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比之十四的求媒一说,更让四座皆惊。于是稍有计算者如八阿哥、九阿哥之类俱知事情绝不是单纯的“求媒”这样简单。
八阿哥打定主意要看出好戏,十三阿哥听完十四的话,心中震惊不亚于四阿哥,他是个路见不平必要打抱一番的,再忍不住:“十四弟!我本不想说你,可是你这样做,不说欺人太甚,也胡闹太过了吧!”
他们三个一人一言,把满座人仍进了云里雾里。八阿哥心中脑中念头飞转,把四阿哥府上所有知道的门人俱过了一遍,测度着那如此神通的女子是谁?
十四阿哥不料四阿哥竟会如此反应,也懵了,心中百转千回:“她不过一个丫头,我既说了娶她,必不泄漏四哥谎报侧福晋死讯一事,那么四哥何必如此反应,自绝后路?难道她跟四哥竟然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私情?”如此一想,怒火上头,也把酒杯往桌上一掷:“我胤祯偏有个牛脾气,我看中的人,不管她过去如何,有什么干系,最后必要是我的人!四哥你再清楚不过,今天可别让大家下不来台!”
四阿哥听他说“不管过去如何”,更加信了,心里直如刀剜进去,“纵然我过去的确千般不是,辜负于你。然烈女不事二夫,岂能如此?更以此为要挟,逼我亲自点头,难道真恨我恨入骨髓么?”
十三阿哥见四阿哥神色大异,知他所想,心内更比他痛苦,又见两人气氛实在已经剑拔弩张,除十七阿哥尚面有担心之色外,其余都是看戏的人。我不开口,谁会开口?于是发言道:“不过是个女子,何必伤了大家兄弟和气!”
四阿哥知他话里提醒自己不可因小失大,却终究克制不住:“若是她亲口许诺愿意嫁你为妻,我自无二话。”
十四阿哥冷笑道:“果然如此。既是这样,我便让你心服。”吩咐下人道:“请宋小姐出来。”
四阿哥此时全身僵硬,已不能思考。十三阿哥却失色道:“不可!”八阿哥接口道:“都是自家兄弟,见一见何妨?”十三惊觉失言,拿话岔开。
抱琴却已出来,低头逐一给各位阿哥请过安去。九阿哥遂道:“果然十四弟眼光非比寻常,此女虽不是绝色,却也世间难得了。”莫了却颇意味深长道:“难怪四哥诸多推托。”八阿哥故意斥道:“九弟!你别胡说。”
十四阿哥遂向抱琴道:“我已和四哥说了,将你抬入正红旗。如今四阿哥就是你旗主,你且见过他。”语气却冷冰冰的,抱琴不知他误会,只道外人面前故意如此。依言至四阿哥跟前,却不行见旗主的礼,只道:“奴婢给四爷请安。”
四阿哥这才如梦中醒,彷佛灵魂已经出窍轮回一圈,惊愕道:“是你?”抱琴没抬头:“是我。”也不称奴婢了。
九阿哥道:“老十四,你这礼数可没教全了,这礼可行错了。”话声落下,十阿哥接口道:“奴才不像奴才,主子不像主子。四哥这又是哪门的礼?”
十三阿哥喝道:“老十!你今天是黄汤灌多了?”十阿哥自是不服,更不怕他:“你要怎么?怕你不成!”八阿哥喝止道:“老十!给我坐下!”十阿哥这才愤然坐下,犹自嘀咕。
抱琴已自起身,听各人议论,便淡淡道:“奴婢的礼没错。奴婢并不认这个旗主。”又向十四阿哥福道:“奴婢与十四爷倾心相交,不是图这些虚名。奴婢既然出身卑贱,不配与十四爷作夫妻,奴婢也不贪求。人各有命,奴婢但求终生在十四爷身边,陪着十四爷,也就满足了。”说毕,径自退回后堂去了,把这里一众人惊得目瞪口呆的。
十四阿哥心内亦百种滋味,千种念头,心里只是在想:她跟四哥,到底有没有旧情?四阿哥既回过神来,“原来是她,不是她”。顿时有种千斤巨石落下地来的感觉,重新举杯道:“十四弟,你若早说,我也不至误会。如此佳偶良配,我怎会不许?她父亲那里,我自替你说去。只这抬旗一事,实不相瞒,这女子是我已故侧室的侍婢,对我有些误会,因此倒不如抬入老八的正白旗。”又转头对八阿哥道:“八弟,你看呢?”
