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阿哥端起酒杯来,递到她手里:“怎么?邬先生不肯给胤祯这个面子?”鄂岱也道:“十四阿哥一片心意,邬先生就不必推辞了。”“这……好吧,恭敬不如从命。”邬佑接过酒来,与十四同饮了。两人复坐下。
“邬先生世之大才,如此埋没岂不可惜了。待我回京必定向皇阿玛保奏。”
“这……”邬佑面有难色,站起身辞道:“邬某乃山野村夫,难登大雅之堂。十四阿哥好意,邬某只好心领了。实在难以为官。”
“哦?是吗?”十四冷笑了一声:“难道邬先生是觉得我大清的禄米配不上先生高才吗?”
“十四阿哥,人各有志,邬先生不愿为官,想必有他的难言之处。我看就不要难为他了吧。”鄂岱忙劝道。
“既是这样,那就依佟大人的话,不勉为其难了。”十四轻描淡写,“不过,回京之后,邬先生可愿意来我府上?”
“这……”文若不好拒绝,也不敢拒绝,“多承十四爷抬爱,只是……”
“罢了。”十四阿哥挥了挥手,“邬先生如此高才,来我府上岂非屈就?我也从来不作那勉强人的事。”
“十四阿哥说哪里话来?”邬佑忙赔笑道,“实在是邬某乃粗鄙之人,只适合在这偏远地方,京城实在不适合我。”
十四看了邬佑一眼,没再说话,走下席去与各位将军饮酒。十四虽然在军中不久,可是生性豁达,善结交,与帐下将士们早已熟识。与他们饮酒作乐,并无半分阿哥的架子。鄂岱一边看着一边与邬佑道:“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邬佑点着头,默在心里道:“真是可惜了!”
西宁大捷的奏报迅速报上朝廷,那些怀着各样心思的人未免都傻了眼。四阿哥闻此捷报,心头大宽:“我大清边境可有几年安宁了!”同时上奏表称征西将军鄂岱功绩卓著,应予嘉奖。这份保奏深合康熙的心意,当下准奏,鄂岱官复原职,加封太子太保,赏三眼花翎。同时赞许了四阿哥凡是为国家先。
当晚,十三阿哥也来至了四阿哥府中。
“四哥,你托我办的事,我早派人去了。据派去的人回报说,鄂岱那里并没有女子去过。”
“嗯,连累她父亲,确实不是她的作风。”四阿哥负着手道,“可有其它什么不寻常的吗?鄂岱这一场仗,胜得甚奇。”
“老十四去了西北。”十三瞧着四阿哥道,“还有,据说鄂岱请了个姓邬的军师。”
“哦?军师?”四阿哥停下了踱着的步子,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恩,这次就是他设的计谋,引蛇出动,才让鄂岱有机会打了这场胜仗。”十三一副心痒难耐的样子,真恨这场仗不是自己打的。
“心痒了?以后西北不宁,有你建功立业的机会呢。”四爷笑道,他这个十三弟呀,谁能比他更了解呢?
“还有,我们在鄂岱府里的密探抄下了这个。”十三突然一脸慎重起来,把一张纸递给四爷。
“水惟善下能成海
山不争高自极天”
“这……”四爷心头像似被轻轻地拨了一下,那长久以来萦绕心头的黑云竟似被拨了开去,前途一片光明。
“还听到鄂岱看了这字后说的‘四’啊,‘八’的,还说水,山。还牵扯上太子什么的。那奴才并未听得分明。”
“山不争高自极天?”四爷却仍然喃喃念着那句诗,“山不争高自极天?”
“四哥?”十三从未见过四爷如此欣喜若狂的样子,那样子竟让他觉得有些陌生和害怕。
“那军师叫什么名字?什么来历?”四爷突然抓住十三问道。
“叫邬佑。来历却没查清,像是从地底突然冒出来似的。”十三有些忧虑地道。
四爷的手指叩着桌面,极轻极慎重地说了这样一句话:“此人必定要为我所用!就算不能为我所用,也至少不能为他人所用!”十三心头一颤,四爷继续道:“一定要查清他的来历,还要牢牢看住他的动向!”
“邬佑?邬佑?乌有?”四爷念着这个名字,“莫非此乃假名?”
十三也念了念,拍手道:“邬佑,乌有!分明是假名。四哥,我明白了,我这就让人去查!”
十三是个说做就做的性子,没等四爷回答,一阵风似的去了。四爷摇摇头,独自推门出来,信步园中。
绿澄澄的芭蕉,凉幽幽的月光,清澈澈的池水。无花的海棠,绿色的海棠。他拾步上阶,推门而入。木门轻轻的就开了,显然经常开合,并未老朽。水墨山水帐,七弦墨玉琴,推开窗格,月似当时,人似当时否?
