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勿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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勿忘- 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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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八一伙在里面兴风作浪,鼓吹可以让十四继续领兵,而不应该重用年羹尧。
    皇上在一气之下,让十四去守皇陵了。
    朝中隐隐又有拉党结派的趋势,很多满清贵族已经倒向了未成年的四阿哥弘历;也有一些人偏向年氏家族。
    因为我没有儿子,所以没有任何利益集团对我感兴趣。
    我每天按照我固定的方式生活。早起,散步,习字,看书,园艺,练琴,写信,做针线,茶道,试新菜式。这些组成我所有的私人生活。然后就是处理宫里面的事情,四时祭祀啊,月钱啊,贡品啊,人手分配啊,一点一点的做。
    我依旧每天会去陪太后。
    自从她的小儿子被皇上罚去看守皇陵之后,她的精神就越发不好了。皇后自是十分用心照料,但太后却始终喜欢和我聊天。
    应该说是她说我听。
    听那些陈年旧事。
    譬如,四阿哥会一个人下水游泳。打多少次都没有用。
    四阿哥吃从宫外带进来的东西。
    四阿哥故意把字写烂了气老师,结果被打板子。
    四阿哥为一个蛐蛐哭半天。
    四阿哥第一次狩猎的时候打中猎物时在地上打滚。
    四阿哥和某个小宫女调笑的时候允诺将来娶她做正福晋。
    四阿哥生病的时候喝再苦的药都忍着不出声。
    四阿哥冬天的时候最爱滑冰,摔得鼻青脸肿也乐此不疲。
    那么多,一件件一桩桩,慢慢说过来。似乎等到天地都灰飞烟灭,这个母亲仍然能够记住这些琐碎的幸福。
    让我心生疑惑。
    后来有一天,我和他一起吃饭,我问我的丈夫:“你小时候,有没有一个人去游水?”
    他停下来,望望我:“没有。”
    他的脸上浮现出一些恍惚的神色,说:“皇额娘不让我下水。”
    我才明白,原来太后对着我缅怀的全都是十四,她所说的老四的故事,其实都是十四。那个活泼的年轻的皇子,在他的母亲眼中永远都是一个调皮的,长不大的孩子。
    再听她讲那些故事,我的心就会痛。想制止她,却无力这样做——她的大儿子已经毁掉了她唯一的幸福,我难道连她幻想的机会也要剥夺?
    “四阿哥就把我栽的花都剪了,他真的很顽皮啊。”
    她叹息着说完一段新故事,躺在宽大的椅子上,似乎要午睡了。
    平常这个时候,我都会恰倒好处的告辞。
    “皇额娘为什么只对儿臣一个人说这些呢?”今天我低声问。
    她睁开眼睛,看着我,暗淡的眼睛里,闪过一些我看不懂的东西,让我更加坚信,她年轻的时候,一定是十分漂亮的。
    *********************************************
    她抬了抬手,旁边的丫头立刻过来将一本经书放在她的手里。
    “这是皇上为我祝寿的时候抄的,你为我读一段吧,”她低声说,“我今天有些懒动,不想去佛堂。”
    我掀开经书,果然是我丈夫的笔迹,很久远的样子,虽然眼熟,却又让我有些陌生——太干净太工整。
    “我说如来藏,不同外道所说之我。”
    “大慧,有时说空,无相,无愿,如实际,法性,法身,涅槃离自性,不生不灭,本来寂静,自性涅槃,如是等句。”
    “说如来藏已。如来应供等正觉,为断愚夫畏无我句故。”
    “说离妄想无所有境界如来藏门。大慧,未来现在菩萨摩诃萨,不应作我见计着。”
    这些句子,我似懂非懂,读着读着声音就很机械起来。
    再抬眼的时候,太后已经睡着了。面容安静,手中还攥着念珠。我轻轻放下佛经,对着她低声说:“儿臣先行告退。皇额娘好好休息。”
    后来,我再去陪她,讲故事的内容就取消了,只剩下读佛经。
    画师给她画像的时候,我就在一边为她读佛经。
    “你知道我为什么这么潜心佛学么?”有一天,她忽然这么问我。
    “儿臣愚钝,还请皇额娘明示。”我说。
    她轻声笑起来:“你知道惠太妃么?”