八阿哥心中已知八九分,听四阿哥问他,便道:“如此好事我怎么不作?自然可以。但也要她本人愿意。”
此时却换成十四阿哥失魂落魄,唯随口答应而已。
十四阿哥既已许诺,四阿哥也就放下心来,此事暂告一段落。当月初八,正是黄道吉日,早定下了此日接邬先生入府。戴铎早按照四爷吩咐的准备了各样东西:孔夫子牌位、香案等等。一应事物早已齐备,单等时辰至,即迎进府。
园中日影偏移,时辰已到。外面早有年羹尧预备,算准时辰刚好此刻邬先生轿子便到四贝勒府门口。但见得两尊白玉狮子之间朱红正门大开,四阿哥一身恭整装束迎出门来,邬佑下得轿来,与四阿哥对面施礼。四阿哥忙扶他起来,口里只说免礼!免礼!待邬佑抬起头来,两人恰对面而立,胤禛却比邬先生高了一个头。
胤禛与邬佑一对面,不由一怔,万没料竟是如此年轻的一个人。虽遣人打听过他消息,也只知他三十上下而已,如今一照面,却彷佛连三十也不到,不过二十岁上下样子。尤其那眉目间竟无比熟悉,彷佛是前生里见过一般。
年羹尧见四爷愣在当地,忙低头上前去,介绍道:“四爷,这位就是邬先生了。”四阿哥“哦”的一声,醒过神来,当即侧过身,伸手相迎道:“邬先生,请!”
邬佑面色却泰然自若,四阿哥本觉得他如此年轻,未必便有传说中那样本事,今又见了他这样不卑不亢的模样,心里又多了几分迟疑。邬佑略一施礼,欠身道:“四爷先请!”
礼贤下士,是人家的尊敬。她自不能不知礼数越过四爷的次序去。四阿哥道:“先生何必过谦?来,不如咱们一起。”说着便来拉邬佑,邬佑却猛然一缩,抽回手去。四爷一愣,笑了两声掩饰过尴尬去,那时汉人书生有些怪异的洁癖,也是常见的事,因此四爷并未以为杵。
两人同至门前,邬佑却侧身让四爷从大门进去,自己却仍然从小门入,四爷见他谦虚守礼,并不恃才傲物,心下多了几分赞许,但对他的才干见识,却仍然持怀疑态度,因此打定主意要试他一试。
首先是接风洗尘,酒席早已备下。四爷便请邬佑进席,年羹尧作陪,也一起坐在席上。寒暄过后,正待进入正题,忽外面人气喘吁吁地进来道:“四爷,有圣旨到。天使已在大门外了。”四阿哥一惊,不知何事,忙命放炮,设香案,开大门,自己换了朝服出大门接旨。
传旨的却是十四阿哥,圣旨是给四阿哥和邬佑两个人的,大意说邬佑才识卓越,襄助朝廷平定西北,朝廷当有恩赏。命邬佑即刻进宫面圣。又说四阿哥肯礼贤下士,替朝廷挽留人才,朕深嘉许。等等。
十四阿哥传旨毕,笑咪咪地对四爷先行礼,又对邬佑道:“先生别来安好?皇阿玛急着要见你,还请你赶快准备下这就去吧,车马都替你备好了。”又对四阿哥道:“四哥,看来还是得麻烦你替他打点打点了。”
四爷道:“这个自然。”于是吩咐下人:“领邬先生去换身衣服。”邬佑却大吃一惊,急道:“不用!”四阿哥和十四阿哥都诧异的看着他,邬佑定定神,才道:“我本布衣,当以布衣见之。方不失本色。”
十四阿哥想了一想,道:“这样也好。皇阿玛见多了这些冠袍华服的人,说不定就喜欢先生这样的清爽。”
四阿哥也道:“为人不失本色,先生果然高风亮节。”
于是十四阿哥道声失礼,径自便带同邬佑去了。四阿哥待得他二人去远,方回至书房,一拳砸在桌子上:“这个老十四!”
