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龙爷惦记,一路往西宁,多亏了您照应,抱琴还没向龙爷道声谢呢。”抱琴与十四在厢房里坐定了,丫鬟奉上茶,便亲自替十四斟了。一面暗自度量,心里却在犹豫是否把那疑惑开口相询。
“姑娘今日彷佛有什么话要说?”十四却看出抱琴欲言又止。
“哦,没什么……”抱琴终究不敢问,“龙爷百忙中抽空而来,怕是有什么事吧?”
十四见她不肯说,心里略知一二,也不道破,笑道:“我是个俗人,总是有这样那样琐事缠身,近日接家父书信,说京中有事,过几日便要动身回去。我想宋姑娘原本也是送你家小姐远来,总不能在此长住。若要回京,正好一同回去。路上也省些麻烦。”
抱琴心里暗赞文若料事如神,心里已有主意,嘴上却推托道:“这样怎么好?来的时候已经麻烦龙爷了,去的时候怎么好再……再说了,您带着我,路上也许多不方便。”
十四笑道:“来的时候一同走了许久,也没见怎么不方便呢。再说,一事不烦二主,头遭儿的人情没还清,二遭的先记下,以后看你拿什么来还我。”
抱琴听了这话,一时被羞住了,说不出话来,手里攥着的绢子在手指间绕了一圈又一圈,十四却从不知从哪里拿出枝翠玉的簪子来,走到抱琴身侧,顺手簪在发上,口里道:“你爱穿这样月牙色的衣服,配上这翠正好。可要瞧瞧?”
抱琴本就害羞,哪里还经得他这样?她只管低着头,那后颈间一段雪白的肌肤露了出来,十四说话时,那热热的气息扫过她皮肤,一阵酥麻。“你……”抱琴刷地一下就站了起来,正欲拔下发簪,冷不防外面丫头撞进来,回道:“小姐,外面老爷摆了酒饭,请客人过去用饭呢。”抱琴此时却不好再说什么,只觉得头上如同插了个马蜂窝,蛰得她坐也不是,不坐也不是。
“宋老爷盛情,原不应辞。恕龙某有要事在身,不能再留,麻烦替我回你家老爷,便说讨扰了。这就告辞罢。”丫头应了,十四便起身,款步出去,临别时,回头对抱琴微微一笑:“宋姑娘,三日后来接你。路上一应东西,你不用费心。”抱琴微微一福,也没抬头,脸上只火辣辣的。
临行前,寻着文若,二人计议行止。抱琴道:“格格今后到底怎样打算?一会说那龙爷不明底细,一会又要我跟了他回京,我如今也不知道格格是怎么个想法了。”
文若道:“你虽然不知他的底细,我也不能说。今后你也会知道的,想他也不会瞒着你一辈子。如今你且和他去,我自有道理。”顿了顿,接着道:“琴儿,感情一事,无论谁也帮不了你,幸福要靠自己争取,你自小就有主见,我相信你自有判断,不过万事要谨慎才好。”
抱琴点点头,出了会子神,才道:“我理会得。我回了京城,那你呢?你什么时候回京城?我又怎么找你?”
文若道:“原本只想替阿玛解这燃眉之急,不料凭空杀出个十四……哦,杀出个朝廷钦差。以后我这邬佑的身份只怕也不得安宁了。我要先避一避。” “既如此,不如躲得远远的,还回京城做什么?”抱琴急道
“率天之下,莫非王土。皇家要找的人,能躲哪里去?小隐隐于野,中隐隐于市,大隐隐于朝。最危险的地方,其实也是最安全的地方,躲哪里,不如躲京城。可我也要虚晃几下,才好往京城去。不然就成万众瞩目了。”
两人又说了会话,就要分别。抱琴依依不舍,保重、珍惜的话说了许多,才各自洒泪而去。
待得鄂岱准备停当,预备班师,已是半月后了。这日,邬佑收拾好自己东西,去向鄂岱辞行。鄂岱心中却另有计较,因想这个邬佑是个盖世的奇才,如今自己回去京师,无疑是去虎狼窝,更何况女儿已故,四阿哥这门姻亲也不再牢固,以后更是需要邬佑这样的人辅佐。不料邬佑却来辞行,这一惊,吃的不小。正是打叠起千百样言语准备苦留,邬佑却先开口了:“邬某区区书生,蒙将军知遇之恩,原该粉身碎骨相报。而如今,邬某请辞,也正是为将军打算。”
“邬某万不可同将军回朝。当日庆功宴上,我已亲口许诺十四阿哥‘不去京城’,若今日同将军回去,岂不是重将军而轻十四阿哥,陷将军于同十四阿哥相争之地?此一不可去。”
鄂岱听了这样的话,那肚里千百样的言词也压了下去,只默默静听。
“邬某身世来历,并未禀明将军,蒙将军信任,不问前事。然今日却不能不说。实不相瞒,邬某乃朝廷罪臣,流浪民间。并非无心仕途,实不能为也;此二不可去。”
