闹的人,身体又不好,但是还是全力支持着,见客,受礼,听戏,一样不落,虽然面色苍白,却有掩不住的喜色写在眉梢眼角。
终于忙完了。我的丈夫虽然也不喜欢这样的烈火烹油似的热闹,但这样的活动对于壮大声威联络感情收买人心活跃社交都是有帮助的。
何况,这场好戏的主角是那个柔弱的女人,为了博她苍白的一笑,这么做他也是高兴的吧。
现在他正在我对面坐着,看我慢慢整理着礼单,逐一写信回谢。
“这些交给下面人做好了,何必这么辛苦。”他的声音安静,合着午后的春光有些让我分神。
“我怕下面人写坏了。再说,他们未必清楚侧福晋和这些人的交情。”我并不停下笔。
说是侧福晋和外面人的交情,其实说到底,是雍王府和这些人的交情罢了。
他不再说话。
过了片刻,一片阴影投在肘边。我抬起头,他站在我面前,淡淡蹙眉。
“阿离。”他张口,却没有继续下去。
默默看着他。
他从袖中掏出一幅东西,递给我。
那是一张柔软的绢布。
上面的字迹是我熟悉的,却放低了姿态,媚骨固然没有,连他一贯的张扬与肆意也少了许多,隐隐竟是一种低沉。
上面录的是一首词,不过寥寥数语。
思往事,
渡江干。
青蛾低映越山看。
共眠一舸听秋雨,
小簟轻衾各自寒。(注1)
“你说过我写的字都会好好藏着的,这个,是我前几日写的。你也收好了的。”他轻声说。
我看着那句“共眠一舸听秋雨,小簟轻衾各自寒”已经觉得刺眼了,他这么一说,我忽然又想起那年他叫我看他写的《爱莲说》时候的光景,几乎下泪,却还是抬起面,说:“王爷让我收好的东西,我自会收好。”
他吃惊的退了一步,几乎不信我的话。
“阿离,你没看明白吗?”
那一方洁白的绢布上,字字锥心,词的意思我当然明白——你我曾一起走过那么多路,撑着船,跋涉过多少山河,为什么如今你我还在一起,却已经貌合神离了呢?
我安静的收起他送给我的质问,低声说:“我也想知道为什么呢。胤禛能告诉我吗?”
他走过来,抱住我,动作轻柔,喃喃说道:“你不是不明白。你就是太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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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思往事,渡江干。青蛾低映越山看。共眠一舸听秋雨,小簟轻衾各自寒。
这是朱彝尊的一首词,似乎是纪念一段逝去的恋情。有人说写的是恋人间的心心相应,但我觉得既然一开头就是思往事,可见这段感情已经是过去式了。
所以大意就可以理解为,我们曾一起有过美好的时候,但现在彼此虽然还在一起,心里也有彼此,但已经不能互相温暖了。十分无奈。
正文 布施
夏天之前,我向胤禛请示出去住一段时间——理由是前段时间在园子里忙得太累了,想在外面的庄子静养一段时间。
“可以,”他没想多久,就点点头,“免得到夏天的时候驻夏就不好了。底下的庄子里你随便捡一个住下。府上的事情不要担心,怀玉的身体也好了些,可以帮着做些事。”
我听他提起年氏,便说:“侧福晋的心思七窍玲珑,本是好的,只是做事太细致了反而伤身。这个道理王爷想必也是清楚的。”
他缓缓扫了我一眼,目光与我相交的瞬间让我呼吸有些困难——我是想提醒的人是他而不是年氏——他最近做事很辛苦,太子复立之后并没有振作,对政务反而更加惫懒。
他点点头,展颜一笑,低声的对我说:“我知道了。你也不必担心。”
想了想又淡淡的加上一句:“到时候我去接你。”
我微笑不语。他叹气起身,将我揽入怀中:“阿离,阿离。我会想你的。”
想念有浅有深,我又能在你的记忆里占多少空间。
收拾东西去了郊外一所庄子,那是一直归我管帐的一所庄子,里面的管家和下人有几个我都是熟悉的,还有我阿玛介绍过去做事的人,所以虽然没有去过,但感觉并不陌生。
自古暮春叫人伤感,伤春之作不计其数,但我以前就觉得奇怪,春天过后不是还有夏天吗?花落尽了不是还有叶吗?也许是我偏爱绿色植物的缘故,总是特别喜欢暮春初夏,觉得这时候的乔木长得最好看,浅的,浓的,淡的,深的,绿色,渐渐溢满夏天,层次分明,叫人见而忘忧。
