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垂下眼睑,温良恭顺的样子。
幸村家是以礼仪才艺闻名的名门,而这位幸村老妇人更是个中翘首。她担任过当今皇后的礼仪老师,很多世家想尽办法只为让自家的女儿拜她为师。可以说,幸村老夫人的一句评价就可以奠定一个人在上流社会的地位。更可怕的是,她的一句话甚至可以改变一个女人的命运和婚姻。
中岛老夫人请来她,其中的拐弯抹角自然不言而喻。
“进来吧。”
佐藤拉开门,凉脱掉鞋踩到地板上,莲步轻移,跪坐在两位老夫人的下首。
“中岛老夫人、幸村老夫人,贵安。”
谈不上亲热,也说不上疏离,贵族的矜持高傲凸显。
中岛老夫人被老夫人这样疏离的称呼定格在原地,虽然说中岛家有错在先,不过……中岛老夫人慈祥的微笑不变,她叹息道:“小凉,你恨到连一声奶奶也不愿叫吗?你还想让你的任性伤多少人呐!”四两拨千斤将眼前的尴尬不快归结到凉的任性蛮横上。
“中岛老夫人,我姓绯村。”凉抬起头,双目澄净,柔柔的微笑中不见丝毫做作。凉轻声细语的暗指中岛野抛妻弃女的源头,不是刁难,不是刻意为之,只是陈述事实。
中岛老夫人呼吸窒了一下,很快她就平静下来。
“那个不孝子毕竟还是你的父亲。年轻的时候,他是做了错事,可谁能保证没有犯错呢。孩子啊,他想补偿你,你不该这么倔强的连个机会也不给。”
姜还是老的辣,一番话说的在情在理,顺带把中岛野抛妻弃女的行为仅仅用犯错两个轻描淡写的带过去了。
凉觉得舌尖尝到了一丝苦涩的味道,她拎起紫砂壶,为两位老夫人的茶杯里舔水,动作宛如行云流水,难以用言语形容的优雅飘逸。
放下茶壶,凉并不急着说话,她捧起茶杯小口啜了一点,淡淡的花香在水面浮动。
“中岛老妇人,绯村凉不知道父亲这两字意味着什么,她只知道有一个男人为了权势为了爱情,抛弃了母亲和自己,而她要管那个人叫父亲。”凉望着中岛老夫人,不以为然的勾起嘴角,“不知道什么样的错误可以一犯就是好十几年。而且私以为人应该为自己的行为负责,无论他的年龄几何,更何况像中岛先生这样具有民事行为能力的当事人。”
中岛老夫人的面子有点挂不住,她朝幸村老夫人奉送了一枚勉强的微笑,幸村老夫人一哂,心中自有一番较量。
“可是他知道错了……”
“呵!而且我怀疑中岛先生要么是没有断奶要么就是傻子,竟然以为一句抱歉一句补偿就将十三年的恩怨一笔勾销。”凉看了中岛老夫人一眼,中岛老夫人被那施舍的眼神骇得脊背发寒。
“是不是我杀了中岛先生,我只要跪在老夫人面前再奉上巨额支票就可以获得一句原谅!”声音温和的令人心惊肉跳。
“根本不可能!”中岛老夫人猛拍桌子,差点就要跳起来。
中岛老夫人听到凉清脆悦耳的笑声,明白自己失礼了,也甩了自己儿子一巴掌。中岛老夫人的下颚一紧,无力的辩解,“他是真的想补偿你……”
“不是想把我卖进浅野家?!”凉猛然直视中岛老夫人,凛然的高贵逼得她低下了头。
幸村老夫人被凉的话惊到了,她是从大风大浪里走过来的人,她对凉语气里的杀意很敏锐。幸村老夫人谴责的瞥了眼中岛老夫人,如果不是看在两家几十年的交情上,她根本不想插手这件事。
“究竟是哪个在你这儿嚼舌头。”中岛老夫人的菊花脸抽搐了一下,义正词严道,“你父亲那是关心你的婚事,你不体谅也罢,你怎么能诋毁他呢。”
凉忍不住翻了白眼,想抽她个脑残的。
幸村老夫人瞟见凉可爱的动作,会心一笑,拈了一块点心,想来也没自己什么事了,这个丫头应该能解决。
