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额娘一直骂我是在找死,还拉她一块下地狱……可我却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去死!”
她……他口中的“她”定不是慧妃……
“你说的可是张贵人?”
他不语只是直勾勾地瞅着我满眼哀求。
“那你可知道她曾置我于死地!她找人杀我的时候可没有丝毫留情!”绞着他的眼睛,我说得咬牙切齿。
胤禔,我没有这么大度,你看错我了。
“可是她真没有魇镇!我敢担保!我已经打听明白了,那个宫女不知受了何人挑唆,做了那么个人偶,更没想到的是皇阿玛居然会相信这荒谬的邪术能害到人!”他快速的说道,声音有些发紧,忿忿地似有不甘。
我却奇了……他是真不知道还是在装傻?那日在南书房他不也见到那黑衣公公了?见他眼里闪过一丝难堪,虽尴尬却依旧坦然,看来他是后知后觉地被张贵人利用而已。可在天子盛怒下为后宫里的一个贵人求情,他的身份却又是皇子,他真不知道僭越了么?又真不怕死么?
“胤禔,你母妃可知道你今天要来找我?”
“她不知道,要是知道断不准我来的,这几日额娘天天都在劝戒我,皇阿玛决意要做的事,谁也阻止不了。而我的身份更不能出头,可我却控制不了自己……”
他说这几日慧妃都有劝戒……也就是说自那南书房那日以后他连着数天都进宫来搬救兵。
唉……看来他对她……上了心。那个女人有怎么样的魅力让他愿意为她飞蛾扑火,不顾自己,难道就是为那皮相的美丽?
“你既然知道你阿玛的脾气,来求我有什么用呢。”他泛血丝的眼,冻红的脸在这片雪色中倍感刺眼,正巴巴地望着我。可我……无能为力。
“要姑姑在皇阿玛面前求情,我知道这事儿本是渺茫,如果不能,只想托姑姑找人带句话,告诉她我定会为她找到那宫女诬蔑她的证据,叫她不要伤心。另外还有,还有……这个给她。”唏唏嗦嗦的声音,他从怀里掏出一封信。
打量着他激动的神情,什么东西能让他如此无畏,不由轻叹……爱情犹如一张深不见底的网,一旦掉进里面就拨不出自己。但是,如果他知道那玩偶的设计者却是自己的父亲,现在还能如此有信心么?
“据闻你母妃和张贵人素来交好,慧妃娘娘找个人去宗人府传个话,带点东西情理之中,为何来找我呢?”
“没人知道她被关在哪里。”
哦,就算有人知晓也不会敢说吧,这次定是皇帝严锁了风声,铁桶一样封锁了消息,无头苍蝇的他今日便来找我……可又是谁点拨了他。
额真在外头再一次催促,由不得我了,推开宫门,一股忽来的风扬起柳絮一样的碎雪倒灌而来,突来的寒气呛得我连咳几声。
回过头去,见那半掩的宫门内他低着头仍跪在那里,风卷着雪越过我向着他呼啸而去,他躲也未躲,像已入定……
不知道为何,他此刻这执拗倔强的身影应对上了脑海里正浮起那抹影子,曾经也似他这么坚定,心中不由一颤……他是他的儿子。
“你起来吧。”风卷走了我的喟叹,罢了……
“茉姑姑,你答应了?你能宽恕她?有你求情皇阿玛必定会……”见他大喜,炙热的眼神向我探来,我却连丝笑也挤不出来。
“只答应帮你,不是帮她!我说的是那信。”
他明亮的眸子顿时黯了下来,把那封已捂得温热的绫皮信封交给了我:“谢谢。”
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我对自己轻道。
手紧紧捏着那信,手在那绫封上硬是掐出了一弯月牙印记。不再看他,这就出得景仁宫去,转过照壁就对上额真那了然一切的眼,正盯着我手上的信。
“今天这事,谁也别说。”
老天仿佛也在合着我的心,阵阵寒风卷来的絮雪把我进景仁宫的脚印快速地抹了个干净,刚才发生的事犹如一场梦境。
前面就是宁寿宫了,我一步一步踩着雪去,步履坚定而有力……
宽恕她么……
不能!
*
“咳咳!”
