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这件事,雪雁便合上愁眉苦脸地道:“我也不知道,西山下的地还好些,据说都是老佃户,选个庄头总管,每年送来便是。江南的那些地,你我怎么过去?”
她素日爽朗明丽,今日这副神色,看得赵云倒觉得有趣,笑道:“西山的庄子明儿我去一趟,离得近倒是好料理,时常去看看。至于江南的,周大人家有许多地,总得派人去接手,我便与他们一同过去,赁出去,亦选个庄头总管,每年九十月将租子送进京,也便宜。”
雪雁并没有料理过这些事情,知道江南的地离京城千里迢迢,并不容易,因此听了这话,道:“也好,我还有二百亩地在南边,我瞧了,离这回买的庄子并不甚远,且庄子里的地也不是攒在一处,而是分散各处,你去了,索性一并接手,日后不必劳烦周大奶奶了。”
赵云点头答应,这些事雪雁不能出面,自然都得由他料理。
次日一早,赵云果然带着两个小厮去西山。
彼时已是五月中旬,天气炎热,雪雁在家中闲来无事,又不愿出门,便拿出尚未绣完的白牡丹,有些可惜地道:“若是三四月份倒能用得,眼下得等到明年春天方能用了。”
小兰抿嘴笑道:“当初奶奶还说一个月便能做完了。”
雪雁横她一眼,洗了手拿起针线,才做了几个花瓣儿,便见豆子探头探脑地进来,雪雁见状,招手道:“快进来,谁带你们来的?也敢自己出来?”
豆子四月底得了她做的两身衣裳,其中一身正穿着,红衣绿裤,更显得粉妆玉琢,跑到雪雁的跟前,仰脸笑道:“婶婶,爹送我过来的,到了婶婶门口,爹就回去了。”
雪雁听了,方放下心来,一面叫小兰拿点心来给他吃,一面捏了捏他因吃点心而鼓起来的脸蛋,道:“日后没大人带着,不许出门乱走,现在拐子多得很,又坏得很,不认得的人,你可不能跟他们走,听到没有?”
豆子听得似懂非懂,只顾着点头吃点心。
雪雁家里瓜果点心不断,一是给家里来上课的学生吃,二则她自己爱吃瓜果,乡邻家的小孩子却喜欢吃点心蜜饯等物,每次来了,雪雁都很大方,因此他们都喜欢往她家里来顽,雪雁倒不厌烦,常常在他们离开时也包几块点心给他们。
豆子吃完点心,雪雁喂他喝了几口茶,给他装了一兜蜜饯,方送他回去。
同时,雪雁又命小兰和翠柳从唐家送来的东西里挑出一匹纱,一匹罗,和两盒点心,一领芙蓉簟,有取了四支宫花,捧着跟在后头。
雪雁牵着豆子的手,先去了赵家老宅。
米氏正带着赵威在门口乘凉,见她过来,眼睛往小兰和翠柳捧着的东西上一掠而过,忙站起身,满脸堆笑道:“大嫂来了,快进来,外头热得很,进来吃块西瓜。”
雪雁问道:“老爷子和老太太可都在家?”
米氏一面开门,一面答道:“老爷子去镇西同人闲聊去了,老太太却在家。”
听到说话声,赵老太太扶着牛氏的手出来,见到雪雁,十分欢喜,笑道:“这么热的天,你怎么过来了?快进屋里来。”
雪雁跟着进了屋,方笑道:“昨儿得了些东西,给祖父和祖母送来。”
赵老太太忙问是什么东西,雪雁便叫小兰和翠柳送上来,指着芙蓉簟,道:“这是芙蓉簟,也是凉席,这样的天正好用,比寻常的强些。”
赵老太太只觉得上面的芙蓉花纹十分好看,念佛道:“这都是什么稀罕东西?”
