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邢夫人的房间,凤姐想着薛家行事,不觉一笑,顺着夹道往后走,才进门,便见夏金桂叉腰在院中大骂,凤姐素喜夏金桂的性子与自己相合,皆是卧榻之侧不容他人酣睡,笑道:“这是怎么了?好好儿地骂人做什么?”
夏金桂平时十分佩服凤姐的手段,如今荣国府大房当家,凤姐是管家奶奶,自然唯有奉承,忙放下手,堆笑问好,道:“姐姐怎么亲自来了?有什么吩咐,打发个丫头过来便是。”
凤姐摆摆手,笑道:“我来给姑妈请安,打发丫头做什么。”
薛姨妈已经听到了凤姐的声音,出来道:“凤丫头来做什么?”
凤姐笑道:“自是有事情和姑妈商议。”
薛姨妈听了,道:“进来说罢。”
凤姐应了。
夏金桂见状闻声,也跟了进去。
薛姨妈看到了,眉头微微一皱,却没有言语。
刚一落座,宝钗出来见过凤姐,然后又回了里间,凤姐看她一眼,方对薛姨妈笑道:“姑妈,大妹妹的婚事可有什么章程?”
薛姨妈一怔,正为元春伤心,听了这话,忙道:“这是怎么说?”
凤姐笑道:“虽说娘娘薨了,老太太去了,可是宝玉只守九个月的功服,大妹妹和宝玉已经由娘娘说定了,虽未定亲,可是娘娘这话也不能违背,外头又已经人尽皆知,因此出了老太太的孝,便能成亲,只是大妹妹总不能在这里出嫁罢?”
薛姨妈一听,登时紫涨了脸。
元春虽然薨了,大房二房也分了家,但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薛姨妈还是愿意宝钗嫁给宝玉,再说,除了宝玉,也难说别人家了,只是没想到凤姐来了竟说的是这件事。
夏金桂坐在一旁,满脸嘲讽之色,当初以为薛家如何富贵,赫赫扬扬的金陵四大家族之一,嫁进来后才知道不过是个空架子,薛蟠又是个无能的,为了嫁女儿,竟住在这里许多年了,瞧来本打算也是在这里嫁女儿的。
凤姐笑道:“倒不是赶姑妈走,只是大妹妹从这里发嫁,到底说不过去。”
薛姨妈犹未言语,宝钗忽然从里间出来,镇定自若地道:“姐姐回去跟大太太说,等我们家的房舍修缮好了,便搬出去,打扰府上这么些年,心里十分过意不去,一会子我叫人收拾两件东西,姐姐拿回去替我们孝敬大太太,也替我们多谢。”
凤姐知道宝钗极有心机手段,听她这番言语,便笑着答应了。
薛姨妈等凤姐拿着东西一走,忙拉着宝钗道:“咱们果然搬出去不成?”
宝钗苦笑道:“姨妈都住到东院去了,咱们前院便是大太太住的地方,当家作主的是他们,岂能不搬?凤姐姐就是从大太太房里出来到咱们这里来的,说这些话,还不是大太太的意思?咱们再在这里住下去,像什么话儿?”
薛姨妈忍不住垂泪道:“这都是些什么事。”
宝钗叹道:“姨妈对他们尚且退避三舍,何况我们呢?幸亏舅舅权势犹存,他们倒也不敢小看了咱们。只是虽是我和哥哥的舅舅,也是宝玉的舅舅,却是凤丫头的亲父亲呢,将来有什么事情,自然偏向凤丫头而非我们。”
薛姨妈听出她语气中的悲怆之意,不禁哭道:“真真是作孽!”