一个人在一个干净又安静的庄园享受我喜欢的时节,我简直要以为自己是住在古龙的小说里了。
将琴安放在一株大树下的石桌上,独自抚琴,看春光渐老,却喜不自胜。
午后散着头发,卧在塌上看书,清风徐徐,阳光温暖,渐渐睡去,又自然醒来。
偶尔洗手下厨,把我喜欢的蔬菜扔进一锅炖蔬菜浓汤,分给所有人一起吃。
下雨之后去散步,穿轻便的鞋。摘了路边的小野花,夹进书里,风干了做成书签,细细的在书签背面写下“碎碎小花不知名,挽韶光点点”。
晴朗的晚上打开窗户,灭了蜡烛,看流萤飞入我的卧室。靠在窗边,分不清天边星子和眼前的荧光。
会有说不清楚的喜悦。
但还是想和一个人分享。想和他一起做这一切会是多么快乐。
也许等我老了,他比我还老,我可以慢慢把一切说给他听。只是不知道,到那时候,还能不能情浓若此时此刻。
端午的时候,我带着轻寒去看了赛龙舟,挤了一身汗,心里却开心。又在外面的茶馆里喝了茶,到下午方回去。轻寒和我同乘一车,回来的一路上,我们两个都是说个不停。
刚到庄子门口,管家就庄重的过来,扶我下车,低声说:“格格,四爷来了。在后院等您。”
我微微点头,心里却突突跳了起来,喜悦漫天卷地而来,仿佛这是一个隐秘的约会,我已经等了他很久了。
胤禛背对着我站在树下,负手而立,垂着头,看着我的琴。
夕阳落在他身上,让他显得有些不真实。看不到他现在的表情,我却猜得到。平静的,安稳的,一点点淡淡的笑意。
“晚饭做好了,吃饭吧。”我轻声说。
吃饭了,吃饭了。我忽然有落泪的冲动,我的妈妈,每天都会重复的一句话。对她心爱的丈夫和女儿笑着说,吃饭了,吃饭了。
让我也来试一试,这种简单的温暖。
他转过身来,稳稳的说:“好。有什么好菜?”
他清瘦的样子让我微微有些心疼,走过去,伸手挽住他:“都是你喜欢吃的菜,你要多吃一点才好。”
他深深的看着我,握住我挽着他的手,说:“看来你住的还好,那我就放心了。”
吃了饭,坐在院子里休息了一会,两个人靠在一起,说了一会话。见天色渐渐黑了。我笑着说:“我一直想着你要是来就好了。没想到你真的来了。”
他轻轻揉着我的头发,说:“在外面的时候,你的话就多些。怎么在家里的时候就不愿意理我了?”
我看着他的侧脸,青春年少的面貌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不知道啊。我以为你知道。小簟轻衾各自寒——这话是你说的,我没说过。我要出去,你来不来?”
“这么晚了,还要去哪里?”他奇道。
我站起来,沐着月光,对他温柔的笑了笑。
他便跟了来。
车夫正老老实实的候在车边。
“四爷,格格。
我们上车了之后,车夫便问道:“主子,还是去上次那个村子吗?”
我看了一眼那个人满脸的不解,说:“不去了,去再前面的那个村子吧。”
“这是做什么?”他问。
等马车已经离的庄子远了,我便指了指车上的一个麻布口袋:“去布施。”
他的脸色变得十分费解:“布施?这么晚了去布施?你可以白天让人送过去啊。自己一个人出来,也不知道危险!”
我笑了说:“有时候有轻寒陪我的。只是把东西悄悄往穷人家院子里或是从窗子外面一摆罢了,不会有人知道。”
“没有人知道?”他惊愕的看着我。
我微笑了说:“有时候,人要做一些不同寻常的事情才会开心。”
他呼出一口气,说:“你对。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行善不求名声,才是大善。”
我只是想尝一尝做圣诞老人的滋味罢了。
“这些年,逢年过节,你就为我开粥铺,施舍茶水,有发大水时就筹办的药品送出去,有饥荒又以我的名义义卖筹钱,林林总总加起来,也有几十万两银子了吧?”他说。
“你心疼银子?”我笑着说。
“以为你是在为我买好名声,”他接着说,“现在看来并不完全如是。你到底还是因为真心才会做这些的。”
我点点头:“你若不喜欢,我也许不会这么大胆的去做。”
说话间已经到了,车夫将速度放缓,好让我们将一小包一小包的东西放在墙头门前。
里面东西不多,装了一些面粉,一些布,二两银子。
花了一个多时辰,才将东西都布施完了。
马车穿过村庄离开的时候,有些村民被惊醒了。
远远的看到灯火点点,听到有人大声喧哗:“菩萨啊!菩萨显灵了!”
