库房里的东西极多,大大小小的房间,大大小小的箱笼,绫罗绸缎、金银珠宝、古董书画、陈设衣裳家具样样俱全,一时之间难以数尽,贾赦一一看过,满脸贪婪之色,一个箱笼一个箱笼地摸过去,道:“鸳鸯,将老太太梯己账册都拿过来。”
鸳鸯听了,过来拿走被邢夫人夺走的钥匙,转身开了一口大箱子,里面放着满满的账册,道:“账册和清单都在这里了。”
贾琏翻出清单,厚厚一册,略略一翻,便递给贾赦。
贾赦看了一回,道:“东西既然都在这里了,等珍哥儿和族老来了,咱们两家分一分。”
王夫人等听了这话,敢怒不敢言。
鸳鸯不再理会他们,只出去请了李纨和凤姐帮忙,先替贾母装裹起来。
李纨深知自己得不到什么,凤姐却知道贾赦必定能得到大半梯己,故两人想起贾母素日慈爱,便没跟进库房,而是一心一意地替贾母换衣裳。
堪堪收拾妥当,外面便通报说贾珍和族老们到了。
贾赦忙命人请进外间,库房并非在贾母里间,黛玉方从碧纱橱里出来,看着贾母容颜依旧,不禁哀哀痛哭,又有探春宝玉未曾跟进库房,等给贾母换完衣裳,含泪进来。
外面贾珍问贾赦叫他来做什么,贾赦道:“如今老太太没了,老太太留下的梯己和阖府的家业,叫来各位作保,我们两家分了,好办丧事。”
贾珍早知贾母已没,只是两房争端,未曾将消息送出,听了这话,问道:“怎么分?”
贾赦道:“当初老太太疼二老爷,令其住在荣禧堂,我为了孝顺老母,就此退避三舍,偏安一隅,一住便是几十年,我也知道,外头不知道有多少人笑话我们父子,可那又如何?老太太的话,谁敢不听?我既当家作主,两房分了家倒清净,免得日后嫌隙日生,也不知道谁是谁非。因此,就按着规矩分家,除了荣国府归我以外,剩下公中的银子,外面的房舍商铺庄田,和老太太的梯己,我分二成给二房。”
众人点头道:“倒也公道。”
王夫人和邢夫人乃是女眷,皆避在里间,闻听贾赦如此言语,邢夫人自是拍手叫好,王夫人却忍不住了,叫金环出去传话道:“那园子和园子里的摆设呢?”当初黛玉宝钗迎春宝玉搬出园子,但是其中的摆设都收在库房里了,不能算在公中。
贾赦讽刺一笑,道:“园子在府里,自然归我,园子里的摆设,二太太扪心自问,有多少是家里的?既然收了回来,索性都还给林丫头,你们借用这么些年也够了。”
听了这话,众人登时目瞪口呆。
贾琏连忙道:“正是,这些东西有极多都是借用林妹妹的,也该还给林妹妹了。”现在周家如日中天,自然要好好打点两家的交情,不能因为这些东西就交恶了,横竖那些东西当初他们就没得到,与其分给二房,不如还给黛玉,还能在黛玉跟前落个好。
贾政面皮紫涨,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黛玉在里间听了,倒觉十分意外,贾赦素来贪婪成性,连迎春的嫁妆银子都不放过,怎会想着将旧日他们从自己家里得的东西还给自己?