“此间大捷,邬某之名不胫而走,天下均以邬某为谋士也。将军今为皇上近臣,自古只闻王侯之家存谋士,哪有为人臣者私蓄幕僚者?岂不是陷将军于不臣之地,万不可行,此三不可去。有此三不可去,无论于将军或于邬某自身,今日注定有此一别。”
鄂岱闻此三不可去,在情在理在法,都无法留的住邬佑,只好叹息一声,吩咐多多送给邬先生金银,好生相送。邬佑也不推辞,受了金银,翻身拜别而去。
邬佑辞别鄂岱,却不直接取道京城,反而转向南行,一路悠哉悠哉游山玩水。这日,从云贵入川,便是转向北行了,天下名山险川,邬佑已游历大半。而自古蜀山之险峻多奇景,历来被文人雅士多吟诵。
“蜀道难,难于上青天。蚕丛及鱼凫。开国何茫然。尔来四万八千岁。不与秦塞通人烟。西当太白有鸟道。可以横绝峨眉巅。……所守或匪亲,化为狼与豺……”邬佑骑着匹毛驴,在山间栈道上慢行。这种栈道,是在山壁上打入一根根木桩再铺上木板而成。有些地方悬在半空,身侧就是万丈深渊,有些地方又是在两处峭壁间穿过,头上只见一线青天,真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邬佑此时念着李白的《蜀道难》一路行来,翻越峨嵋山。当真是诗境与景色相融,既觉惊心动魄,更觉飘然如仙。
“所守或匪亲,化为狼与豺……下句是什么?”邬佑冥思苦想,因想如此好时机却忘了词,真糟糕。谁知道路上忽然闪出两个彪形大汉来:“本人是狼。”“本人是豺。”“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
邬佑一惊,“完了!遇上土匪?”暗恨自己,现在念什么不好,念这个“狼与豺”,这下可真惹出豺狼来。当下仍然强自保持镇定,一面思索如何脱身:“听说四川提督年羹尧扫荡土匪甚是心狠手辣,想不到还是有你们这样的漏网之鱼,你们难道就不怕他把你们抓了去人肉叉烧包?”
“哈哈,你别指望会有官兵路过救你。年魔头奉了皇帝的旨意进京去了,眼下是山高皇帝远,又去了镇山太岁,咱们这些难兄难弟不趁这样的机会出来发点小财,那还不喝西北风去了!”一个大汉仰天打着哈哈,满脸满身的横肉在抖。
“格老子的,自从四川来了这么个年羹尧小子,咱们这些绿林里的兄弟可吃足了苦头,要银子没银子,要女人没女人,再这样下去连西北风也不喝不上了!最好皇帝老儿把他叫了去砍了,咱们摆酒席庆祝个三天三夜!他娘的!”另一个大汉眼睛一转不转盯着邬佑的包袱,嘴边口水横流。
邬佑暗叫糟糕,身上这些金银给他们抢去倒不打紧,万一给他们发现自己是女人,那……当下不敢往下想,冷汗直流。却冷笑道:“我道这个年羹尧也算个厉害人物了,谁知道也不过是个中看不中用的!青天白日竟然土匪横行!”话声才落,却听得有马蹄声传来,那两个大汉脸色一变,就要扑上来。
说时迟,那时快,那远远的马蹄声几个起落,已近在咫尺,一声雷霆般的怒吼:“我年羹尧辖境,岂容尔等鼠辈横行!”邬佑还没来到及回头,只觉身边一阵风过,寒芒一现,两个大汉被拦腰砍成四段,五脏肚腑流了一地,那大汉的手还握在刀把上,倒在地上不停颤抖,眼中尽是惊骇,彷佛仍然不肯相信眼前这个年纪轻轻,一脸斯文的书生一招之间就要了自己兄弟的性命,甚至连他如何出剑都没曾看的清楚。
邬佑虽然经过沙场,也见识过死人,却从未见过如此惨烈的死法——无异于腰斩。更何况就在她面前,一股浓烈的血腥之气扑鼻而来,顿时觉得五内翻腾,“哇”地一声吐了出来。
“先生受惊了。想是不曾见过血,年某治下,竟然有这样猖狂匪类,实在汗颜。”邬佑一阵吐毕,瞧着年羹尧。心里千万种念头闪过:“认他?不认他?他是年羹尧?还是陈土?”
她紧紧盯住年羹尧,万般言语堵在喉咙,正想说些什么,却因刚刚呕吐,一阵晕眩,昏倒下毛驴来。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邬佑幽幽醒转,睁眼便瞧见自己的衣服已换,这一惊可不小,甫地翻身坐起,四下打量。见此时身处一大山洞中,自己睡卧的地方下面铺着干草,草上垫着的是一袭男人的长袍。头上的帽子早滚到一边了,额上垂下缕缕青丝。再一摸面颊,唇上光光,哪里还有半根胡须?心下着慌,回忆起白天的事情,心知年羹尧如今已识破,不知道他待要怎样?
