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颜纤偷偷地去看完颜亮,所幸他尚有一脉,还没有死,于是和两个对完颜亮忠心耿耿的亲卫商议,决定在一个时辰后实施营救计划。
他们杀了一个和完颜亮差不多身形的士兵,将士兵假扮成他,接着打晕看守的士兵,救出“尸首”,逃之夭夭;逃走不久,他们吩咐的士兵纵火烧了营帐。
眼见完颜亮的尸首烧焦了,完颜元宜等人为掩人耳目,将已烧焦的尸首再烧一次,以此对所有将士和金人表示:他们已经烧死完颜亮这个暴君。
让她庆幸的是,完颜元宜没有派人追来,也许他认定完颜亮必死无疑,无须再追吧。
在逃亡的途中,她为伤重的完颜亮止血、包扎,找了一个大夫治伤,可是只能暂且保住最后一口气。她忧心如焚,在城中找来所有大夫给他诊治,总算保住一命。
两处箭伤,前胸后背伤痕累累,大夫说,这些都是外伤,除了靠近心肺的重伤较为致命,其他不算什么,养个一年半载就能痊愈。她心花怒放,抱着他痛哭,总算逃过一劫,她怎能不开心?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一直昏睡,并没有像大夫说的那样苏醒。
她心急如焚,又找来大夫诊治,这才发现,在和三个将领打斗的时候,他的头撞到了案角,也许这就是他无法苏醒的原因。
找了很多大夫,都说无能为力,除非华佗在世。金兵北归,她带他去建康求医,当地的名医也都束手无策,说他身受重伤、保住一条命已属万幸。几个名医都告诉她,用千年人参吊住他最后一口气,也许还能活一阵子,不过,这样活着,也是等死。
她不信老天爷这么对他,日日夜夜地向天祈祷,祈求上苍的怜悯、让他醒来,给他重生。可是,纵然寻遍名医,对他的病情都无计可施。她相信这些所谓的名医都是庸医,相信世上有真正的神医,于是,她让那两个亲卫去打听神医、名医,尤其是擅长医治头疾的大夫。
然而,寻遍名医、神医,看过无数个大夫,亮哥哥还是昏迷不醒。
看着他毫无苏醒之象的模样,看着他日渐憔悴,看着他越来越瘦削,她泪落不止,心一阵阵地抽痛……她恨自己什么都做不了,恨自己救不了他,恨自己这么没用……
那两个亲卫,一个叫做哈图,一个叫做木桑,因为完颜亮有恩于他们,他们忠心耿耿,誓死效忠他。有一日,哈图说,主子的元妃回中都了,传闻是因为完颜雍要绞杀秦王殿下才回中都。
完颜纤大惊,亮哥哥只剩下秦王一个儿子,她绝不能让他最后一个儿子被完颜雍杀害。
于是,她决定北上中都,让哈图和木桑照顾完颜亮。
来到中都,进宫后,她冥思苦想,想了几招妙计,短短几个月,终究让睿儿不再认贼作父,终究拆散冷眸和完颜雍,终究让冷眸看清他的真面目,自行离开中都。
她还知道,冷眸真名是完颜缦,是当年的沁福帝姬和完颜磐的女儿。
不枉此行。
—
在平江府见过完颜缦之后,完颜纤立刻回建康,因为她接到飞鸽传书,亮哥哥快不行了。
数月不见,完颜亮的身子越来越弱,假若再找不到神医、对症下药,再过几日,他就永远离开人世。她着急、焦虑,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可是完全无计可施。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为他擦完身子,她呆呆地坐在床沿,眉心纠结,泪落如雨。
亮哥哥,我应该怎么做,才能治好你?
有人推门进来,她也没有拭泪,仍然痴痴地、绝望地看着他。
一个年约七岁的俊俏男孩捧着一方丝帕,有模有样地放在床沿,接着展开丝帕,小心翼翼地捏起一枚银针,略歪着头,眨巴着大大的黑眸看着银针,好像研究着什么——这男孩的容貌和昏睡不醒的完颜亮有七分相似,俊俏可爱,惹人喜欢。
“睿儿,你做什么?”完颜纤惊问,他捏着银针,慢慢凑近躺着的男子。
“我……”睿儿吓了一跳,见她疾言厉色,瑟缩着不敢动,“我想治好父皇的病,让父皇醒来。”
“你不懂医术,这银针不能乱碰,会刺死人的。”她柔声安抚,“睿儿乖,我已经派人去寻访名医为你父皇治病了。”
“我懂的,娘亲说这是针灸。”他一本正经地说,“有一次,我病了,太医说是一种很古怪的病,几个太医都束手无策。娘亲给我把脉,用这种银针扎在我身上,第二日,我就好了一半。”
“当真?”完颜纤欣喜若狂,“你娘亲懂医术?会针灸?”
“娘亲会把脉,会针灸。”睿儿郑重地点头,“纤姐姐,就让我试试吧,父皇病了这么久,我要让父皇醒来。”
“那不如找你娘亲为你父皇治病,好不好?”