“真可悲。我见过无耻的,却见过把无耻当荣耀的。”凉不假辞色,语带讽意,“关心?你说的冠冕堂皇的理由其实是满口放屁。我的婚事连绯村家都不能做主,何况是你们已经破败的中岛家!”利光扫向那个自私贪婪的老女人,不屑的腹诽,一群想立贞洁牌坊的□。
中岛老夫人重重喘口气,不谅解的目光剜向凉,看得出她气坏了,恨不能用爪子撕裂了凉,却偏偏拿她没办法。
中岛家现在经不得一点风浪,干枯的手抓住和服,虬结的青筋让人心惊,中岛老夫人不甘心半辈子的荣华临到老了,成为一场镜花水月。
“绯村凉,你好啊你!”中岛老夫人咬牙切齿,顾不得自己在幸村老夫人前的风范,轻蔑的望着凉,“但是你记住,我毕竟是你的长辈,就算中岛野再有不是也是你的父亲,你不该如此无礼!绯村家竟然教出这样的女儿!你和你妈妈一样傲慢无礼……啊!”
一道狠戾的风从中岛老夫人的脸边滑过,一束灰黑的头发飘落在地面上。
咣当一声,一把锋利的军用刀□中岛老夫人身后的墙上。
中岛老夫人被吓住了,害怕地不停的颤抖,她目光呆滞的望着前方,已经找不回自己的声音。
“你们仗着的不过是这一点血缘。既然母亲当初敢对鼎盛时期的中岛企业下手,那我也没什么不敢的。”凉的眼里没有一丝暖意,桀骜的眼神怜悯地看着不知死活的蝼蚁,“死者为大,你这般不尊重,是不是急着和母亲作伴!”残忍的微笑。
中岛老夫人如坠冰窖,觉得自己遇到了地狱的勾魂使者,那冰寒的气息让她以为下一秒就会丧命。
欺软怕硬的老东西!
凉转身对幸村老夫人行了一个大礼,再起身,眼眸干净温暖,看似温柔娇弱,其实内蕴坚韧。
“让你见笑了,幸村老夫人。”
“幸村夫人!”找回意识的中岛老夫人扑到幸村老夫人那边,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似的,哭哭啼啼,“家门不幸!”不死心的颠三倒四。
幸村老夫人不折痕迹的推开她,“中岛夫人,你可以愚弄我,但你不可以质疑我的智商。”
中岛老夫人一愣,很不雅的跌跪在地上,眼泪糊了妆容,狰狞的表情凝固在那里,幸村老夫人心生厌恶。
凉随即深呼吸好几下,勉强按捺住差点爆发出来的雷霆风暴——现在不是可以失去理智的时候。
“幸村老夫人,请允许说几句。我想说的是,并不是所有的长辈都值得尊敬,除非他的言行让我敬重,并不是所有的亲人都值得真心,除非他们以心易心。”说到这里,眉毛微剔,堪堪忍住心里的怒火,“在十三年前,我改姓绯村后,就与中岛家没有瓜葛。从母亲抑郁而终的那天起,我和中岛家就是桥归桥,路归路,形同陌路。”
“有些伤害不会因为一句对不起或后悔而烟消云散。心里的结痂经不得一再的撕开,愈合的伤疤后面是滚滚鲜血。说我小肚鸡肠也罢说我目无尊长也罢,以直抱怨我都做不到,更何况以德报怨。”
“我明明白白的告诉你,我恨中岛野,我恨中岛一彩,也恨中岛莉香和中岛英明。这些恨不可能因为莫须有的血缘亲情就会消失。”
凉默默的斜看着中岛老夫人。
“原谅或者与中岛父慈女孝之类的,并不在我的认知里。想让我不恨不怨,除非我死了,这份恨至死方休。”
长长的睫毛在白皙的脸庞上印出一排阴影,凉坐在暗光里,神情恻然,就像一个没有灵魂的娃娃。
“老夫人,还请你鉴证,我就是中岛家泼出去的水,再难覆收。”
看得出来,她很难过。
面对这样的女孩子,谁都不忍心苛责,这本该是捧在手心里呵护的主儿啊。幸村老夫人怅然,不得不说,中岛家欺人太甚。还当他们是二十年前的豪门大族吗!