年羹尧躬身递上一封信,道:“邬先生早同奴才说过,若今日留不得四爷府,便将这信交与四爷。”
胤禛自然诧异,心想这邬佑倒也有几分能耐,不像是浪得虚名之辈。于是拆开看了,半晌,方淡淡道:“也不过如此而已。你先回去吧,这事你办得极好。”一边说,一边踱至灯前将那信搁灯上烧了。
年羹尧只抬头看了一眼,不敢多问,告辞出去。
康熙是如何得了邬佑的消息呢?
且说四阿哥遣人去佟府说抱琴的亲事,谁料去的人回来道:“那宋姑娘虽然是佟大人府上一个管家的孩子,但佟大人却说,对她自小当亲生女儿一样,终生大事决不能马虎了。既然是四爷来说,准是好的。何况又是十四阿哥?因此凡是只要四爷作主就行了。不必替他节省,既要体面也要风光,就跟自己亲生的女儿出嫁一样。”四爷听了这话,笑对十三道:“这位佟老爷子心里还疙瘩着呢。看来,非得我亲自去才成。”
却说鄂岱这里突然得了这信,原本抱琴嫁给十四,也是好事一桩,偏偏是四爷来说媒,鄂岱虽说是不敢得罪他,终究心里疙瘩的慌,本不想应承,又碍着两位阿哥的面子,谁得罪的起?这日说亲的人回去后,鄂岱便在厅上踱来踱去,心内好不烦恼。
忽门上的人递进一封信来,鄂岱拆开一看,不由得心花怒放:“他来了!真是天无绝人之路也!”一叠声便叫人备车马,按着信上的地址来寻这写信之人。却道是谁?便是邬佑。她此刻却在西市口摆了个算命摊子,破帽旧袄,一副落魄样。
鄂岱寻了邬佑,便向他请教抱琴事,邬佑却笑道:“此乃大人家事,书生哪敢乱说。”鄂岱急道:“都这份上了,先生且莫消遣老夫了吧!”邬佑作出十分为难的样子,便只说道:“四阿哥是四阿哥,十四阿哥是十四阿哥,虽是亲兄弟,也要明算帐呢。”鄂岱醒悟道:“糊涂!我真是糊涂!”
于是又问起邬佑情况来,邬佑故意叹道:“书生落魄,唯有测字为生。”鄂岱笑道:“早日叫你入仕,你偏不应,早听了我的话何尝有今日。”邬佑叹道:“不愿催眉折腰事权贵,如今却要为五斗米折腰了。”鄂岱听他这话有反悔的意思,便试探道:“既如此,不如我荐先生去吏部挂个差使,可好?”
邬佑故思索半晌,叹了口气,辞道:“这怎么行?忘了十四爷么!”
鄂岱却没会过意来:“十四爷?可有什么干系?”
邬佑道:“那日在西宁军中,十四爷曾说过荐我的话,却被我辞了。如今若依了大人,岂不扫了十四爷的面子?书生如今是作茧自缚了。”
鄂岱笑道:“这有何难?解铃还需系铃人罢了!我替你说去。先生只等我好信就是。”
如此这般,邬佑便离了四爷府,再进紫禁城。然而四爷府固然危机四伏,皇帝跟前却更是伴君如伴虎,文若又要如何,才能再次离开这龙潭虎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