洞里篝火熊熊,年羹尧只穿着中衣,坐在火旁拨弄。火上烤着只山鸡,脂香四溢。文若看了眼身下的袍子,知道是他将自己穿的长袍解了下来作床单,心里忐忑,轻轻挪下地来,收拾起那件袍子,递到年羹尧眼前,却没开口说一句话。
年羹尧没察觉,骤然眼前出现长袍,才反应过来,将山鸡放下,伸手接了,也没回头,只道:“年某原不知姑娘是女扮男装,因见你衣衫被呕吐之物弄脏了,才替你换过,不想……”登时两人都觉尴尬,年羹尧只好咳了一声,就此揭过,接着道:“早知你是女儿家,我便下手斯文些,惊吓了姑娘,对不住。”
“你……你不认识我?”文若对他说的那些恍若未闻。
“年某与姑娘素未谋面,今日萍水相逢,何来认识之说?”年羹尧显然很是诧异,然而他更诧异的是他分明不认识眼前这女子,可当他第一次看到她庐山真面目的时候,竟然有一种揪心裂肺的痛,如同看见久别重逢的爱人一般。
“哦……没什么。我看走眼了……以为是旧识。”文若虽如此说,心里却仍然惴惴。这才想起什么:“这里是哪里?怎么没曾下山吗? “白天姑娘昏迷过去,年某略通医术,替姑娘把了下脉,姑娘当是久病初愈,内里极弱的,因此虽然是晕血,却也一时醒转不过来。耽搁了一会,天色不早,下不得山了,我恰好知道这附近有这样一处山洞,便冒昧带姑娘前来。”年羹尧始终面朝篝火,不曾正面对文若说话。文若也知道他是顾忌男女有别,却在他身侧细细打量。
虽然仍是那样的面貌,一点未变,可是当他的灵魂是陈土的时候,却显得更飞扬跋扈,更有王者气质。那时候的年羹尧,就算站在阿哥丛中,也丝毫不觉得扎眼。眼前这位,却明显多了份书生气质,举手投足,内敛得多。反而让人有一种莫名的安全感,彷佛靠着他,天塌下来也不过是再打根柱子撑好而已。
“这山鸡是我才打来的,烤了好一会了,来,勉强吃点吧。虽是山间野味,不曾烹调,也很鲜美。”年羹尧说着,扯下一只鸡腿,转身递到文若眼前。
文若此时方与他正面相对,伸手接过鸡腿,若有若无唤了声:“陈土。”年羹尧道:“木柴上烤成,难免有些尘灰,我已拍去了,也不能十分干净。姑娘将就吧。”文若见他神色表情没一点异样,又如此说,心里才确信他不是陈土,轻轻在篝火旁坐下,盯着年羹尧道:“叫我文若吧!”
年羹尧一面切割鸡身,一面道:“文姑娘,幸会。在下年羹尧。”
“军门大名,如雷贯耳。小女子早有耳闻。今天幸好有军门相救,不然后果不堪设想。”文若与他孤男寡女同处此斗方小室,古人原本拘礼,这时却见年羹尧挥洒自若,并不拘于世俗礼法,因此说话也轻松起来。又由于陈土的原故,对他自然有了一种远别重逢的喜悦。
“惭愧。”年羹尧道,“吓着你了吧?”
“不,不曾吓到。”文若想着白天的事,那血肉模糊的一幕始终在眼前跳,年羹尧看了她一眼,见她脸色雪白,微微一笑:“不要怕。”
文若听他这样说,知道他瞧了出来,脸上神情有些不自在,低声道:“是有一点怕。”
年羹尧又扯下一块鸡肉,递给文若:“多吃些,压压惊吧。”文若接过去,年羹尧又整了整篝火,道:“时候不早了,姑娘也早些休息。明早下山,可要多蓄些力气。”说着,提了剑起身往洞外去。
文若忙道:“你去哪里?”年羹尧道:“孤男寡女,同处一室,终是不便,我去外面守着,也防着有野兽来扰。”文若道:“出门在外,难免不拘小节。这个时候,正该下露了,外面怎么使得?呆久了会害关节病的。万万不可。”
“不妨,行军打仗,餐风露宿的时候多着呢。”年羹尧仍执意出去。
“得了吧,我也知道,行军打仗,以军门这样的身份,从来没有餐风露宿的。今日是军门救我,我却让恩人在外面受洞,岂不是不义?军门是个爽快人,何必来道学那一套繁文缛节?孤男寡女,问心无愧便行了,我不介意,军门何必介意?”文若急道,一时间,忘了避忌的地方甚多。
年羹尧听了这话,再要坚持,未免有惺惺作态之嫌,便道:“既如此,那年某冒犯了。”于是在山洞另一侧拣了些干草铺下,倒头侧向睡。文若这才安心躺下,却是一宿无眠。
次日,二人便一同下了山,直至走上官道,年羹尧奉旨进京,文若也有许多苦衷不便,因此两人便各自分道扬镳。年羹尧嘱咐道:“如今虽逢盛世,但也保不住些许流匪贼盗,姑娘孤身一人,还是尽量走官道的好。不要贪图一时风景,走那偏僻山路,可不见得每次都能化险为夷。”文若点头称是,却调皮道:“恩——总不见得每次都能从天而降个年将军吧!”于是二人相对大笑,末了才拱手作别。
文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