说着,当即叫来薛蟠去收拾自家在京城的房舍,他们本就没想过搬走,房舍破败多年修缮已是来不及了,薛蟠只得花了三千两银子另外买了一处房舍,薛姨妈则在里头命人收拾东西,又命人往外说为了宝钗回家待嫁,故搬离荣国府,乃是后话不提。
却说凤姐打发人将东西送到周家时,黛玉正同雪雁说话。
因江南打发人先回来一步,说赵云和周家管事等人半个月后回京,雪雁算了算日子,道:“如今九月将尽,大约十月中旬便能回来了。”
黛玉笑道:“你们一别三四个月,好容易回来了。”
雪雁面上一红,正欲反驳,便听说凤姐打发人送东西来,她已经从黛玉处知道了贾赦的行为,只觉出乎意料,道:“大老爷难得行了一次善心。”
鸳鸯却道:“什么善心?还不是因为银子都花光了,只剩下这么几件东西,一时也卖不出什么价儿,当也当不到几个钱,又不想分给二老爷,这才给了姑娘。”
雪雁笑道:“东西虽少,却是林家的东西,拿回一件便多了一个念想儿。”
鸳鸯一想也是,便帮着紫鹃收拾起来。
黛玉则接了平儿递过来的清单和鸳鸯的身契文书,当即便将后者交给鸳鸯,道:“既然琏二嫂子将文书送来了,你便自己收着罢。”
鸳鸯一见,眼泪当即落了下来,却摇头道:“还是奶奶收着罢,将我过到奶奶名下,横竖我是不愿意离开奶奶了。”她在荣国府里除了几个交好的姐妹,也没有什么亲人了,爹娘早死,哥哥嫂嫂又是那样的人,过了户,她便了无牵挂了。
黛玉听了,只得交给管家媳妇,吩咐管家去料理。
平儿倒为鸳鸯欢喜,分别几日,乍然再见,不觉眼眶儿也红了。
鸳鸯却不在意,反安慰她道:“你我日后有许多话儿可说,眼下先将东西搬进来,我们给奶奶收好才是正经。”
平儿一笑,道:“瞧我,竟糊涂了。”果然吩咐人将东西搬进来,除了黛玉该得的林家之物,还有一些贾赦邢夫人贾琏凤姐另送的礼物,倒也用了心思。
雪雁见到她们忙碌,便即告辞,黛玉几次挽留,她笑道:“宫里事情忙完了,我大哥哥这几日怕要回来,我得回家看看,我们兄妹如今见面也不容易呢。”
黛玉听了,方放她回家,道:“一会子收拾好了,我拣几件东西给你送去。”
雪雁并未推辞,便直接坐车离开了。
于连生并没有出宫,一连十来日都未见他,只打发过两个小太监来说近日不出宫,雪雁不觉有些烦闷,便算着赵云归家之期,想着行程到了何处。
第七十八章
在赵云将进京的前几日;雪雁未曾等到于连生;便叫人收拾东西回八景镇。
启程这日;忽然下了一点雪花。
小兰穿着红绫小袄,青缎羊皮坎肩,将手炉放在雪雁怀里;搓着手道:“今年天冷得倒早了些;这才初十;便下起了雪,不知道腊月又得下多大的雪。”
雪雁叹道:“也不知道今年怎么过冬呢。”
说完;吩咐道:“我给大哥哥做的一身冬衣和靴子都收在大哥哥房里,交代婆子;等到大哥哥来了,告诉大哥哥一声。”
翠柳捧着大包袱进来,放在炕上,回身有捧了三个包袱过来,陆续打开,里头皆是上等大小毛衣裳,笑道:“早交代过了。这是奶奶吩咐我找出来的衣裳,怎么分呢?”
