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没有保护好你娘,以至于抱憾终生……”他的声音里浸满了浓郁的哀伤,“你娘命运多舛、一生坎坷,朕对不住你娘……你既为公主,朕自当竭尽所能保你一世安稳。”
“谢父皇,只怕儿臣没有福气。”
“在朕心中,你便是朕的亲生女儿,是最尊贵的大宋公主。朕在位一日,便有你一日的荣华与喜乐。”宋帝转首面对我,微微敛了伤感之色,“如今,朕只希望你娘听闻此事,有朝一日会回来,回到朕的身边。”
我轻轻颔首,“希望如此。”
然而,娘亲再也不会回来了。
纵然爹爹再情深,纵然宋帝再思念,纵然我和哥哥再想念,娘亲也不会回来了。
选择不说,是因为,也许,心存希望比绝望好一点,至少有个盼头。
——
之后,宋帝携着我来到紫宸殿。
文武百官、宗室亲眷和宫眷妃嫔已经就席,随着内侍通禀声的扬起,所有人立即起身恭迎宋帝。我随着宋帝走向北首御座,那些对“沁宁公主”好奇的人偷偷地递来目光,看看我究竟是怎样的女子。
在这些目光中,有羡慕者,有不屑者,有暗暗妒忌者,有疏冷讥讽者,更多的是惊异、不解。或许,他们惊异的是我长得和娘亲很像,不解的是我和宁国长公主有什么关系。
宋帝示意我的宴案在他的右侧,然后掀袍坐下来。左案是吴皇后,我向她行礼后才落座。
赵瑷的宴案是左列首席,我迎上他澹然含笑的目光,微微一笑。
此次紫宸殿设宴,宴开百席,百味珍馐,千种佳肴,美酒甘醇,香气缭绕在宽敞的大殿,令人心醉。所有人皆盛装打扮,锦衣华服,珠钗鬓影,金玉闪烁。
乐起,宴席开始,放眼望去,这个偏安江南的大宋王朝,谈笑风生,其乐融融,满目锦绣,满殿浮华,仿佛江山固若金汤、社稷稳如泰山,仿佛并无强敌如虎豹伺机入侵,仿佛临安是黄河以北的汴京,仿佛从未发生过靖康之难,仿佛大宋江山从未一分为二。
宗亲,妃嫔,命妇,那些言笑晏晏的人一一向我祝贺、敬酒,我含笑回敬,脸颊僵硬而麻木,应付这些虚礼,枯燥,烦闷。然而,看着宋帝发自肺腑的笑容,我只能掩下不耐的情绪,舒眉展颜,尽管笑得言不由衷。
谈笑声,祝贺声,歌舞声,满殿喧嚣,充斥在耳畔,挥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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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哥持杯前来,笑得满面春风,“今日是皇妹的大好日子,为兄敬皇妹一杯。”
我笑一笑,举杯,掩袖,一饮而尽。
也只有这一杯,才是我真心实意地喝下去。
“皇妹,我知道你不耐烦,不过父皇很开心,你就忍一忍,不要扫了父皇的兴致。”他微微倾身,低声道。
“嗯,知道了。”我轻声问,“我可以佯装不适、先行回殿吗?”
赵瑷轻轻摇头,我看向他的宴案,目光落在那个容貌秀丽的年轻女子身上,“皇兄好福气,嫂嫂秀美端庄、温柔贤淑,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妻子。”
方才看见他身旁坐着一个女子,便知那是他的妻子。我问了怀瑾,二哥成亲多年,与郭氏相敬如宾,并无传出什么不睦之事;郭氏知书达理、宽和待人、持家有道,将郡王府打理得井井有条,从未让夫君操心、烦忧府中之事,是个难得的贤内助。
他微牵唇角,转身的刹那,眉峰仿似飞落一抹落寞。
无论是册封典仪,还是酒宴,皇太后都没有露面,执意将她的反对进行到底。
宋帝给予沁宁公主的荣宠,朝野上下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
这一日,从早忙到晚,应付宫廷礼仪,应付诸人恭贺,身心俱疲,回到沁阳殿,我早早地歇了,一觉睡到天明。
接下来几日,各宫妃嫔接连不断地邀我去宴饮、品茗、赏花、聚会,我不喜欢那种热络、虚伪的表面文章,不想去。然而,我刚刚册封,虽说荣宠无限、风光无两,但这些妃嫔到底是我的长辈,若是推脱不去,不仅是不给她们面子,也是不给宋帝面子,就只能应邀去了。
连续六日,应付这些妃嫔的热情,又累又乏又闷,差点儿被她们的脂粉香气熏晕了。
实在不想应付了,就托辞身子不适,躲在寝殿,谁也不想见。
宋帝听闻我抱恙,立即赶来看我,我忙说没什么,只是应付那些妃嫔有点倦怠,又在宫中闷了这些日子,有些烦闷、无聊罢了。他没说什么,我趁机恳求他让我出宫散心,他面色一沉,语气略有责备,“才夸你懂事了,又不安分了?”