雪雁笑道:“就是一张凉席,有什么稀罕?老爷子和老太太觉得凉快,便尽到它的用处了。这是两盒点心,寻常难得,老爷子和老太太略尝尝味儿罢。那一匹纱和一匹罗正是做夏衣的好料子,老爷子和老太太以及叔叔婶婶弟弟弟妹都做两身衣裳,比绸缎的凉快。”
牛氏看一回,赞一回,想起昨天听人说有一群人去找雪雁,不觉便问出了口,道:“是昨儿人送的罢?我在县城里也没见到这样好的东西。”
雪雁看了她一眼,不想跟他们炫耀说多么难得,只点头笑道:“正是昨儿人送的。”
赵老太太忙道:“既是给你的,你留着便是,你和云儿做衣裳穿,何必给我们送来?”
雪雁含笑安抚道:“老太太放心,家里还有呢,我也留了一些,另外一些等一会子我回家再送给外祖父和外祖母,也是一番心意。”
赵老太太见她孝顺,平常得了什么好东西总会送些来,心里喜悦,面上便露了出来。
雪雁又指着四支宫花对米氏笑道:“这是京城里的新鲜样法,比咱们自己扎的花儿精巧,我拿了两支大红的,两支桃红的,送给弟妹戴罢。”
米氏见那宫花精致非常,红的是石榴花样,桃红的是碧桃花样,栩栩如生,不觉十分喜欢,连连道谢,收在自己的妆奁中,忙忙地洗手,叫婆子把湃在井水里的西瓜切好送过来,道:“大嫂尝尝咱们家里自己种的西瓜,今年雨水不多,西瓜倒甜。”
雪雁先奉了一块给赵老太太,又让了牛氏,然后拿一块给豆子,方自己吃了一块。
吃了西瓜,洗了手,陪着赵老太太说些闲话,牛氏因问道:“昨儿来的是什么人?那样大的排场,又送这样多的东西。”
雪雁微微一笑,道:“是户部领着内帑采买东西的皇商家太太,过来道谢的。”
赵老太太忙问道:“道谢?谢你做什么?”
雪雁和赵云救了侯保一事,他们并没有宣扬,亦不曾告知赵老爷子和赵老太太,听了这话,只笑道:“唐太太认为我帮了他们家一件大忙,故来道谢,也没什么。”
赵老太太道:“咱们家虽是读书人家,可皇商地位高,都是为宫里办事的。”
雪雁点头一笑,如今说士农工商,但皇商却凌驾于农工之上,地位并不是想象中那么低,凡是皇宫、朝廷等处所需之物皆是由皇商买办,上到砖瓦木石,下至胭脂花粉,统由户部管理,极为要紧,也因此,皇商容易牵扯进朝廷争端之中,往往牵一发而动全身。
出了赵家老宅,将豆子送回家中,豆母见状,道:“这孩子,一早就吵着去你那里,怕是打扰你的清净了罢?”
豆子吃得满脸碎屑,扭头不理。
雪雁笑道:“我自己在家也冷清,豆子过去倒觉得热闹了些。”
告辞时,豆母送她出门,忙道:“才摘了西瓜,给你们装了一担,我见你们怕是无力挑过去,一会子叫豆子爹给你们送过去。”
人情都是有来有往,雪雁也不推辞,笑道:“都说今年西瓜好,我就等着吃嫂子家的了。”
豆母听了,反倒欢喜起来。
雪雁回到家,收拾出和送给赵家一样的东西去韩家,独宫花多了四支,纱罗各多一匹,韩家比赵家人多,韩青山夫妇,韩飞夫妇,并两个孙子孙媳妇,用的自然也多,且他们离韩家比赵家近,赵云和外祖父家情分比老宅深,雪雁自然也同韩家亲密了几分。
韩母见了她还没说话,便先笑起来,道:“云哥儿怎么没同你一起来?”