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唉——”他的叹息,连自己也未曾发觉。
“谁?谁在那里?”阴暗的房里传出颤抖的声音,有些尖细,阴阳怪气。
“是我。谁在这里?出来!”四爷不料竟有人敢暗藏在此,有些恼怒。
那人听出声音,扑愣愣跪倒:“奴才是小凳子,今日是主子生日,奴才想主子了,便擅自跑来了。不知四爷在此,奴才该死!该死!”说着不停磕头。“起来吧!”四爷的声音难得的温柔,“难得你还惦记着她。”
小凳子是个再伶俐不过的人,听着四爷的语气,忙道:“奴才天天月月的都惦记着福晋。奴才惦记着福晋说过的话,常常的偷偷来这里……”四爷听说,便问道:“福晋跟你说过什么了?”小凳子正是巴不得他问这句话,便抽抽噎噎地道:“那天,福晋赏了奴才许多东西,福晋说,奴才是太监,以后没人要奴才,奴才就艰难了。还说……”“偏为下人想的这么周到。怎么不想想自己?”四爷喃喃道,“继续说下去,她说什么了?”
小凳子抹了抹眼泪,道:“福晋说,要是以后艰难了,叫奴才跟着四爷。她说四爷待下人并不寡恩,奴才跟着四爷,会有出息的。”
“她真这么说?”四爷的声音有些颤抖,忽然又严厉起来:“你敢说一句半句假话!”
小凳子打了个激灵,忙磕头:“奴才该死!奴才没说半句假话,只是少说了半句……”说着又磕了几个头,“福晋原是这么说的:‘你四爷虽然对女人刻薄,对下人却并不寡恩。’奴才再不敢有半句虚言。奴才瞧着,那是福晋伤心了才说出的话,四爷您可别往心上去。”小凳子伏在地上,心内打鼓,这些日子来遭人白眼的景象一一浮上心头,暗暗咬牙想着:今儿豁出去了!就赌这一次吧!
“对女人刻薄?对下人并不寡恩?”四爷轻闭了眼睛,月光照在他脸上,惨白的一片。小凳子伏在地上,感觉像是过了一个甲子那么长的时间,方才听道四爷淡淡的声音:“起来吧。她既如此说,我也不能落个刻薄的名。你就跟着我吧,明儿自己跟戴总管说去。”小凳子大喜,忙谢恩,磕头。四爷又道:“从今往后,你就叫高无庸吧!”
第二十二章
高无庸自从跟了四爷,凡是不论大小,都是尽心尽力。几件事过手,四爷也感觉到这个小太监虽然读书不多,但是处事极有分寸,又很精细,嘴也乖觉,该说话的时候一个字儿也不会少说,该闭嘴的时候就是拿铁杆子拗,也拗不开他的嘴。因此渐渐地倚重他起来,倒把秦顺儿冷落了。高无庸本人,却并不因此拿高作低的,对待身边上下人等,均是面面俱到,便是以前得罪过他的人,也不见他挟仇报复。对秦顺儿,仍是笑脸相迎,拿他当个领头的敬着,因此秦顺儿心里虽然妒忌,却也没甚说的,不过暗地里嘀咕罢了。
而高无庸却深知,自己能一步登天,进而在四爷身边站稳脚跟,受这等宠信,除了自己平时的小聪明,小伶俐外,更多的是靠着旧主子的余荫。
他总会拣着合适的时间、场所,有意无意的提起佟福晋来,同四爷看似无心的聊一些佟福晋的旧事,她都爱做什么呀,平时如何对下人拉,爱哼的曲儿啊,等等。而四爷自己,似乎并未察觉到,自己是多么渴望这一点一滴关于她的讯息,彷佛从来不曾了解过她一样。这一切却被高无庸看在眼里。
“恩——我记得她是极爱看史书的。”四爷早膳后总会在园子里逛逛,松散松散。绿棠院离书房最近,也是主仆俩去得最多的地方。这日,俩人又来到院中,高无庸便提起话头来,说佟福晋极爱在芭蕉底下坐着看书。四爷想起那日她病中,却抱着本《资治通鉴》看的跌下地来的情景,嘴角泛起笑意。
“是呀,奴才没念过书,不知道是写些什么,只是常听福晋念叨着什么这里又没什么‘言情小说’,‘武侠小说’的,只有史书还像个人看的。”高无庸这些日子来,也摸着了四爷的脾气。
“那时候,她正在看武则天……”
“是呀,福晋可有意思了,她爱看书,还爱给咱们说书呢。凡是她说的,总跟那些先生们讲的都不一样,连奴才都能听的眼不眨一下。”
四爷听说,便来了兴致,看了看头上的芭蕉,笑道:“你来说说,看你都学到些什么。”也拣了芭蕉底下一个石墩子坐着,“可是在这里?”