“父皇,儿臣真的很闷嘛。儿臣只是去宫外透气、散心,又不去别的地方,若您不放心,就多派些人跟着儿臣,或者让皇兄陪儿臣出宫好了。”我蹙着眉、苦苦地哀求。
“你当真这么想出宫?”
我使劲地点头,他无奈地应允了。
次日,在二哥的陪同下,我终于踏出皇宫大门,呼吸宫外新鲜的空气。
八个侍卫不远不近地跟着后面,我不理他们,当他们不存在,大摇大摆地走在街上。赵瑷一边走一边笑,“出了宫门,好比如鱼得水,你又活过来了。”
我扬眉一笑,“可不是?我最讨厌守规矩了,皇宫再大、再好,也是牢笼,会把一个大活人活活闷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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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瑷摇头失笑,叮嘱我小心点儿,不要撞到人。
走走看看,跑跑跳跳,即使在街市做不出什么多带劲的事,逛逛也是好的。不过,今日出宫有一件很重要的事,二哥说已经安排好妥当,我不必操心。
来到“九重天”酒楼三楼雅间,一人朝我走来,步履如风,“阿眸,可算见到你了。”
“上官大哥,好久不见。”我感慨道,虽然时隔不久,却觉得恍如隔世,“让你担心了。”
“你还好吗?”上官复担忧地问,从头到脚将我看了一遍,目光越来越疑惑。
“我很好,你无须担心。”今日女扮男装,我特意穿了一袭看起来很不起眼的衣袍,他应该不会发觉什么吧。
“坐下来说吧。”赵瑷笑道,吩咐伙计上茶和糕点。
八个侍卫在外等候,我们坐下来,上官复还是憨厚老实的样子,脸膛黝黑,满是关切。
他顾不上二哥在旁,拽住我的手腕,问:“阿眸,这些日子你在哪里?可是遇到什么麻烦?上次赵公子说你有事缠身,一时脱不开身,现今如何?没事了吗?”
我含笑解释:“不是什么麻烦事,都解决了。上官大哥,我介绍一下,这位是我兄长,如今我住在他府上。”
上官复恍然大悟,抱拳道:“原来赵公子是阿眸的兄长,失敬失敬。”
赵瑷也抱拳回礼,“上官兄不必客气,既然阿眸当你是大哥,你便也是赵某的兄弟。前些日子多亏上官兄对舍妹多有照顾,赵某在此谢过。”
于是,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聊起来,倒把我晾在一旁,直至茶点来了,他们才停下来。
如今我身份特殊,不好对上官复言明身份,而二哥似乎也不想对他表露身份,只说家境殷实,如此搪塞过去。
聊了半晌,我问:“上官大哥,这阵子你一直在临安吗?还要北上吗?”
上官复应道:“会在临安多待些日子,假若北上,我会让李大哥转告你。”
我点点头,这辈子,只怕我再也不会北上了,也不会再与大哥相见了……大哥,你在哪里?安然无恙吗?完颜亮是否仍然赶尽杀绝?
赵瑷和上官复聊起临安的北货,接着又聊起平江府、建康府等地的风土人情,滔滔不绝似的,我插不上话,就自个儿吃点心,站在窗前看街上人来人往。
——
大哥、二哥文武双全、学识渊博、才华横溢,我是一个野丫头,不擅诗词歌赋,不懂琴棋书画,不会弹琴抚瑟,更不会引经据典,看得懂字,会一些浅显的诗赋罢了,别无它技。宋帝喜欢通文墨、懂诗赋的女子,便请了两个学识渊博的先生专为为我讲课授业,因此,每日早上授课半个时辰、习字一个时辰,午后听讲一个时辰。
授课的地方在资善堂,这是我要求的。宋帝本不答应,说那是皇子读书之处,另外给我安排书阁。我说,在资善堂听讲、习字,可与皇兄作伴,不至于那么闷,还可以近水楼台先得月,若有不懂、不解之处,便可及时问他,有什么不好?