    惠太妃是大阿哥的生母。当年大阿哥被圈禁,但惠妃并没有被康熙责罚。
    “她现在每天吃素,日日念佛。她对我说,她只有念佛的时候,心境才会平和。”她微笑着对我说。
    “你没有孩子,未必不是一种福气。”她低声的说完了她的话。
    入冬之后,太后的身体变得更差了。只有在见到自己的曾孙的时候才会露出一点笑容,更多时候,她像一座悲哀的雕塑,似乎知道自己将不久与人世,却已经麻木。
    因为她唯一的寄托也没有了。
    皇上不准十四进京。
    皇后劝他的时候被骂了一顿。
    “善妃,你去和皇上说一说吧。太后似乎就是这几天的事情了。”皇后把这个烫山芋扔给了我。
    宫里面又被一片愁云笼罩。老皇帝才崩一年不到,新太后又快薨毙。
    傍晚的时候,就奉了皇后的旨意来见皇上。
    他正在吃晚饭。很简单的饭菜,吃的有些心事重重的样子。
    “你用过饭了么?”他问我。
    总觉得这样说话就拘束了许多,我只好端出皇妃的架子,说:“回皇上的话,臣妾已经用过饭了。”
    他已经扑哧笑了起来:“这样听你说话真是难受。有事情么?”
    看见那些太监和宫女都退得远远的,我在他身边坐下,伸手为他布菜。
    一边缓缓的说:“皇额娘最近不太好。”
    他停下筷子,微微蹙眉:“皇后前几天已经说过了。敲边鼓是你自己的意思,还是皇后和太后的念头?”
    我笑了起来:“皇上在说什么呀,臣妾是想说,太后的病情毫无起色,不如让长生过来瞧瞧。若皇上同意,臣妾明天就将长生从怡亲王那里召过来。”
    他看着我,迟迟才叹息着说:“就让长生来为太后看看吧。可是,阿离,你什么时候也学会见风使舵了?”
    我并不惊讶——以他的智慧,我这样拙劣的掩饰怎么会看不出来呢?
    安静的告退,他在我身后说:“罢了,明天准十四福晋进宫请安吧。”
    冬天最冷的时候,太后薨。
    临死的时候,她的神智并不清醒,握着皇上的手,一直在叫“禛儿,禛儿。”
    或许她叫的是另一个儿子,她忘记了十四的名字不再是胤祯,而是允禵。
正文 圆明园…送春
    雍正二年的春天来得很迟。终于等到把白色的孝都脱掉的时候,皇上移驾圆明园。
    我在圆明园里住的地方,是我自己挑的。尤其是我在宫殿后面的布置——在一处种满竹子的高地上。
    高地上引了活水,顺着高地蜿蜒而下,流入一个小小的湖泊,湖泊周围稀稀疏疏种了一些桃树和樱树。矮矮的篱笆墙圈起一个小院落,院子中是一座完全用竹子建成的二层小竹楼。竹楼后面是竹林和带轱辘的井。
    正是春天的时候,桃花和樱花一边盛开一边凋谢,落在水中,竹林青翠,寂静无声,只有鸟雀偶尔飞过。
    这是我的世外桃源。
    初夏和弘昼常常会跑到竹楼的顶上,躺在上面听我弹琴。
    更多的时候,是我一个人。穿着素色的裙子,盘腿坐在竹楼上,听细碎的鸟鸣,数我一生每一个春天里的每一道春光。
    会不知不觉流泪。
    并非自怜。
    还有很多人比我活得更痛苦。至少,我还可以坐在这里,消遣春光。不负春光。
    春天快结束的时候,我突发奇想,给我的丈夫写了一封信。不是平时的问安和请示,而是像一封情书。
    第一次给他写情书呢。
    我这样对他说:
    从前有一个叫王禹偁的人,在黄冈这个地方建了一座竹楼,并为此写了一篇文章。我倾慕他所描述的情景,所以在我住的宫殿后面也建了一座竹楼,就如王禹偁所说的一样,适宜弹琴,琴声和谐流畅;适宜吟诗,诗歌清新高远;适宜对弈,落棋清脆动听;适宜投壶;箭筹铮铮作响。这些都是由竹楼助成的。
    在这样的春天里,不需要任何外物,只是呆在竹楼上,也会觉得过得很愉快。
    我常常坐在屋顶上欣赏日落。就会遗憾不能和你一起度过美好的时光。
    知道你政务繁忙,却还是希望你能来,和我一起看一次日落,或者一起弹一弹琴——当年我想学琴,也是因为你啊。
    如果你要过来,请带上美丽的茶具——我知道你最近命令工匠刚刚为你造了一套漂亮的青瓷茶具。
    我真希望你能来。
    不必给我回信。
    我会等你到这个春天结束。
    署名是阿离。
    然后开始等他。
    第三天的时候,另一个人来了,是弘时。
    我正在湖边的桃花林里午睡。有小小的风吹过,我睁开眼睛,弘时正站在湖边。风卷起花瓣在他身边飘过。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我微笑着对着他的方向说。
    他走过来,在我身边坐下:“你刚才睡着的时候,也微微笑着,似乎有开心的事情,是什么?”
