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二婶叹道:“还能怎么做?咱们家已是这样了,总不能事事依靠别人。幸而从前娘儿们常常自己做针线,活计做得都好,且先做些针线卖了度日。”
话音一落,众人点头,目前只好如此,她们暗暗庆幸当年因俭省之故做得一手好针线。
史湘云听了,低头不语。
好半日,史湘云方抬起头来,道:“既这么着,明儿我叫翠缕送些花样绸缎绣线过来,婶娘有什么为难的,就去找我,我虽无能,可先前因两位叔叔才能带了嫁妆出来过活,心里也记着叔叔婶婶们的恩德呢。”
史二婶落到这样的地步,并没有清高地推辞,点头答应了。
史湘云见状一叹,又道:“荣国府里只怕也没工夫来探望婶娘,我几次去探望宝姐姐都不得,皆因二哥哥不见了,大半个月都没找回来。”
众人闻言都觉诧异非常,史二婶问道:“好端端的怎么丢了?”
史湘云摇头道:“说是自己出门,眨眼间就不见了,终究怎么丢的,我也不知道。”
却说宝玉失踪至今已经大半个月了,不管派出去多少下人仆从去找,仍旧没有蛛丝马迹,王夫人和宝钗并房内大小丫头等日夜哭泣不止,气得贾政指着王夫人大骂道:“这个孽障不好好在家读书倒也罢了,偏还惹是生非,竟是走了别回来。”
王夫人大哭道:“我如今五十多岁的人了,就这么一个孽障,怎么能不让他回来?”想到宝玉不知道在外面吃了多少苦,王夫人愈加心痛不已。
贾政怒道:“让他回来,怎么让他回来?找不到他,他哪里知道还有这个家?”
王夫人就此一病不起,宝钗日日守着,寸步不离。
唯有赵姨娘和贾环两个却是十分称愿,赵姨娘暗暗啐了一口,道:“送了三姑娘出去,这会子也该轮到她伤心难受了。”
贾赦听说宝玉不见了,贾政让寻找他的下人都回来,眉头一皱,忙命贾琏打发人去找。
王夫人无论如何都不肯放弃,重重责打了小厮们一顿,撵了出去,不断加派人手去搜寻,又叫贾琏张榜,只要能送宝玉回来,赏金一万两,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满京城里都知道荣国府衔着宝玉出生的贾宝玉走丢了,有怜悯的,也有诧异的,都说天天跟着十来个下人,如何能丢,有许多人纷纷去找贾宝玉,企图得到那一万两银子的赏钱。
眼看着王夫人病情愈重,忽见外面有人跌跌撞撞地跑进来,道:“宝玉回来了!”
一听宝玉回来了,王夫人不顾病体,急忙起身出去。
宝钗顾不得避讳,跟在后面扶着王夫人,问道:“是谁找到二爷的?谁送了二爷回来?”
来人道:“是个叫花子送了二爷回来,正在门外。”
王夫人一叠声地道:“什么叫花子?只要他送了我的宝玉回来,便是我的恩人,快请进来好生安置,快叫宝玉到我跟前来,我不见宝玉,如何能安心。”
说话间,已经到了仪门,只见仪门边站着两个叫花子,既臭且脏。
却见宝玉一月未见,衣衫褴褛,头上身上一应冠带配饰皆无,也比从前大瘦了,王夫人险些认不出来,另一个叫花子言行举止和宝玉极其相似,却瞧不清本来面目。
宝钗定睛一瞧,不由得一怔,道:“二爷终于回来了,难为太太记挂着。”
贾宝玉回过头来看着宝钗,并没有理会,反而跪到王夫人跟前,磕头滴泪道:“太太,我回来了,这些日子不见,劳太太费心了。”
王夫人见贾宝玉又黑又瘦,心疼得不得了,一面哭,一面伸手往宝玉身上打,道:“你这个孽障,你还知道回来了?你不过是出门,怎么就不见了?”
贾宝玉道:“儿子在外面见到了不少事情,长了许多见识。”
王夫人咬牙切齿地道:“家里有什么见识你学不到?偏跑到外面去?你是我心肝儿肉,你这一去,一个月不见,叫我怎么活?”