磨了好久,宋帝才应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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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每日都在资善堂用功,一个老师教授诗词歌赋,另一个老师教授文史典故。宋帝说,虽然我开蒙晚,不过事在人为,只要下苦功学习,为时不晚。还说,一个月后题考,看我有没有用心听讲、用心学习。
听讲、习字、看书,虽然枯燥乏味,却也可以增进学识、知晓文史,有朝一日,我就可以和大哥、二哥吟诗颂赋、谈文论史,就不会只有听的份儿,届时,大哥一定会对我刮目相看。
想到也许会有这一日,我就拼命地学习,不耻下问。
一个月后,宋帝驾临资善堂,说要考考我,看我有没有长进。
他笔直地坐着,冠玉似的脸庞微微低着,一边饮茶一边听两个老师回禀这个月给我讲授了什么。我紧张得手心出汗,看向站在左侧的二哥,忐忑不安。
赵瑷眨眨眼,示意我放松点儿,还教我舒缓情绪,深深吸气、缓缓呼气。我照着他的样子深深吸气、缓缓呼气,果然好了一点。
“澜儿,老师说教你《诗三百》,会背了吗?”宋帝平和地问,似乎尽量不给我压力。
“儿臣就背那首《月出》吧。”
他点点头,我就清声背诵起来。《诗三百》中,自然是《月出》一诗最为滚瓜烂熟。
赵瑷的目光温热得有点怪异,两个老师嘉许地颔首,宋帝则是风平浪静,不置好坏。背完后,我等着他的品评,他没说我背得如何,“再背一首其他的,前唐七绝吧。”
我道:“父皇,儿臣更喜欢本朝的词篇,因为从形制上看,本朝词篇不若五言、七绝那般,每句必须字数一样多。本朝词作中,长短相间,虽有一定的形制与要求,却自由许多。”
宋帝含笑瞪我,“朕就知道,你不喜拘束,喜欢自由自在,也罢,背一首词吧。”
我挤眉弄眼地笑,清了清嗓子,以抑扬顿挫的音调朗诵柳三变的《八声甘州》:
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惟有长江水,无语东流。
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叹年来踪迹,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妆楼颙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争知我、倚阑干处,正恁凝愁。
完毕后,二哥和两个老师皆点头称赞,宋帝却冷着脸道:“背一两首诗篇、词作,是最基本的功夫,只能说你用了点心思。”
我抿唇道:“儿臣定当更加用心、加倍努力。”
“什么时候将《诗三百》和历代诗篇背得滚瓜烂熟,才算真正下了苦功。”他的目光锐利了些,直逼人心,“现在朕给你出两道题,你回答得好,朕答应你一件事。”
“父皇尽管出题,不过若是老师从未讲过的文史典故,儿臣是万万答不上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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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鬼灵精。”宋帝冷哼一记,愉悦地笑起来,问道,“战国时期,秦赵相争,在长平一役中,秦国大将白起大破纸上谈兵的赵括,坑杀赵国降卒四十万。仅是坑杀降卒四十万这一事,你觉得是对是错?有何看法?”
长平一役,讲授文史典故的老师详细地讲解过,但并未讲过坑杀四十万士卒这事件本身是对是错,我也从未想过,此时要我回答这个问题,真真无从说起。
想了又想,斟酌又斟酌,我咬着唇,心神略定,大胆道:“儿臣以为,要从两个方面来分析。若儿臣是赵人,必定觉得秦将坑杀降卒四十万过于残暴、狠毒,有违天道。若儿臣是秦人,是秦兵,儿臣以为,如何处置四十万赵国降卒是一个大大的难题。其一,赵兵相当骁勇,放他们回去是万万不能,只恐养虎为患;其二,赵国民风彪悍,四十万之多,难以驾驭,秦军难以控制,也许会日久生变。既不能留,也不能收为己用,便只能杀掉,以绝后患。坑杀后,还能起到震慑之效。因此,对秦国而言,杀,是最好的选择。”
讲授文史的老师道:“微臣并无教过公主这些,公主对文史所知甚少,却分析得极好,新鲜别致,自成一家之言。”
赵瑷也用惊异的目光看我,好像看一个怪物。
宋帝面色颇沉,仿佛并不满意我的长篇大论,又好像觉得我的分析完全是错的。
我的心七上八下,是不是说错了?
静默半晌,终于,他问:“照你这么说,若你是秦将白起,你也会坑杀四十万赵军?”
“儿臣只是弱质女流,哪有调兵遣将、安邦定国之能?儿臣只是就事论事,胡言乱语罢了,父皇见笑了。”我吓得心提到了嗓子眼,背上冷汗涔涔。
“秦军乃虎狼之师,你以为,大宋将士如何?”宋帝又问,目光冷沉。
“儿臣从未见过我宋将士军威,不知军纪、军威如何。”
“与金兵相较呢?”
“素闻金兵骁勇善战,弓马骑射尤佳,旁的,儿臣不知。”我谨慎地回答,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问起宋兵、金兵,不知道他对我方才的回答是不是很生气。
宋帝缓缓地饮茶,面上不显喜恶,问:“瑷儿,你以为澜儿的见解如何?”
赵瑷侃侃而谈:“儿臣以为,秦将白起坑杀四十万赵卒,皇妹之言条理清晰,可谓新鲜别致,可成一家之言,儿臣亦自愧不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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