    我笑了起来:“真的?可能是因为我在等一个人吧。”
    弘时的眼睛里黯淡了一点:“那一定就不是我了。你已经知道我要到江南去办差了。”
    他刚被派了差事,去江浙督察漕运和官学事宜。同去的,还有弘历。
    “你要小心。”一想到弘历也和他一起去,心里就觉得不安。我的弘时啊,真希望他从来都没有变过,只可惜,我似乎再也看不清楚他的心事了。只好琐碎的嘱咐一些小事情。
    “这个送给你。”他取出一个小小的袋子给我。
    我打开,里面是晒干的绞股兰。
    “我自己种的。你来宫中之后,我留意了一下,你没有再种,所以就带一些给你,”他说,神态有些局促,“不知道有没有你以前种的好。”
    这样细心的男人,恐怕世界上再难找到第二个了。
    细细的闻着说:“很香啊。比我自己做的好。”
    想了想又说:“我也有东西要送给你。”
    让小宫女拿出一张小几,和笔墨,拿出自己的空白扇子,在扇子上题了一首词。
    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欲问行人去那边,眉眼盈盈处。
    才始送春归,又送君归去。若到江南赶上春,千万和春住。(注1)
    他用扇套套好,放在袖笼,眉间似喜似悲。
    送他离开时,他微笑着问:“想要我给你带什么?”
    我怔住了。
    多少年前,十三也问过我同样的话,一样的春天,一样的道别。那时小楼还没有离开,十三健康快乐。一切圆满幸福。
    “善玉?”他轻声唤我,小心的伸手碰了碰我的肩。
    我缓过神来:“三阿哥,你叫我什么?”
    他的脸红了。
    我轻声叹气:“罢了。你去吧。我不要带什么。”
    转身离开,心里惆怅暗生——这是一个轮回吗?这个年轻人,会像他的叔叔一样从此陷入万劫不复的命运中吗?
    于是登上竹楼,焚香默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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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了两天,我在竹楼的窗前挂上一个竹风铃。躺在榻上,看阳光明媚的穿过风铃,在竹窗上投下班驳的光影。
    然后那一片阳光被一个黑影遮住。
    我依旧躺在那里。直到那个低沉的声音响起来:“你的信写的很好。所以想来看看。”
    我坐起来,双手抱住膝盖,仰视着他:“喜欢吗?”
    他穿着一件浅灰色的长衫。手里提着一个小布口袋。
    他在我对面坐下,学着我的样子,双手抱膝——我的竹楼里,没有椅子,只有榻。
    “我带了茶具来,你可有好茶招待?”他从布袋里取出茶具。不是我原先希望的青瓷茶具,而是一套竹茶具。
    “你有竹楼,我自然要配合你。”他将竹茶具放在小几上。一时间让我几乎忘记他是一个皇帝。
    “我有好茶,我们可以慢慢喝,”我笑着站起来去取煮着的茶水,“还有一会儿太阳才会下山呢,”
    我跪坐着为他斟上他喜欢的普洱。幽郁的茶香合着青色的竹杯让我心生欢喜。
    他微微直起身子,含着笑容:“阿离。我很喜欢你的这件衣服。”
    我穿是汉服。和他身上相近的灰色,有宽大的袖子和流云一样的束腰。领口处用明亮的金线绣出细长蔓延的藤萝。
    “是的。我特意做的。只是呆在这里的时候穿。出去我会更衣。”
    他没有喝茶,拉住我的手:“过来,靠着我。”
    声音温和疲惫。我顺从的挪过去,靠在他的身上。他解开我的头发,轻轻揉搓。
    “皇上有心事?”
    “叫我胤禛吧。”
    “好的。胤禛,有心事?”
    他不说话。
    我仰面看他。景色切换了一个奇怪的角度,窗边的风铃现出一种别样的风情。春光被他遮住,茶杯里的氤氲水气慢慢升腾,被阳光照射得越发虚无。
    他看着我,低声说:“也许有。你能看得到?”
    我伸手轻轻抚摩着他的下巴,细小的胡茬让我的指尖微微的痒。
    “你是皇帝呀。皇帝不就是应该心事重重的么?”我笑了起来。
    “哦?”他有些意外的笑了。
    “可是所有人都说做皇帝是随心所欲的。就算不是想为所欲为,他至少也是天下最自由的人。”他的手已经顺着我的头发抚摩到了我的后颈间。
    我不自觉的弓起身子,往他怀中缩了缩:“可惜。我们不是‘所有人’,我就是我,你就是你。皇帝如果能被所有人了解,也就无法成为皇帝。”
    他把脸凑近我,手却已经伸到了我的脊背上。
    “我也不需要那么多人了解。这才是关键。”他的呼吸粗重起来,将我压在了身下。
    他的另一只手已经解开了我的衣带,我伸手揽住他的脖子。肆意吻他的唇和脖颈。
    小几被我们撞到,竹杯中的茶泼了出来,馥郁的普洱洒在了我们身上。
    他近乎疯狂的吻着我的身体:“我从没喝过这么好喝的普洱。”
    云雨散尽之后,一起沐浴。然后坐在屋顶上等夕阳落下。
    “你还记得小姣吗?”我问他。
    他看着远处,脸色安定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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