幸村老夫人命仆妇把中岛老夫人架出去。
凉低下头,手指比划着地板上的纹路,唇角微扬。
凉跟在幸村老夫人身后,陪她走出庭院。
凉接过佐藤准备好的小礼物。
“幸村老夫人,这是我的一点心意,希望能收下。”
凉的两眸笑成一条线,柳眉弯出新月,美得不得了。
无暇的礼仪规范,进退有度,完美的社交辞令,幸村老夫人将眼前的女子同中岛野另外两个子女进行比较,由衷的感叹,绯村家的女儿果然不是那个酒家女的儿女能媲美的。
幸村老夫人貌似很喜欢凉,临走的时候,关照凉有空就去神奈川找她。
幸村老夫人爱怜的抱抱凉:“不要把中岛家放在心上,他们还翻不出什么浪头。”怕凉为中岛家的行为伤心,幸村老夫人道出她的袒护。
“不会。”弃我去者不可留,这是凉的准则。
凉扶着幸村老夫人上了车,目送远去的汽车。
待幸村老夫人走后,凉招来佐藤,一面派人注意中岛家的动向,一面让他查查幸村家的底。凉直觉幸村老夫人这次造访的目的并不如表面上那么简单。
阳光下,凉的瞳仁很黑,黑得没有一丝杂质,流露出刀锋一般的妩媚。
几天后,中岛一彩陪着婆婆出席晚宴,中岛老夫人揪着参差不齐的头发,喋喋不休的数落绯村凉的无礼和狠辣。中岛一彩没有说话,凭着梨花一支春带雨,博得很多猪头的同情。
有人怀疑她们说谎,中岛老夫人淡淡回了一句:“幸村老夫人也在场。”
某些好事的研究者想再进一步了解事情的真相,都被中岛一彩似喜非喜的含水眸盯得发慌,再见对方一副我很无辜我很无奈你再问就是欺负我的表情,惹得旁人不知情还以为探究者干了什么不可饶恕的事。
有人曾就这件事询问幸村老夫人,老夫人笑得一脸神秘,“绯村家的丫头啊,就像传说中的辉夜姬。”
第十六章 戏外之人
夜晚的街头暧昧涌动,迷红的灯光狰狞了欲望,幢幢的人影如鬼魅般印射在不太干净的角落里。
花泽类静静的站在街角,墙壁上的海报老旧的发黄,恶心的斑点污浊了画面。
抬手旁若无人的抚摸照片上的藤堂静,花泽类的手指骨节分明,修长有力,白得透明的指尖滑过藤堂静的额头、鼻梁,留恋在嘴唇上。花泽类不顾众人侧目的眼光亲吻藤堂静的海报,他在旁人眼中显得神秘又孤独,有一种空灵的浪漫气质。
凉远远的站着,隔着熙熙攘攘的人群和摇晃的灯光,默默的注视这一幕。
花泽类站直了身体,毫不避讳的直视凉。
凉的脸颊火烧火燎的,是偷窥被抓包的窘迫。
凉的瞳孔紧缩。
花泽类穿过不息的人群车辆,走到离凉几步远的地方停下。
凉朝后比了一个手势,阻止了要冲过来的司机。
“一起走走。”花泽类羞涩而动人心魄的笑容能击溃任何一颗渴望热情的少女心。
提起脚跟,凉快步走到花泽类的身侧,没有问要去的方向,她默不作声的跟着花泽类。
市区的灯红酒绿成了遥远的布景,一个转身,所有的光亮如同残火,嘶的一声熄灭了。
深巷里传来如婴儿般的猫叫声,侧目探去,阴冷的漆黑里闪烁着一双诡异的双瞳,一蓝一黄,泛着幽幽冷光。
“怕吗?”