暮色中那个佝偻的身影显得更加矮小,他提着羊角风灯,在前面走走停停,不管我走得或急或慢,他总是离我三、五步的距离,那宫灯的光晕正好笼出我身前的地面。
“小九子摆的谱可真大,自己不亲来也就罢了,找来万福万安两兄弟陪着也成啊,起码他俩个儿大。”
额真“小声”地对我咕哝着。她虽不敢抱怨正在南书房召了几个刚进京的河务大臣觐见的皇帝,却敢埋怨起梁九功这个御前总管太监来,怪他派来这么个又老又弱的痨病模样的公公。可她却不知道,这却是她的主子皇帝陛下的主意。
那黑衣公公,姓岳……人真不可貌相,我可是知晓他的本事的。此刻就算再深再沉的夜,那不起眼的身躯也能让我放下一百二十个心。
紫禁城里夜晚的风很大,我们又是顶着风向北而行,风刮得脸生疼生疼。拉低了玄狐皮披风的领子,从头包到脚,渐渐迷失了方向。只记得我们七拐八弯的,出了御花园然后向东一直在夹道中隅隅而行,越走越荒凉,想不到皇宫中也有这样地方的所在。
这里的房舍虽也以琉璃瓦装饰,却并没有前朝和东西六宫那般朱墙金瓦,雕梁画柱,处处透着华贵和精致的奢华。大概是前明修建的一些宫用库房吧,刚走过那个院落飘着阵阵药香,定是宫里的备用药库设在这里了。甚至沿途见到几座废墟般已露了砖体的芜房,那院中长满齐人高的杂草,实在让人瞠目。
“都是前明末年李自成干的!哎,前朝大殿上的匾额也留有当年的箭镞钉在上面的孔印,皇上修完了太和殿后也定会清理这边吧。汉人的皇宫却是让汉人自己给毁了,他们不心疼,我们还心疼呢。”
额真见我在那片废墟一样的地界踯躅了半晌,想起我的“失忆”症,即刻兼职了一下解说员。
岳公公在前头夹道的拐弯处咳嗽了几声,我立刻识趣地跟上了他的步伐,毕竟……我今日的目的可不是来这里探险的。
拐了弯,又向东……前面出现个亮着灯的院落,这就……到了?
“哪个宫的?这里不是你们来的地方!”紧掩的宫门,油漆有些斑驳,门缝中透出一个声音。
“乾清宫。”岳公公掏出牌子来晃了一下,又轻声对着那道门缝里的人说了句什么,只听得“咯咯”声响那门顿时洞开。
“宛仪,请!她就在里面。”
这是个二进的微微显得破败荒凉的院落,院中有棵上百年树龄的老梧桐,光凸凸的枝桠在夜色中来回摇摆显得无比狰狞,初冬的新雪卷着枯萎的落叶在青砖地面上厚厚地铺了一层,我的鞋子底走在上面沙沙作响。
随着岳公公的手看去,最后排芜房的东屋正亮着灯……
本就不大的芜房用砖新砌出一堵墙来,高至顶,只留一人进出的小铁门。铁门前一个小太监正趴在桌上酣睡,引我们进来的管事的公公踢了两脚,小太监蹭地跳起来叮叮当当地把铁门上挂着的锁链一条一条地解开。
“你们就留在外面吧。”微一思度,我对岳公公和额真说道。毕竟……我除了要把大阿哥的信给她,也许还会说些什么涉及到皇室尊严的内容。
“皇上圣谕,着奴才不离宛仪五步距离内。”岳公公低着头,虽恭谨,语气却坚定。
既是圣旨……罢了,我也不好难为他。既然这皇帝都不在乎了,我还处处为他顾及这颜面做什么,哼!
岳公公推开了铁门,先我一步进去……
松木的方桌上正点着一只油灯,灯后的床上有个女人正朝着门的方向盘腿端坐,黑瀑一样披散在脸庞两侧的长发下正是那张倾城的绝色容颜。
她好像对我并不感什么兴趣,紧紧盯着岳公公瘦小的身子,眼神由炙热渐渐转淡,带着一丝了然,嘴角扯了一下,想说什么却没说出口,只是轻阂上眼睛闭目养神。
我却笑了。虽不知道这岳公公曾经和她有过什么渊源抑或交易?不过她此刻心里想的什么我可是如同身受,那就是……背叛的感觉!
岳公公那夜杀王驴子之前那句话犹自在耳:“人无所谓忠诚,不过是因为背叛的筹码太低。”
我曾经把这话说给了玄烨听,问他听后会不会觉得心寒,这样的奴才随时身侧还是绝顶高手。他却哂笑,说他还从来没看错人,岳公公够真也够小人!
我嗔道:“小人你也用,不怕做昏君!”
“妇人之见!”他批完手头那封折子续道:“用这样的人最是放心不过,小人远好过伪君子!他说的话没错,小人重利,不过要他背叛我这个皇帝,估计很难。”
是哦,皇帝这个筹码绝对够重,他有足够的自信。
*
“两位有事直言吧,如妍已是罪人,愿赌服输。”她依然阂着眼,清冷的声音带着一丝堤防。
她以为我会以胜利者的姿态耀武扬威一番,折磨她、凌辱她,让她生不如死?呵,她虽然的确是想致我于死地的敌人,但是本人还真没有棒打落水狗的嗜好和力气。”
“我这里有封信,有人央求我带来。”我走了几步,把胤禔的信轻轻搁在了桌面上。岳公公为我拉开了一把椅子,让我坐了下来。
她鼻子冷哼一声,看也不看。也难怪她不信,现在她落难,宫里人唯恐避之不及,而我原本就是她看作敌人的人,哪能这么菩萨心肠,巴巴地帮她带信!