雪雁看了一眼,道:“这些都是我们老爷和姑娘赏给我的好衣服,并未上过身,颜色好的留给我自己,颜色老的找出来孝敬几位老爷子老太太,比什么都强。紫褐绉绸团花面的貂皮褂子孝敬老太太,青缎一斗珠儿的羊皮褂子孝敬老爷子,那件鸦青羽缎面大毛黑灰鼠里子的大褂子孝敬外祖母,酱色绸面狐皮里的褂子孝敬外祖父,另外每人一件灰鼠袄。”
翠柳一一记在心里,分别将衣裳包好,写上签子。
跟着雪雁这么些日子以来,她们也读了几本书,认得了几个字。
一时婆子来回说车已经备好,问雪雁什么时候启程。
雪雁起身裹上石青缂丝盘彩紫貂斗篷,围上大红昭君套,又戴上风领,复将手炉抱在怀里,道:“这就启程,不必再耽搁了。等大哥哥回来,替我说一声罢。”
婆子答应一声,将雪雁的行李搬到车上。
雪雁这边尚未出门,外面又来人报说周大奶奶打发人来。
雪雁料想必是贾府归还之物已经收拾妥当,黛玉便挑了几件给自己送来,忙接进来,果然见了两个箱笼,因见是鸳鸯裹着青缎灰鼠披风带人过来,不觉一奇,笑道:“怎么是姐姐亲自来了?奶奶的东西都收拾妥当了,特特给我送来?”
鸳鸯抿嘴一笑,道:“都收拾好了,奶奶挑了些顶好的给你。”
又把单子递给雪雁,问道:“你这是要出门?”
雪雁接了单子,引她坐在炕上,脱了斗篷,笑道:“打算今儿回家,算算日子该回去了。”
鸳鸯点头道:“你也该回去了,只是怎么不去跟奶奶辞别?”
雪雁扑哧一笑,道:“我时常来来去去,一个月倒有十来天往城里来,若是辞别,不知得辞多少回了,横竖姑娘也知道,倒不必。倒是姐姐,跟着奶奶可好?”
鸳鸯喝了一口茶,笑道:“好得很,家里的规矩大,又严谨,竟有许多往日我都不知道的,我特特请紫鹃悉心教了我半个月,才到奶奶跟前服侍。我也改了好些,果然我们都是井底之蛙,竟做了许多逾越之事,亏得我还沾沾自喜。”
雪雁听了,不由自主地生出几分赞叹,到底是鸳鸯,聪明如斯,笑道:“规矩大些,事情便少些,只要遵守府里的规矩,不出格儿,平常爱做什么,上头都不管的。”
鸳鸯点点头,道:“我冷眼看着,咱们家蒸蒸日上,旁人还嫉妒,这样的人家根基清白门风清正人心干净,若不如此,难道竟要荣国府繁华昌盛不成?我细细一想,吓出了一身冷汗,荣国府里竟是打从根子底都烂了,也不知道靠着老太太留下的梯己能支撑几日。”
雪雁淡淡一笑,道:“不必再建造园子,老太太留下的梯己也有数十万之巨,大概还能支撑几年,横竖这两年大舅老爷和二舅老爷丁忧,不在朝中,暂且不妨事。”
长乾帝这两年接连动手,处置两大巨族,一是甄家,牵连数十官员,一是荣家,更免了上百官员,虽说雷厉风行,除去国之蠹虫,但是文武百官谁没个见不得天日的时候?正人心惶惶,因此雪雁想着于连生往日的言语,大概这一二年之内长乾帝都不动朝堂官员了。
荣国府大不如从前,便是想给子弟谋缺也有心无力,更别说替旁人谋缺了,这样的人家暂时妨碍不到朝堂上的大事,又无实权,恐怕长乾帝会将其放在最后处置,毕竟荣国府之前,还有东南西北四大王府,以及王子腾史侯爷一干人等和六个公府,都比荣国府强。
鸳鸯却不懂朝堂上的事情,并不在意,道:“老太太去了倒好,免得被一干子孙气死。我如今也看开了,只一心一意服侍奶奶便是。”
雪雁点头微笑,贾母之死虽是突然,可是却也庇护了子孙一时。
丁忧不在朝,按理,长乾帝纵然想处置荣国府,也得等等。
鸳鸯又道:“你怕是不知,这些日子我和紫鹃收拾东西,因没清单,只好比着先老太太的嫁妆单子,倒有几件东西对上了,只可惜没了林家的清单账册,也不知道荣国府里各家有多少东西是对上对不上的。”
雪雁笑道:“原来你都明白。”
鸳鸯冷笑一声,道:“我怎么不明白?老太太也知道,只是老太太也是无可奈何,肥肉都吃在他们嘴里了,怎肯吐出来?那些人为了钱可什么事儿都做得出来,老太太只好当作不知。偏还有一干人觉得老太太偏疼奶奶和宝二爷太过,不同自家姐妹亲戚亲近,反和外人走得近,真真是可笑,也不想想,府里得了奶奶家多少好处,老太太多疼奶奶一点子算什么。”
雪雁听她为黛玉抱打不平,反倒笑了起来,如此能看出鸳鸯真真正正将黛玉放在贾母之后,乃是唯一尽忠的主子了,道:“如今说什么都晚了。”
鸳鸯却摇头道:“也未必。”
雪雁一怔,问道:“怎么个未必?”