雪雁坐在老太太的身边,将东西和韩飞之妻交代明白了,方笑道:“我们在西山买了几亩地,我不能过去,便由他去料理料理。”
一语未了,韩母已经喜得不知如何是好,随即又担忧起来,道:“你们什么时候又买的地?你们才成亲,家里也没剩多少银子了,买了地,日后可怎么花销?飞儿媳妇,一会子你将家里吃的用的收拾一些给他们两口子送去。”
韩飞之妻答应了一声。
雪雁忙安抚道:“家里还有钱呢,哪里就让外祖母和舅母费心了?买地用的是我陪嫁的银子,也是想着多些进项,留给后头总比几两银子强些。”
韩母顿时想起雪雁嫁妆之丰厚,微微放心,问道:“可是放在了云儿名下?不必交税。”
雪雁摇头道:“不曾放。”
韩母急了,道:“这是何故?托在云哥儿名下,你们不必交税,岂不是进项多些?”
雪雁道:“外祖母还能不知道他的性子?原是个读书人,总有几分脾气。何况我们有十顷地是不交税的,并不在意这些,这回买的地交了税,虽说进项少了,可心里却觉得为国尽力了,他心里好受些,我见了也欢喜。”
韩母叹道:“真真两个实心眼的傻孩子,天底下那么些读书人争着上进,为的还不是比庄稼人强的好处?秀才免除徭役,举人免除赋税,偏你们有了好处反不占。”
他们家的地都是放在赵云名下,每年能省下许多赋税。
雪雁淡淡一笑,人生中总有许多坚持,哪怕这些坚持在别人眼里不值一哂。
赵云回来后已经是两三日后了,总算将二十顷地都租出去了,因他们家收的租子比甄家少了一二成,故许多老佃户都愿意续租,最少也租了十几亩地,多则三五十亩,签了契约后,推选村长做了庄头,日后每年都将租子给他们送过去。
雪雁听完,亲自给他倒茶,笑道:“有劳举人老爷亲自跑一趟。”
赵云接过茶碗,道:“你我还分什么彼此?”
吃完茶,雪雁拿出一身月白实地纱的衣裳,道:“这两日给你做一身,你试试。”
赵云当即换上,处处熨帖,无不合身。
雪雁身上穿的也是月白纱衫,系着白绫裙子,一头乌压压地头发挽着发髻,没有戴丝毫首饰,只腕上戴着白玉镯子,两人相视一笑,索性坐在花阴下对弈。
小兰切了西瓜端上来,雪雁并没有吃,只拈着一枚黑子,思索片刻,落在棋盘上。雪雁陪着黛玉下了无数回,棋谱也记诵了许多,如今同赵云下却颇有几分吃力,每一落子,须得思索良久,以免一招之差,满盘皆输。
赵云虽知雪雁擅长此道,但是能与自己下得不相上下,还是吃了一惊。
雪雁同他下棋吃力,自己何尝不是如此。
两人在棋盘上厮杀得十分惨烈,一个步步紧逼,一个处处防守,一个出其不意,一个随机应变,花影落在两人脸上身上,却显出一种肃穆庄严的气势。
赵云并不敢掉以轻心,忽然见雪雁落下一子,猝不及防,立时还了一招,但是随即一怔,捡起被自己塞死的一片黑子,道:“你这是置之死地而后生?”
雪雁诧异道:“你竟反应过来了?”