“可怜那人,日日进宫,数宿不眠,跪在雪地里求人……”
话还未完,她的手蓦地伸了过来,拿走那信,撕开蜡封,抖了开来。
“嘶!嘶!嘶!”仅仅扫了一眼,那乳白色的签纸被她撕成几绺揉成一团丢到了角落。
这突来的举动让我微感吃惊,她对胤禔……我虽然猜测不过是利用,可怎么能如此无情!
“你真冷血,也够无情。再怎么说他是一直真心的想帮你。”
“帮不到我的信,看它何用。”她继续眼鼻观心,端坐不语。
这褪去了所有表象的势利薄情一时让我怔住。不过,对她而言没有利用价值的东西也许是不值得去关注,哪怕是这世间最珍贵的“真心”。
不过,信只是理由与引子,我来的目的也并不只是鸡婆地无聊来看她对胤禔的无情。
“你定是在想我这番来的用意,是想辱你?掴你?鞭你?抑或带人来杀了你?”见她眼皮轻抖,我继续道:“你虽然害我,我来却不是为了要图一时痛快怎么着你,不过,也不是来做菩萨要想帮胤禔救你,我还没这么好心。”
想起额真说我和这女人都同届进宫,我和额真做了女官,她却做了那皇帝的小老婆之一的贵人。身份不高却和我们相比在宫里也是个一等一的主子了。如果说是妒忌,宫里谁都说近年皇帝最爱翻她张贵人的牌子,让无数后宫娘娘眼红不已。
她,她,她有什么理由恨我如斯!
“我想问你!为何偏你就那么恨我,恨得想方设法要致我于死地!”我尾音转高说得激忿。
“哔啵”桌上的油灯突地暴出个灯花,映在她的眼里闪烁着妖艳的光芒,她笑得却疯狂而又诡异:“你居然问我为何恨你!哈哈!哈!你居然不知道我恨你!”
一反方才的平静,她激越地喘息,秋水般的眸瞳不复清明,灯光下看清了那里盈着的却是赤裸裸的怨毒与恨意,我的心猛地一悸。
宽恕(3)
如是我闻;仰慕比暗恋还苦;
我是你执迷的信徒;你是我的坟墓,
入死出生由你做主;
可你欠我幸福;拿什么来弥补,
难道爱比恨更难宽恕?
如是我闻;爱本是恨的来处;
胡汉不归路;一个输;一个哭,
宁愿你恨得糊涂;中了爱的迷毒;
一面满足;一面残酷。
难道爱比恨更难宽恕?
——《宽恕》林夕
*
我怎么知道她为什么恨我?知道了我还巴巴地跑来这里问她!
见她疯狂地笑了起来,笑声回荡在这并不大却空旷的“牢房”,那声音在屋里来回飘荡没有半分喜悦,只觉突兀与凄凉。
见她身子一动,作势就要向我这边走来。
我下意识地缩了下身子……瞬间,眼前一暗,一直侧立在墙角阴暗处的青袍身影挡在了面前。
“岳公公,你可真是个好奴才!”只听得张如妍冷嗤了一声。
眼前的那个身影还是那么卑微,稍显佝偻,可是无论是我还是张如妍都知道这样的平凡表象的背后却有着当今一等一的身手。
岳公公微低着头,不作一语,间或闻得几声那已经是他标志的咳嗽。
“每个人都有小小的野心,长在心的最里面,偶尔不经意的轻微触碰,就会有细小的疼痛。而你,叶茉……我总能在你身上看到我自己的疼痛。”
她自顾自地坐在桌旁,翻开茶壶旁的一只陶碗,给自己倒了一杯凉水,看也不看我们一口喝完:“风水当真是轮流转,一个月以前的我,和一个月以后的你……呵呵,愿赌服输,早就预料到会有今天,不过赌一把而已!对结局我早也看淡,有些话却不吐不快!叶茉,你可愿听我这个失败者的故事?”
她掠起脸颊旁一绺青丝,冷冷地瞅着我,却又像眼里没有我,透过我……
“时候不早,奴才……”
“你说吧,我刚好想听。”拉了一下岳公公的袍角……是的,她的故事,我正期待着听。
最近屡屡问起玄烨——这个我目前最亲密的人,为何他的小老婆,这个还据说是最得他宠的张贵人如此恨我,我以前哪招她惹她了,待我手段如此歹毒,恨不得致之死地才痛快!他却每每不答,问得急了也只说是他没处理好,我不需要担心……可是,我明明不是担心好不好,每次每次都这样被他转移了话题。
今晚,难得当事人自发地要讲“故事”,我正襟端坐,洗耳恭听……
*
我们张家在江南是数一数二的大族,从前明到大清世代为官,他们都说是张家祖上不知道修来多大的福报,父德祖荫,才能经历两朝之变还能加官进爵。无论是汉人皇帝还是满人皇帝,不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