鸳鸯低声道:“这话我没有跟奶奶说,倒是跟紫鹃说过一回,当初东西进府时,老太太原吩咐了都收在公中不动,岂料进库的不过半数,另一半各家都拿了,二太太房里得了大头,大约是一多半儿,谁叫她是娘娘的亲娘呢,又管家,剩下的珍大爷和大老爷两处分了。库中的后来娘娘省亲,都用来建了园子,可是各房里的东西却并没有如何动。”
雪雁笑道:“当初琏二爷和琏二奶奶还了奶奶一些东西,饶是这么着,还少了许多,想是用了。他们尚且如此,何况大老爷素来不是当家作主的,大约是花了。东府里珍大爷我并不深知,但也听说那府里时常花天酒地,也不是个能存住的主儿。”
鸳鸯微微一叹,道:“此言甚是,我倒糊涂了。”
雪雁道:“你有没有听紫鹃姐姐说,上回二太太打点我哥哥给的东西里,有两件是林家老太太的陪嫁之物?”
鸳鸯点头道:“怎么没听说?另外几件你们觉得眼熟的,我认出来了。”
雪雁忙问道:“我只觉得眼熟,却实在是认不出来,姐姐若认出来了,好歹跟我说一声。”
鸳鸯嘴角掠过一丝冷笑,道:“那是甄家的东西。”
雪雁自然知道王夫人房中收了甄家的东西里,面上却丝毫不露,毕竟此事在荣国府不曾声张,那时黛玉又已经出阁了,遂诧异道:“甄家的东西?只是我怎么觉得眼熟呢?”
鸳鸯笑道:“怨不得你觉得眼熟,因为那些是甄家从林家得的好处。”
雪雁奇道:“姐姐如何知道?”
鸳鸯想了想,道:“我私下偷了些老太太的东西给琏二爷琏二奶奶出去典当,想来你们都知道,那是得了老太太的意思,我才敢如此,老太太假装不知,是怕别人也这样伸手要东西,因此我同琏二爷琏二奶奶略熟些。有一回闲话,琏二奶奶还笑说甄家这回送来的东西里有不少东西是琏二爷孝敬甄家的,不然甄家当初不会做主让琏二爷带了那么多东西回来,只可惜都收在太太房里,甄家倒了,没有起复之机,全入了太太囊中。”
雪雁点头叹息道:“原来如此,姐姐今日方解我之疑惑。我说呢,二太太那样小心谨慎的一个人,如何会拿我们家的东西交给我打点我哥哥,就不怕我看出来?我还说想是二太太没留意,看来她拿出来的是甄家之物,不知道其中有我们家的东西。”
鸳鸯忧心忡忡地道:“我如今才知道,藏匿罪官财物竟也是一项大罪,可叹那府里上上下下都不以为意,不把人命当一回事,也不将此事放在心上。”
雪雁安慰道:“姐姐已经出来了,横竖牵连不到姐姐。”
鸳鸯长叹一声,道:“虽说如此,可是往日我也曾觉得这些都不算什么,反认为理所当然。如今知道了,心里觉得羞愧,原来我也那样坏,偏还有了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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