她却不知贾赦虽然年老昏聩,但是并不是一无是处,若是不懂人情世故,当初建造大观园时怎会是贾赦督办,而非贾政?贾赦亦从中捞了不少好处,且从林家得的那些,银子都已经花尽了,只剩一些金银东西古董书画摆设,这些年不知道丢了打了当了多少,剩下的只有区区十万之数,刚得了偌大的家业和贾母的梯己,贾赦便不在意这些了,这些东西便是卖出去也不好卖,顶多卖出三四万两就很可观了,还不如打点周家。
王夫人听了贾赦的话,不觉看向黛玉,黛玉低头不语,只当不见。
过了半日,分好了家,分完了东西,贾珍及族老们一一告退,黛玉方打发紫鹃过去同贾赦道:“大舅舅想着外甥女,外甥女感激不尽,大舅舅不妨再答应外甥女所求,将鸳鸯给我罢,我身边自雪雁去了,便缺了一个大丫头总管诸事,十分不便。”
鸳鸯对贾母忠心耿耿,又是个不慕权势富贵的刚烈之人,黛玉自然不想她就此死了。
贾赦已得了贾母的八成梯己,便不在意鸳鸯一个丫头了,点头道:“外甥女带走便是。”他本想收了鸳鸯,报当日未得之恨,可是瞧着鸳鸯容貌并不出色,面上尚有雀斑,便歇了心思,有了钱还怕买不到标致的?
紫鹃听了,忙替黛玉道谢,心里也十分欢喜,鸳鸯跟了黛玉去,便可免一死了。
宝玉和探春等人听了,都暗暗松了一口气。
鸳鸯在里间怔怔地看着黛玉,惜春却道:“鸳鸯姐姐,既然林姐姐要了你去,你就一心一意地服侍林姐姐罢,留在这里有什么好?林姐姐是什么性子你心里深知,跟着她,就算你不嫁人,也能平平安安地过一辈子。”
鸳鸯立时过来给黛玉磕头,发誓赌咒道:“老太太病了,只有林姑娘记挂着,送药送东西过来探望,我眼里看着,心里都明白,今儿林姑娘要了我,是救了我一命,我一心一意地跟着林姑娘,我也不嫁人,只服侍林姑娘一辈子。”
黛玉扶起她,叹道:“傻丫头。”
自此以后,鸳鸯果然一心一意地服侍黛玉,忠心耿耿,唯有雪雁紫鹃可与之一比,到了三十岁她梳头做了嬷嬷,直至老去,终其一生都没有嫁人,照料黛玉几个儿女十分尽心,很得府里敬重,认了紫鹃一个儿子做干儿子,却是后话不提。
外头都已经料理妥当,贾赦叫贾琏带人将贾母库房中八成的东西悉数搬走,公中别的等丧事办完再说,又将库房钥匙都收了回来,然后往各处报丧,热热闹闹地办起丧事来。
又因元春薨了,府里还得进宫,真是忙碌到了十分。
邢夫人虽然不喜王夫人,但是按着品级大妆,她也得进宫哭灵,两处忙乱。
雪雁闻得此信,也亲自过来磕头,处处都同黛玉一起,见到鸳鸯,略感诧异,闻得紫鹃说明来龙去脉,不由得一叹,道:“鸳鸯姐姐跟着姑娘倒好。”鸳鸯虽然和袭人平儿亲密,但是不过是自小的交情,她一直以贾母马首是瞻,不曾怠慢过黛玉,更没有和宝钗来往过。
好容易料理完贾母的丧事,灵柩停放在铁槛寺,宫里元春也入了妃园陵寝。
一切尘埃落定之后,贾赦便催促贾政搬家,因贾母丧事才完,还得丁忧三年,不好让贾政等人立时搬出府,便将原来的东院给了贾政居住,自己则如愿以偿地搬进荣禧堂,叫贾琏和凤姐住进了宝玉原先住的大跨院里。
贾琏住在原先的院落里早觉狭小,忙和凤姐匆匆搬家。
凤姐早在容嬷嬷教导之后,逐渐看清了府中的情势,明白了王夫人打着让自己管家和她亲密,远着大房,尔后宝玉成亲便让宝钗接手的事实,因此这一回毫不迟疑地跟在贾赦身边赞同分家,名正言顺地让人无法夺去自己的管家之职。
这些日子以来邢夫人虽想兴风作浪,奈何管得府中怨声载道,只得将管家交还凤姐。
凤姐如今性子油滑得很,发钱赏赐的事儿自己做,得罪人的吩咐就禀告邢夫人,公中没钱了,也不用自己的嫁妆,便来求邢夫人,邢夫人再求贾赦,恼得贾赦劈头盖脸对邢夫人生了一顿气,道:“你们竟傻了不成?又不似往常打点宫里,秋季的地租还不够?”