“好啊好啊。”他搁下银针,欢快地拍手,“我很想娘亲呢,纤姐姐,快把娘亲找来吧。”
当即,完颜纤叫来哈图和木桑,吩咐他们去平江府找完颜缦,把她绑回来。
等了三日,睿儿终于见到了分离两个多月的娘亲。
那个熟悉的小男孩飞奔过来的时候,完颜缦惊呆了,伸臂抱他,紧紧地抱着儿子,又哭又笑……她以为睿儿已经死了,以为这辈子永远也见不着了,当那两个汉子拿着睿儿脖子上戴着的、完颜亮送的雕龙玉坠,她欣喜若狂,立即跟他们走……真的没想到,睿儿还活着,好好地活着,她激动得不知所措……她在儿子脸上又亲又吻,弄得儿子都想推开她……
任何言辞都无法形容她此时此刻的兴奋心情,任何人也无法妨碍她与儿子相见、相聚的时刻。
“娘亲,我带你去看父皇,父皇也很想娘亲呢。”睿儿拉着她的手。
“哦,好。”她回过神,不敢置信,完颜亮也还活着?
完颜纤站在门口,轻倚着门墙,双臂抱胸,浅笑吟吟。
完颜缦惊异地看她,心中的疑惑更多了,脑子里都是解不开的结,愣愣的,任由儿子带领,踏入卧寝。当床上那个变得有些不认识的男子映入她的眼帘,她震惊得呆了,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幕——
那个紧闭双眼、满面病色、骨瘦如柴的男子,是完颜亮吗?是那个聪明绝顶、阴毒狠辣、冷酷残暴、反复无常、卑鄙无耻的男子吗?是那个伤她至深、爱她至死不渝的男子吗?
不是!
她不敢靠近,双足像被钉在地上,不敢看他的脸——他变成这样,都是因为她,拜她所赐!
他在瓜州渡遇弑,传闻被部将射伤、砍伤、焚烧,为什么还活着?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是完颜纤救他的?
忽然,有人用力地拽她,把她拽到床前,以恶狠狠的语气道:“亮哥哥昏迷了大半年,若你救不了他,再过几日,他最后一口气也没了,就会死!”
“纤姐姐,你欺负娘亲,哼!我不喜欢你了。”睿儿气呼呼道。
“快叫你娘亲救你父皇。”完颜纤粗声粗气道。
“娘亲,你为父皇把脉、针灸,父皇就会醒来的,娘亲……”睿儿拉着娘亲的衣袖,可怜地恳求,“父皇病了,一直在睡,娘亲,父皇这是什么怪病,为什么总是睡不醒?”
完颜缦猛地回神,看儿子一眼,坐下来,拿出完颜亮的手,凝神听脉。
半晌,她缓缓道:“若非千年人参,早已保不住最后一口气。”
完颜纤紧张道:“几个名医说,亮哥哥的脑中应该有淤血,这才昏迷不醒,你有没有法子?”
完颜缦的面色无比的凝重,眉心深蹙,“脑中的淤血不只是一点点,我尽力而为。”
完颜纤冲口道:“亮哥哥是你的夫君,你怎能这么说?你一定要要治好亮哥哥,难道你不想他苏醒、痊愈吗?”
完颜缦不想解释,起身道:“我去准备银针。”
—
连续施针三日,完颜亮的脉息比以前略强了一些,众人都很高兴。
完颜缦开了一张药方,将汤药强行灌入他口中,多少能吃一些。除了汤药,还灌两次米汤,让他的身子不至于越来越虚弱。
这夜,她哄儿子睡着后,就为完颜亮守夜。
看着他渐有起色,她很开心,只是没想到会有这么一日,为他诊治,而且是将他从鬼门关拉回来。从来,在她面前,他是强势霸道的、高高在上的,从无软弱的时候,而今,他“乖乖”地躺着,毫无反击之力,任人宰割,倘若没有她施救,他真的在睡梦中离开人世。
所幸,当年跟随师父学医的时候,师父医治过一个头部受创、有淤血的病患,她才有医治完颜亮的良方。
她看着不省人事的他,心中怅然,说不出的感觉。
这几日,给他针灸,给他喂药,给他喂汤,为他擦身,为他活络筋骨,心中复杂、纷乱,那种夹杂了诸多情绪的感觉,说不清道不明,愧疚,怜悯,惆怅,希望,悲伤,还有隐隐的痛……
有时会想起在合欢殿、鸾宫一起度过的那几年,想起那些或开心、或痛苦、或缠绵、或欢笑、或苦涩的回忆,想起他们之间的十三年,不禁感慨万千。到头来,他还活着,这么惨烈、不幸地活着,他与她还有相见的一日,世事真奇妙,谁也料不准。
想起他对她的爱、情,她就无法平静。
因为完颜雍,她才发觉完颜亮的好,才发现他对她的爱有多么深广、多么磅礴,才发现他的爱、谁也及不上,这是不是很讽刺?
到如今,她才完全明白、理解他的爱,也许,太迟了。
倘若他真的醒了,他与她会怎样?