高无庸忙往侧面站了,道:“可不是,就坐这里呢。就拿四爷刚说的武则天的故事来说吧,福晋那说的才叫闻所未闻呢。”说着瞧了瞧四爷的眼色,四爷示意他说下去,高无庸接着便说:“佟福晋说,唐高宗李治其实不像人们想的那样软弱,他是个很能干的皇帝。还说武皇后能干涉朝政,最开始完全是因为高宗需要一个政治同盟。”
“同盟?笑话,哪有皇帝跟一个女人相提并论的?”四爷道,又似颇感兴趣,便道:“且说说,我倒想知道她的理由。”
“是。奴才笨嘴拙舌,还好长了副好记性,奴才就照着福晋原话说了。”
四爷道:“你只管说,我听的明白。”
高无庸这才接着道:“福晋说,其实那时候的情况就跟咱们康熙爷初登帝位的情况很相似,都是由辅政大臣把持朝政。只是,咱们皇上是因为年幼,祖宗制度有大臣辅政,而高宗李治却是因为顾命大臣在朝中威望太重,新君初立,还不得百官信任。可是,有一点是相同的,那就是,作皇帝的,都希望自己大权在握,不喜欢作个傀儡皇帝。所以呀,这个唐高宗和咱们康熙皇上都需要作一件事:那就是,怎么把握在顾命大臣手里的君权夺回来。”
四爷低头沉思,点了点头,高无庸清了清喉咙,接着说:“福晋又说了,唐高宗那时候,朝廷上是长孙无忌把持朝政,可是长孙无忌只是个文官,他所倚赖的也只是自己长久以来的威望,和历年积下的门生故旧,他对朝政的把持是无意的,从来没有过篡位自立的心,因此他也没动过兵权的脑子。而本朝的鳌拜,却不一样,他不但权倾朝野,而且还握有兵权。篡位的心,也或有之。这是第二点相同又不同的地方。”
“福晋接着说的,可有些大胆了。”高无庸看了四爷一眼,四爷道:“这里没旁的人,但说无妨。我听你前面说的,倒听出意思来了。她敢拿皇上来和唐高宗比,胆子已经不小了。”高无庸笑着道:“佟福晋偶尔高兴了,跟奴才们忘了忌讳的时候多着呢。”四爷催促道:“别打岔,接着说。”
“是。”高无庸努力回想着当时的话题,“福晋说,相同的还有,唐高宗和皇上在夺权的过程中,倚赖的都是一个女人。只不过,皇上后面是太皇太后,名正言顺;而唐高宗却依靠武皇后,而且还是暗中培植,比较见不得人。可这正是武皇后把持朝政的开端。这还要从武则天的立后斗争说起。”
“永徽年间,这个时候的武则天还只是个昭仪,放眼朝堂上,基本都是长孙的人,虽然长孙是个忠臣,可是他毕竟犯了皇帝的大忌,夺了皇帝独裁的大权。因此高宗一定要把权力抢回来才心安。高宗在朝廷上找不到自己可以信赖又足够跟长孙抗衡的人,无意中武昭仪作的一件事却给了他灵感。”
“那就是武昭仪笼络了一个叫李义府的人,这个人虽然官不高,可是由于得罪了长孙无忌,不得已赌了一把,公开跳出来支持高宗废后改立。于是高宗得了灵感:朝廷上现在没有我的人不要紧,我可以慢慢从下级官员中培植。但是他是皇帝呀,迂尊降贵去笼络下级官员未免太有失体统,而且动静也太大了。所以他便干脆放手,放权给武昭仪,武昭仪也很懂事的替他找了一大批倒长孙派:许敬宗、王德俭、崔义玄、袁公瑜等人。总之武昭仪提议一个,高宗便提拔一个。久而久之,在武昭仪身边,自然就有了一大群死党。”
四爷听及此,点了点头,却没说话,彷佛在沉思。
高无庸见四爷没话,才接着说:“所以,福晋说,武昭仪权力的扩展其实也就是高宗政治行动的一个必然产物,是事之必然,对于当时的高宗来说,这也许是唯一的路。”
“一个后宫女人,的确不会被长孙无忌等人放在眼里。李治这样做,也算是一步高明之棋。可是,他借了武昭仪的手,最后却忘了把这手收回来。”四爷站了起来,抖了抖沾在衣上的落叶,“他实在是低估了武昭仪的能耐和野心,也许,他根本没想过最后这个女人才是致命的。”
高无庸听了这话,心里却犯嘀咕了:“今儿的话是不是多了点,早知道不要提这样敏感的话题了。”嘴上却笑着打千儿:“不过是茶余饭后的闲话,四爷就当消遣消遣吧,福晋当时可也不是说着玩的?还一面说一面演呢,咱们奴才也是跟着乐呵乐呵!”
四爷没再说什么,抬脚便往外面走,高无庸知道,又该到时间去部里了,一天的忙碌又将开始。
且说鄂岱在西北,报捷的奏章递上朝廷,很快便收到朝廷邸报,命他即刻班师回朝。十四阿哥因是奉密旨行事,便提前动身回京。临行前往城中一宋姓大户家中寻着抱琴——此乃文若暗中安排,早许以重金让抱琴在此处安身,谎称来投亲戚。
“这些日子忙着俗事,不曾得空。宋姑娘近来安好?”十四的笑容仍然温暖得像是冬日里的阳光。
“劳龙爷惦记,一路往西宁,多亏了您照应,抱琴还没向龙爷道声谢呢。”抱琴与十四在厢房里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