我大笑起来,他也忍不住笑了。
“若是刚才就被人家看见了,看你怎么脱身。”他教训着我,脸上却还是有笑容。
“你不知道世界上有件东西叫刺激吗?”我笑着说。
后来就听说那附近几个村子都流传菩萨显灵的传说。福晋她们问起我,说我那段时间就在那里,有没有见到菩萨。
我就会看看他,看看他,严肃的说:“菩萨慈悲之深岂是我这等凡人能揣测的,宝相庄严,凡人又怎么能窥探到?”
于是大家就很是叹息。唯有他,垂着头,看不清楚表情,肩膀颤动。我便莞尔,两个人能有共同的秘密,是一种幸福吧。
正文 日落
不是第一次来木兰狩猎了,却是第一次找到这样的美景。
傍晚时和我的丈夫一起策马奔驰——现在我的骑术已经好了许多,再不是只能勉强坐在马背上了,用十年的时间学会骑马,我是不是太笨了一点?
在一个寂静的山坡上,我们停了下来。让马在一边吃草。我们站在山头看夕阳在天边燃烧。虽是在天边,却又似乎就在我们面前,伸手可及,那颜色肆意张扬,惊心动魄。
太美的东西,言语无法形容,我们所要做的就是安静的欣赏。
“夕阳无限好。”他说。那一片夕阳绚烂到极致之后,很快就涅没了。天空中被染成一片迷离的紫蓝。
我微微侧过脸看着他,他神色平静,只是嘴角抿得有些紧,勾出一点坚毅。这样的神情是让我安心的,似乎他就是天地间唯一能从容掌握一切的人。
是的,夕阳无限好。不必感叹什么只是近黄昏。
“我喜欢这里。”我说。
“看日落?”
“从前,有个小王子,他心情不好的时候就爱看日落。有一天,他心情很不好,就看了一千四百次日落。”
《小王子》,这真是一个美好的故事,适合在这样的日落里,在这样安静的山坡上,讲给身边的人听。
他仔细的看着我,说:“一天看一千次日落?他真是很奢侈啊。我却只要一天一次就满足了。”
我笑了起来:“你说的对。如果我喜欢一件东西,就不敢靠它太近,比如落日,我是极爱极爱的,但是如果我一天看一千次,我怕我的心会承受不了那种幸福而爆裂啊。我甚至连一天一次都不能承受。”
他的眼睛里荡漾起一层浅浅的笑容。
他轻轻伸手扶住我的肩,好象我是一个易碎的瓷器。
“阿离,”他的声音似乎要将我催眠,“你知不知道,你每次说起那些希奇的故事时,眼睛里都会有一种做梦的神色?”
“我说过,这些都是我梦到的故事啊。”我的笑容现在看上去一定也是很虚无的吧。
“可有梦到我?”他在我的肩膀上用了一点力。
我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里面竟有一丝期盼。
“我不是刚刚才说过吗?有些幸福,我承受不了。”
肩膀上的力忽然消失了。
我们都从刚才的梦中醒了过来。
打马下山,一路无话。
第二天的时候,我又往那个山上去了,这次是一个人。刚到山下,就看见几个他贴身的侍卫守在那里。
“格格现在不能上去。”极恭敬的口气。
我下了马。
“为什么?”
那个侍卫看着我的眼神里分明写着“何必多此一问”的惋惜。
“现在王爷正和年侧福晋在这个坡上赏落日,叫奴才在这里把着,说是闲杂人等一概不许上去打搅。”依旧是极恭敬的口气,听起来却带了一点讥诮的意味。
我点点头,说:“那你们就……”
我哑然失笑,说什么呢,好好守着?我不是大度的人,心亦会酸痛,只是他不知道,他让我痛得太久了,以至于我已经习惯了。
于是就信马由缰。
夕阳是那里都可以看的,驻足的片刻里,那一片绚烂景致已经结束,只是不知道他今天有没有做一场好梦。
“善姨!”一个清亮的声音在我背后响起来。
是弘时。他前面还有一个人,是十三。身后还跟着几个下人。
我们都下了马见礼。弘时开心的说:“十三叔刚才带我去打狍子了。看!”
战利品就挂在他的马鞍边上。
我笑着对十三说:“真是麻烦十三叔了,有耐心带着弘时手把手教他,竟让他这么开心。”
十三这几年总是被皇上训斥,变得沉默许多。听到我的话,只淡淡一笑,说:“小孩子总是容易开心的。”
我微微有些感慨。
他和我同岁,到是二十五岁,看上去却比我老了许多,不知是遗传了康熙的少年多白发还是心中不如意,总之鬓角都已经斑白。又听他说出“小孩子容易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