有人进来,完颜缦回神,见是完颜纤,问道:“睡不着吗?”
“我相信,你心中有很多疑问想问我。”完颜纤站在窗前,倚墙而站。
“我的确有很多疑问,若你相告,感激不尽。”完颜缦也走到窗前,站在另一边。
“你想知道亮哥哥为什么没有死。”完颜纤深深地笑,将瓜州渡兵变、完颜亮遇弑的经过简略地说一遍,“当时,亮哥哥已经中箭,三人围攻他,根本打不过。不过亮哥哥身子骨好,虽然遍体鳞伤,虽然箭伤靠近心肺,却也尚存一脉。完颜元宜三人以为亮哥哥死了,命人将他抬出去。”
完颜缦了解了,他们误以为他死了,完颜纤和两个亲卫及时救了他,逃出来,他才保住一命。
也许,这就是天意,上苍不让他死,让他活。
她问:“睿儿呢?那日在仁政殿,睿儿不是被绞杀了吗?”
屋中昏暗,完颜纤望向窗外浓重的夜色,“为了让所有人都相信睿儿已被绞死,我冥思苦想了五日五夜,才想出这个妙计。”
睿儿被侍卫带出来之前,她潜伏在殿中,给睿儿服下昏睡的药丸,让他昏睡三个时辰。再者,她用五百两黄金收买了行刑的侍卫,让他们只用一成的力施刑,却装出使了十成的力道。如此,睿儿只是昏睡而已,并没有伤及身子。而那五百两黄金从何而来?她从宫中的库房偷了一件简直连城的宝物去变卖,就有了五百两黄金。
完颜缦觉得不可思议,这一切竟然都是完颜纤的计谋,她太可怕,心思太深,之前在宫中的伪装没有丝毫破绽,没有人看出她的意图和心思。而只有这招瞒天过海,才能瞒过所有人,瞒过文武大臣,瞒过完颜雍,也瞒过完颜缦。
实施了绞刑之后,完颜雍立即命人将睿儿放在备好的棺木中,在丧礼进行前,她抱出睿儿,神不知鬼不觉地把睿儿护送出宫外,无人怀疑。两日后,完颜缦离开中都,完颜纤也离开皇宫,带睿儿南下、回建康。
完颜缦蹙眉问:“睿儿见不到我,应该会闹,你如何安抚他?”
“我说,是你让我带他出宫,去江南找父皇。”完颜纤冷冷地勾唇,“睿儿一心想见父皇,自然对我言听计从。再者,我说稍后你就会去江南找他们,他就跟我南下了。”
“你为什么让我误以为睿儿被绞死?在平江府,你为什么不让我知道睿儿尚在人间?”
“我要让你尝尝丧子之痛,只有这样,你才会离开完颜雍,也只有这样,你欠亮哥哥的,才能偿还。亮哥哥只有睿儿一个儿子了,我要让睿儿陪着他,而不是陪着你。”她的语气突然变得冷酷,“我就是要你以为自己害死了儿子,要你愧疚一辈子,直到死也无法摆脱痛苦的折磨。”
“就算你在平江府警告我,你也不打算告诉我睿儿尚在人间,不让我见睿儿,也不让我见完颜亮。”完颜缦揣测道,“因为,你不想我和儿子、完颜亮相见、相聚,不过,你为什么又找我来?”
“若非睿儿说你懂医术、会针灸,也许救得了亮哥哥,我绝不会让你和亮哥哥、睿儿相见。”完颜纤扣住我的手腕,语声森冷,“若你治不好亮哥哥,我就杀了你,为他陪葬!”
完颜缦微微一笑,“我死了不要紧,只是睿儿会恨你,而且你要把他养大**。”
完颜纤意味深长地笑,“还有一些事,我没有告诉你,一并告诉你吧。”
完颜缦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无可无不可。
完颜纤冷冷道:“你可知为什么完颜雍会知道明哥、羽哥挑拨离间?为什么认定你杀了令福?”
完颜缦摇头。
完颜纤得意地笑,“因为我。我两面讨好,是你和明哥、羽哥信任的宫女,也是完颜雍信任的耳目。我对他说,我想挣一点赏银为母亲治病,他就信了,让我监视你们,将你们的事密报给他。明哥、羽哥对睿儿说的话,我添油加醋地告诉他,他也亲眼目睹过、亲眼听过,深信不疑,所以杀了她们。”
“令福呢?”完颜缦气得手足发颤。
“令福死之前,和你见过几次,我收买了临云阁的宫人,然后对完颜雍说,你和令福见面,每次都起口角、有争执,每次你都说一些尖酸刻薄的话贬损令福,每次你都说不会和别的女子共享一个男人,每次你都逼令福离开皇宫,每次你们都不欢而散。他自然会派人去印证,那些宫人所说的语焉不详,说听见你们的说话声、争吵声很大,他就会相信。”
“原来如此,你好恶毒!”完颜缦恍然大悟,难怪在令福死之前,完颜雍问过她,是否和令福经常见面。原来,那时候他的言外之意是印证完颜纤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