贾宝玉垂泪道:“是儿子不孝,让太太担心了。”
宝钗屡次劝谏他读书上进,去学那些世俗经济,他心中不耐烦,便没理会,次日扔下通灵宝玉便出了门,意欲去探望史湘云,不想却听说史家抄了。
贾宝玉如今不同以往,得知此事后,越发心灰意冷,不知不觉就出了城,谁知见到几个女尼在闹市中化缘,他便认出了惜春,浑浑噩噩地骑马跟上去,反和小厮们们分开了,好容易追上惜春,却被惜春好一番奚落,登时厌倦红尘,不愿回家,也要出家做和尚去。
惜春并没有理会她,径自跟着师父回庙里去了。
贾宝玉浑浑噩噩地走着,也不知道走到了哪里,他并不懂在外面如何度日,当日便遇到几个地痞无赖抢走了身上衣饰,骏马也被抢走,幸而遇到了行乞的甄宝玉,甄宝玉白天乞讨度日,晚间睡在破庙中,即便是乞丐,也常有人你争我抢夺地盘。
听甄宝玉说了许多抄家后的遭遇,贾宝玉心中十分同情,偏又从甄宝玉口中得知自己家收了他们家送来的东西,却没有对他们家援手。
听了这话,贾宝玉不敢置信,说必定没有此事。
甄宝玉冷笑一声,道:“我亲眼看着东西送出去的,如何没有?还是你们太太收的。”
贾宝玉呆了半日,不禁哭道:“我已有几分信了,我还有什么不信的?三妹妹为什么远嫁和亲,我大约也明白其中的道理,你说的那些,也算不得什么,只是那是我们老爷太太,我能说什么?倒不如我出了家,倒也干净,难怪四妹妹也做了尼姑不肯回家。”
甄宝玉历经世态炎凉,虽然他姐姐做了西宁王妃,一直在找自己,但是他却没有颜面出现,故一直乞讨为生,更加认识到了人情世故,见贾宝玉虽然无知,人却明白,心也纯良,便长叹一声,反而安慰他。
因此,两个宝玉竟成了知己。
得知贾宝玉要出家,甄宝玉却道:“你放不下家人,何苦如此?”
贾宝玉听了,顿时敛了出家之念。
西宁王府抄家封府,曾经被西宁王妃所救的家人又再次被卖,也通缉了自己,甄宝玉更不敢出现在京城一带,屡劝贾宝玉回去不得,便带着宝玉在外游荡。
直到听说王夫人重病,甄宝玉便送贾宝玉回来。
贾宝玉却不愿意,道:“你送我回来,难道不怕被朝廷捉了去?”
甄宝玉道:“我现今就是个叫花子,谁能认得出来?送你回去之后,我便出京回乡。”
贾宝玉并没有跟王夫人说起甄宝玉的身份,只安慰了王夫人一番,道:“这个叫花子送了我回来,多亏了他,我才能平平安安。”
王夫人听了,忙向甄宝玉道谢。
甄宝玉想起自己家托付给他们的东西,他们却对自己家冷眼旁观,因此冷脸不理。
宝钗上前扶着王夫人,垂首道:“太太,先叫人准备热水,给二爷和这位爷洗澡更衣,去了晦气,有什么话,咱们等二爷和这位爷收拾好了再说。”
王夫人连连称是,一叠声叫贾宝玉和甄宝玉进去。
甄宝玉却道:“不必了,人已经送到,我该回去了。”
贾宝玉也说道:“别让他留下了,太太和姐姐给她预备些衣裳吃食银两,再送他一匹骏马,另外给他办一张路引,送他出京罢。”
王夫人得了宝玉如同得了凤凰一般,对送宝玉回来的叫花子感恩戴德,忙道:“不如收拾一番再回去罢。我原打发人找你,叫你琏二哥哥张榜,说了谁送你回来,便赏金一万两银子,他一个人如何带着大笔银子出去?没的让人惦记着。”
贾宝玉一怔,苦笑道:“我这样一个无能之辈,哪里值得一万两?”
仍旧苦劝王夫人给甄宝玉备了盘缠,送了快马,托人办了路引,亲自送他出京,看他回南以后方回转家中,重新洗澡更衣。
宝钗心中猜测到必然是自己劝宝玉读书所致,眼下也不敢再提,只一心服侍宝玉。
宝玉近来见惯了世事,反和从前略有不同,闻得贾琏将史家悄悄送来的东西上缴到衙门了,随后打点史家入狱等事,又已买下史家人等,安置在一处宅子里,回思王夫人收了甄家之物却没有对甄家援手,不禁长叹一声,沉默不语。
宝玉被找回来的消息很快就传了出去,王夫人病情渐复,命宝玉去给贾赦磕头道谢,虽说两房不和,但是贾赦却十分尽心,倒比贾政强些,贾宝玉到了荣禧堂,话还没说两句,便见史二婶上门来,向邢夫人和凤姐哭道:“那卫家,将云丫头撵出来了。”
众人大吃一惊,忙问端的。
史二婶道:“自从我们家败落了,卫家的人就虎视眈眈,云丫头原住的是卫家别业,当初说好了的,让云丫头守着嫁妆过活,不花他们一文半个,谁承想那些狼心狗肺的,意欲霸占云丫头的嫁妆,许多人上门来将云丫头撵出去,不知道流落到哪里去了。”
宝玉正在给贾赦斟茶道谢,闻听此言,双手一颤,茶碗滑落到地,打了个粉碎。
凤姐听了,看向贾赦和邢夫人。
贾赦火冒三丈,道:“好一个卫家,难道不怕咱们家找他们的晦气?叫琏儿去办!”