咔——!鞋跟踢到了一个易拉罐,咣当咣当滚远了。
“呵!”右手放在胸口,干涩的咽了一口唾沫,“不怕。”
“呵呵。”若有似无的轻笑。
视觉不能发挥功用后,听觉变得异常灵敏,凉扑捉到空气中的一丝嘲弄,淡淡挑高眉稍。
“我自信你不是我的对手。不然,你以为我是那群大脑只有一个核桃般大小的恐龙!”
“你诚实得让人讨厌。”
“你无法否认,诚实是美德。”皮笑肉不笑。
花泽类熟练的躲过脚下的磕磕绊绊,朝巷口尽头的亮光走去。
凉听声辨位,追踪着花泽类的位置,他的身影在寒夜中散发着冰冷的气息,凉瞪眼想要看清眼前的人,无奈太黑,只见一个晃晃的影像。
仗着花泽类看不见,凉冲他的方向做了一个鬼脸。
“你认识静?”
凉吓得放下手,顺势摸摸挽好的发髻,装傻,“静?什么静?”
“藤堂静!”花泽类的手指收住捏紧,“她不是你的音乐老师吗,绯村凉?”当他从牧野杉菜嘴里得知她的名字,他就盘算着如何从绯村凉那里得知静的消息。
“我的老师是理查德·克莱德曼。”凉微笑。
藤堂夫妇为了奠定女儿在美国社交圈的地位,擅自编出了藤堂静是凉姬的老师的消息,绯村家碍于和藤堂家的交情,只好吞下一个闷亏。不过后来,藤堂夫妇在看到与绯村财团合作案的投资利润分配表时的表情真的很精彩,令人再三回味。
“藤堂静的名气也够你炫耀了。”花泽类蹙眉,误认凉的语气。
凉从容的绕过了花泽类,回眸一瞥,花泽类一时恍惚,凉浅笑的星眸在黑夜中熠熠生彩。
“凉姬还不至于落魄到这个地步。”
损得花泽类咬牙切齿,打死不愿承认凉说的事实。
突然,琥珀色的眼不怀好意,花泽类拖长了声音:“那这张明信片怎么解释?我记得凉姬的父母不住在中国啊。”一张明信片赫然在他的手里招摇。
“混蛋!”
凉的气血上涌,隐藏在心里的秘密就这样被大咧咧摊开了,凉气得眼睛发红,鞋跟狠狠踩在花泽类的脚背上,趁他吃痛弓腰,一把夺过明信片。
花泽类却将明信片攥得紧,凉一惊,瞪着花泽类,手上丝毫不放松。两下里暗暗用力,明信片不堪拉扯,嘶啦裂出一道缝。
撕裂的声音听在凉的耳里。
半晌,凉终于服软:“你松开,好不好。”
来不及了,明信片断成两半。
凉握住残缺的半张,耳边一阵轰鸣,心下凛然,混沌中有一处格外清明。
花泽类被凉眼窝里流转的水光惊着了。
“对不起。”话一出口,花泽类觉得自己刚才的行为很幼稚。
花泽类呆呆望着凉的眼,等了半天,那里面清澈到哀伤的眼泪愣是没有滴落下来。
凉望着花泽类,噗嗤轻笑,花泽类像个犯错了害怕大人斥责的孩子,无措的站在月光下,仿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