赵云摇头苦笑,道:“便是反应过来也晚了,落子无悔。”
雪雁等他捡完被杀的黑子,笑吟吟地落下一子,再过几招,果然吃掉赵云的半壁江山。
赵云早知自己必败无疑,倒也没有什么沮丧之色,将棋子分别捡收起来,道:“夫人棋艺高超,为夫甘拜下风,今天就由我来给夫人端茶倒水,鞍前马后。”
雪雁扑哧一笑,果然端坐原位,道:“那就沏茶来,沏好茶。”
赵云叫人拿来风炉,果然亲自烹茶,递了一杯给雪雁,道:“今儿你这棋下得怎么走了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路数?虽胜了,可也损失惨重。”
雪雁细细吃了一口茶,道:“既分胜负,总不能半点无损。”
赵云自己给自己沏了一碗茶,道:“虽然如此,可是损失也太重了些。”
雪雁却道:“若能得平安,损又何妨?就像我们老爷留给姑娘的东西,若不是明面上那么许多入了各人南中,焉能留下姑娘的嫁妆。不过这法子不能一概而论,在身外之物上还罢了,若是在战场上,纵然能赢,却又有何欢喜?须得以最小的损失来博得最大的好处。”
有舍才有得,林如海舍得,所以黛玉有所得。
赵云看她神采飞扬,眉眼间顾盼生辉,不禁莞尔一笑,心中无数春意涌出,正欲说什么,便听前面有学生来请问功课,昨日观月先送消息说今日回来,学生们就来上课了。
赵云过去,剩下雪雁一人看着风炉微笑。
韶华虽好容易过,转眼间便到月底了。荣家的罪名已经下来,比甄家的下场好不了几分,荣奎赐白绫一条,余者子弟家眷仍在狱中收押,因他们做过的事情极多,一时之间难以悉数查明,故暂时如此,其家中查抄出来的财物虽比不上甄家,却也相差不离,甄家外放,又接过驾,建过行宫,可荣家乃是京官,京官家中查抄出上千万家产,焉能不惊人骇目?
长乾帝气极而笑,更是下定决心将朝堂清理一遍,去了这些蠹虫。
荣家的仆人并没有收押,上千下人也无处安置,抄家之后,当即官卖,也有几十户下人被长乾帝赏给功臣,凡是入狱的下人则是曾经欺压百姓身有人命的。
长乾帝接连处置许多朝臣,满京城人心惶惶。
雪雁听说黛玉中了暑气,因去探望,可巧薛姨妈竟带着宝钗来拜,碰见了,只得问好。
黛玉在堂屋中待客,倚着凉枕,脸上并无病容,只是气色差了些,显得弱不胜衣,见状却偏疼雪雁,便笑道:“倒也巧,你们都是客,快坐下。现今天热得很,也不知道外面又闹了几处旱灾,瞧你满头大汗,紫鹃,请了雪雁过去洗洗脸。”
紫鹃答应一声,对雪雁道:“快跟我来。”
雪雁含笑跟过去了,洗了脸,启了黛玉的妆奁,收拾齐整。
黛玉方向薛姨妈和宝钗道:“外头的事情都是爷们料理的,我竟从不曾过问,何况管着户部皇商的是我们老爷,哪有我说话的余地?只要薛大爷本本分分地办好户部交代的差事,叫户部的大人们都满意,还怕日后没有好差事?”
薛姨妈眼圈一红,道:“姑奶奶哪里知道,眼下皇差也不好办,竟没有多少利息,户部的钱粮发下来,比往年减了不知多少,连旧时一成都没有。”
黛玉笑道:“往常发下来内帑是多少,我并不知道,可是如今我却听说朝廷国库减少了许多支出,却能买到和从前一样的东西。往常一个鸡蛋送进宫里就要几十两银子,如今几文钱就得了,想来是从前的内帑不合理,少不得一一改过。户部既改了,姨妈家照办便是。”
听了这话,薛姨妈顿时吃了一惊。
宝钗一双眼睛犹疑不定,忙问道:“妹妹说的可是真的?都减了?”
黛玉看她一眼,笑道:“难道我还说谎不成?圣人有心俭省,一年不知道能省下多少银子,发现古往今来户部差事多有藏掖之处,既改了,乃是好事,于国于民皆是大善。”黛玉心中也有话并没有出口,但是她知道薛姨妈和宝钗一定明白,此事虽然于国于民乃是大善,但是于一干皇商并非好事,他们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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