凤姐一算地租,不必出二房的使费,倒也尽够使的。
从贾母房里搬出来的梯己,贾赦都收在自己库房中,并未分给别人,只赏了贾琏夫妇一万两银子,又赏了三四十件好东西给葵哥儿,一时又叫人将公中东西分了,叫来黛玉道:“府里还剩的那些东西,我叫你琏二哥哥和你琏二嫂子都收拾出来了,明儿送到你家里去,别嫌少,公众统共剩下的只有这么些了,至于你二舅母那里还有多少,我也不知道。”
黛玉微微一叹,福身道谢。
贾赦只说王夫人那里还有,却没说自己和贾珍房中也有,可见此事是因人而异的。
从荣禧堂里出来,黛玉问道:“四妹妹呢?”
鸳鸯道:“自从老太太去了,四姑娘便寻死觅活地住进了栊翠庵里。”
黛玉听了,想起妙玉,道:“咱们去看看,也看看妙玉,上回四妹妹说妙玉要走了,我得问个清楚,问她在哪个寺庙里挂单。”
鸳鸯和紫鹃等人便扶着黛玉过去。
刚进了园子,便见李纨迎头过来,黛玉忙道:“大嫂子往哪里去?”
李纨闻声驻足,笑道:“我们老爷太太已经搬到东院里去了,我和兰哥儿自然不能住在这里了,叫人搬家,东西已经搬过去了,我正要将钥匙交给凤丫头。”
黛玉一怔,随即叹道:“搬走倒好,也清净。”
李纨点点头,道:“园子里已经没人了,三丫头先我一步跟去东院了,只剩四丫头,日日都去栊翠庵,你见了,好生劝一劝。”
黛玉叹道:“当日园子里何等热闹,现今都寥落了。”
李纨扭头看着园子里,只剩一些承包园中各地的婆子还在,余者都不见了,叹息一声,道:“园子里不住,倒也省了一抿子花费。不说这些了,好妹妹,我先去了。”
黛玉点点头,目送她离开。
贾母如今去了,黛玉和贾赦贾政两家也没什么来往,大约日后不会经常过来了。
及至到了栊翠庵,黛玉便见惜春头上身上一概首饰皆无,只着一身素服,正和妙玉坐在院中花树下论禅,争执得面红耳赤,妙玉见了黛玉,忙笑道:“你来得巧,快带了你妹妹回去,她住在这里,竟一心一意要出家。”
黛玉早知惜春心意,不管如何解劝总是劝不过来,便先不理她,问道:“你要走了?”
妙玉笑道:“这个时候,也是我该出去的时候了。”
黛玉听了,忙道:“你竟要南下不成?当日我就说过,路上艰难得很。”
妙玉摇头一笑,道:“放心,我既知道了艰难,岂能回去?因此我还是搬回我来府里之前挂单的庙里,什么时候闲了,我也能去看你,你也可去庙里上香。”
黛玉却道:“不如去我们家的家庙罢,我们家的庙里倒还干净,别处,实在信不过。”
妙玉和惜春听了,忙问缘故,便是鸳鸯紫鹃也诧异之极,不知黛玉何出此言。
黛玉问鸳鸯道:“你记得当年和二哥哥极好的小秦相公罢?还有一个小尼姑叫智能儿。”
鸳鸯想了想,点头道:“记得,智能儿是馒头庵的小尼姑。”
黛玉便道:“现今的尼姑庵,竟是都脏得很,说是空门清净之处,岂料任由外人在里头和小尼姑厮混,小秦相公和智能儿便是如此,后来小秦相公死了,智能儿据说在馒头庵便被师父逼着同人鬼混。不光馒头庵,怕府上的尼姑庵里也不干净,有府里的爷们常去,我偶尔听说了一两句,因此你们两个女孩子家怎能去那里?四妹妹,便是出了家,也未必能得干净。”
妙玉和惜春瞠目结舌道:“这些你从哪里听说的?快别脏了我们的耳朵!”