贾琏叹了一口气,只得过去料理。
彼时已经进了十一月,却说黛玉等人已在海上行了一月有余,对于京城之事一无所知,既不知史家抄家,也不知道宝玉失踪,更不知道湘云被逐,只顾着麒哥儿的抓周宴,因他们早已料到麒哥儿周岁时在船上,故抓周该备之物都是在京城中预备妥当带上船的。
初二一早,黛玉便去了雪雁船上,黛玉既去,宝琴等几家女眷自然也跟去了。
女眷在船舱里头,男人和亲兵随从都在外面。
黛玉坐在上手,叫鸳鸯拿出一套衣裳,笑道:“在船上无所事事,我便给麒哥儿做了一套衣裳鞋袜,今儿他周岁,务必穿上。”
雪雁笑道:“多谢奶奶疼他。”说完,告罪一声,去给麒哥儿洗澡更衣。
黛玉摆摆手,让她自去,自己同众人说话。
鸳鸯跟着雪雁进来,舱中严严实实,温暖如春,因鸳鸯穿了一身大红衣裳,麒哥儿坐在热气蒸腾的木盆里望着鸳鸯身上的衣服,眼睛滴溜溜地转动,口水流到水里瞧不见。
鸳鸯瞧着好笑,遂蹲下来,伸手摩挲着麒哥儿藕节似的胳膊腿,笑道:“胖乎乎的倒好。”
麒哥儿痒得左右扭动,手脚在水里扑腾着,一阵水花溅了鸳鸯一头一脸,他自己笑得开心,精神十足,在盆里爬来爬去,撅着屁股对着她们。
雪雁见状,往他屁股上一拍,道:“你这孩子,怎么这样不老实?”
鸳鸯拿着手帕擦脸,笑道:“奶奶就爱你家胖哥儿的伶俐。”
说完,对雪雁道:“别让奶奶抱麒哥儿,奶奶上个月没有换洗,正说要请跟着的大夫瞧瞧呢,只是奶奶怕惊动了人,没叫我说。”
雪雁听了,又惊又喜,道:“当真?”
鸳鸯抿嘴一笑,道:“我还哄你不成?自从你生了麒哥儿,奶奶心里也盼着呢,只是那时大爷出征在外,如今好容易怀上了,只不知道如何。”
雪雁道:“等抓周宴后,我给奶奶把把脉,我医术不精,也只跟我们大爷学了一些皮毛,是否是滑脉还能摸得出来。等奶奶回去,姐姐便打发人请大夫过去,咱们现今在船上,行程匆忙,又劳累,不比在京城里能安胎,须得谨慎小心些。”
鸳鸯点头道:“正是这个理儿,我跟你说一声,叫赵大人打发人去请大夫比我们强些。”
雪雁会意,道:“姐姐尽管放心。”
一时给麒哥儿洗完澡,穿着黛玉亲手做的大红二色金银鼠对襟小袄,配着松花弹墨绫棉裤,戴着貂皮帽,雪雁没抱着他,任由他迈着步子摇摇摆摆地往外挪动,因与黛玉极熟,且黛玉身上极清香,便往黛玉身边直扑而去,吓得雪雁一把揪住,抱在怀里。
黛玉因出阁数年未有子,极疼麒哥儿,途中麒哥儿倒有二十天住在他们船上,见状笑道:“他跟我亲,你让他过来便是,怕什么?”
雪雁瞅了她一眼,笑道:“奶奶不比从前,宁可小心罢。”
黛玉一听,便知道鸳鸯告诉她了,想起和周鸿小别胜新婚,未免过于亲热些,不觉脸上一红,道:“哪里就说得准了?还没请大夫看呢。”
雪雁嘱咐道:“这可轻忽不得,一会子奶奶回去,就请大夫过去。”
宝琴在旁边听了半日,疑惑道:“林姐姐怎么了?”
黛玉忙笑道:“没什么要紧,不过这两日身上懒怠些,鸳鸯告诉了雪雁,担心我呢。”
宝琴道:“姐姐身上不好,早些请大夫看看正经。”
麒哥儿却淘气得很,挣扎着下来,仍是走到黛玉跟前,揪着黛玉裙子角,仰脸指着黛玉旁边茶几上的点心,道:“吃!”
黛玉如今不敢抱他,笑道:“麒哥儿是要自己吃,还是让给我吃?”
见黛玉迟迟不把点心拿给自己吃,麒哥儿眼里满是疑惑不解,好一会哇哇大叫,一手依旧揪着黛玉的衣服,一手指着茶几,道:“我吃,我吃,要吃!”说话时,眼睛瞪着黛玉,以前都是给他吃的,今天为什么不给?
雪雁扑哧一笑,麒哥儿十分贪吃且护食,不管什么东西,往往到了他手里便不给人。
见口水顺着麒哥儿嘴角流下来,滴到绣着花猫扑蝶的围兜上,黛玉见状,忙笑着拈一块克化得动的点心,却没有给麒哥儿,而是递给雪雁,道:“你家哥儿饿了,你快喂他,一点点地掰碎了,仔细噎着他。”
雪雁笑道:“麒哥儿过来,来妈这里吃糕。”
麒哥儿果然松了手,扭过身来,往雪雁这边走,因冬日穿得厚实,途中险些跌倒,被鸳鸯一把扶住,送到雪雁身边。
坐在雪雁怀里吃到点心,麒哥儿觉得十分满意,便不再吵闹了。
一时丫头来回说,东西都摆出来了,雪雁忙命人将麒哥儿抱出去,因家中有女眷,又非本家,不好同处一室,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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