鸳鸯和紫鹃相视一眼,俱是苦笑,亏得她们离得早。
黛玉淡淡一笑,道:“我如今常在外面走动,知道的自然比你们多些。有些是雪雁从前说给我听的,有些却是近年来我听别人说的,因此我们家的家庙查了好几回,幸而不曾出过这事,不然一家子的体面都丢尽了。”
妙玉道:“听你这么一说,别处我也不敢去了,你就叫你家庙里的尼姑收拾几间禅房出来,我去那里挂单,我和你好,难道你还能哄我不成。”
惜春立时道:“我也去。”
妙玉却瞅着惜春道:“你还不到时候呢,且等等罢,到了明年这时候你还是这么想,我便收你做弟子,和我一样带发修行,空即是色,□,不必非要剃度方显诚心。”
惜春大喜,道:“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你可不许哄我。”
妙玉笑道:“放心罢,出家人不打诳语。”
惜春撇嘴道:“打诳语的出家人也不在少数。”
第二天,妙玉果然向凤姐辞别,带着自己人搬到了周家的家庙里,周家的家庙里不止有挂单的尼姑,还有本家旁支女眷在此修行,因此十分注重名声,黛玉早已吩咐住持收拾了一座小院给妙玉等人居住,倒也清净。
凤姐才将公中林家之物收拾妥当,想着园子里只剩惜春了,便过来问她有何打算。
惜春正拿着妙玉留下的经书看,道:“我已经开始茹素了,也不必非要住在园子里,若是嫂子疼我,就给我预备一间静室,不叫人打扰我便是。”
尤氏拿她无法,更遑论凤姐,想了想,便将自己先前所居的小院收拾出来与她住。
惜春住进去以后,再不出门了,也不见人,只有黛玉来接时,过去坐一坐。
探春同李纨都已搬到了东院,王夫人又气又恨,又逢丧女,不觉怏怏成病,李纨和探春深知,遂日日侍奉床前,十分尽心,王夫人想到自己哥哥犹在,微微放下心来。
宝玉近因贾母去了,元春薨了,妙玉走了,鸳鸯离了,母亲病了,大观园锁了,不由得闷闷不乐,几日过去,亦酿成一病,慌得探春等人忙请太医煎药,又命袭人麝月等好生照料,百般逗弄取乐,方略略一减。
邢夫人这日忽又想起一事来,叫来凤姐道:“你二婶子搬到东院去了,怎么薛家还住在我房子后头?往日没得他们的好,如今只觉得不自在。”
凤姐刚将东西打发人给黛玉送去,连同鸳鸯的身契文书,闻言顿时一怔,笑道:“近日忙碌得很,倒忘记这件事了。”
邢夫人道:“你跟你姑妈说,他们已经在咱们家娶媳妇了,难道还要在咱们家嫁女儿不成?也没有她薛家的女儿从贾家出嫁,再抬进贾家的道理。”
凤姐笑着应是。
邢夫人忽然又道:“你好好儿地说,若是不成,便罢了。”她突然想起薛姨妈还有个哥哥是王子腾,倒也不敢如何怠慢,故有此语。
凤姐一眼便瞧出了邢夫人的心思,心里不禁有些得意,靠着她父亲的权势,即使大房二房分家,元春又没了,也没人敢小看他们王家嫁到荣国府的姑太太、姑奶奶,邢夫人如今当家作主了依旧不敢对她颐指气使。
出了邢夫人的房间,凤姐想着薛家行事,不觉一笑,顺着夹道往后走,才进门,便见夏金桂叉腰在院中大骂,凤姐素喜夏金桂的性子与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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