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寝二字一向都是他最爱听了,这回也不例外。“就寝”一出,立刻让某人忘了所有身外物——也包括那惹祸的字画——眉飞色舞地说:“是啊是啊,我们去睡吧,今天,是来独孤九式,还是飞龙十三式。”
“四海无敌九九八十一式!”
22。 春日游
这是我嫁进东宫后的第二个春天。
自从那次父亲五十大寿回去之后,时光飞逝,又是两年过去了,中间我一直都没再回过娘家。
我去向皇后请示,说我想让太子陪我回娘家走走,顺便把喵喵带回去给亲戚们看看。皇后应允了。
其实,想回娘家只是一个方面,另外,我还想带太子出去玩玩。他这两年被那些太傅少傅们整惨了,一点空闲都没有。
可是我每每和他谈起来,觉得他脑子里圣贤书、治国术还是没装多少。真正让他感兴趣的话题,还是蛐蛐、蹴鞠、斗鸡、遛狗什么的,尤其是对上次的街头历险念念不忘,一说起便怀念不已。可怜的孩子,不过是一次寻常的上街而已,还差点把腿都跑断,却成了他记忆深处美好的回忆。
唉,想想也是,谁被关在一个大监牢里,每天被逼着读那些枯燥的圣贤书,学那些所谓的治国术,都会很烦的。
晚上,太子回到寝宫,我欢天喜地对他说:“明天,我一定要把你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让所有的女人都对着我的夫君流口水,可是又不给她们吃到,哎,想想都爽啊。”
他噗哧一笑说:“明天你把我打扮得再漂亮也没用,我穿着去书房,那里只有太傅和书佐他们,一个女人都没有,谁会对着我流口水啊。”
我揽过他的头,在他耳边悄悄说:“我明天带你去参加三月三洛水上的踏青节。”
每年的三月三,洛水上都有一个踏青节,其实,就是一个相亲节。那天,洛阳城的仕女们倾城而去,齐集在洛水之畔。明为踏青,实为看人。有很多少男少女就是在那天彼此相中的。
关于洛水“三月三”的诗词很多,前不久我还看到过一首是这样写的:
《三月三日洛水作诗》
晷运无穷已。时逝焉可追。
斗酒足为欢。临川胡独悲。
暮春春服成。百草敷英蕤。
聊为三日游。方驾结龙旗。
廊庙多豪俊。都邑有艳姿。
朱轩荫兰皋。翠幙映洛湄。
临岸濯素手。涉水搴轻衣。
沈钩出比目。举弋落双飞。
羽觞乘波进。素卵随流归。
在洛水之上,衣带飘飘,临流赋诗,也是吸引美女目光的一个手段吧。
太子喜得简直连话都说出来了,半天才结结巴巴地求证道:“真……真的?你……你不会是在逗我开心吧?父皇现在整天追问我的功课,怎么会放我出去玩呢?”
“笨呢”,我戳了戳他漂亮的脸蛋,“当然不是说出去玩啊,是让你陪我回娘家省亲。我们可是有两年没回去了,你母后也不好驳回的。”
“喔!天啊!天啊!我激动得心都快要跳出来了,不信你摸摸。”
拉着我的手伸进他的衣服里,果然触摸到了激烈的心跳。“可是,我还有一个地方也好激动哦,不信你摸摸……”
什么跟什么嘛,拜托,这根本就扯不上,好不好?(不过呢,让我摸,我干嘛不摸?不摸白不摸!)
第二天,外面还有星星呢,就有一个声音在耳边聒噪:“小野猫,小野猫,该起床了。”
我努力撑开睡意沉沉的眼,拍了拍他说:“殿下,还早,外面连洒扫的公公们都还没起来,我们再睡一会儿。”从来都是小野猫喊小花猫起床的,就今日反过来了。唉,要是读书也有这干劲就好了。
“还睡什么,起来了,我们今天还要先回你父母家,然后才能去参加踏青节。要是我们去晚了,踏青的人都走啦。”某人急得不得了。
好吧好吧,我拉了拉床头的细绳。
小翠和一干宫女们揉着眼睛走了进来,小翠带一点点起床气,皱着眉头问我:“小姐,这才寅时二刻,你是不是不小心拉到绳子了?”
“不是,是我们要起床了。你就不用在这里侍候了,你先去自己梳洗好,然后叫个车先赶回太尉府去,告诉老爷夫人,我们辰时一刻到。”
“辰时一刻?老爷除了要上朝,这个时候还没起来呢。”
“所以叫你先回去通知啊,别在这里啰唆了,快去啦。”
“知道了啦。”是不客气的拉长的声音,边走还边嘀咕着,“哪有省亲这么早就跑去的,害的一府的人都睡不好觉。”
唉,也难怪她有气,快十九岁了,我还舍不得让她出嫁,张华大概等急了吧。等过段时间,把她的婚事办了。正好今天回去跟娘商量商量这件事。
想到这里,我喊住她说:“你让张泓叫上张华一起回去,人多了热闹些。”
她立即背过身去,偷偷地笑着回了一声:“嗯”。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回了太尉府。
父母的高兴自是不必说了,母亲一边亲着喵喵一边流着喜悦的泪,连贾午都泪光闪闪地抱住我说:“姐姐,我好想你。”
两年没见,贾午长大了。我出嫁的那年她才十三岁,还梳着两个童花髻。现在看到她,已经是梳着坠马髻的少女了。
在走回大厅的路上我就跟父母说了,我们只稍坐片刻就出去玩的。父母知道我们难得逍遥一次,当然不会阻拦。只是一再叮嘱要注意安全,太子身边必须随时都有几个侍卫牢牢跟着。
父亲还笑着调侃他的女婿:“这回殿下可不能在外面随便就承认自己的身份了,上回的蛐蛐诈骗案还没有破呢。”把太子闹了一个大红脸。
母亲只顾着逗喵喵去了,也不怎么理会我们。有了喵喵,我发现,我在家里的地位明显地下降了,一家人——包括仆人在内——注意力全都放在喵喵身上了。
这样也好,要是母亲老是哭哭啼啼地缠着我诉说她有多么想念我(我是不是太自恋了?),那我还不好意思一来就撇下他们出去玩了。现在既然有喵喵陪他们,我和太子,也就可以趁机开溜了。
带上张华,贾午,还有太尉府的几个年轻幕僚,我们兴冲冲地坐车赶往洛水之畔,去参加那里一年一度的“三月三”踏青节。
车还离洛河老远,就已经走不动了。一路上的行人和车马太多了。
不,请容许我更正一下,是车牛太多了。
早上可能是我们走得太早了,街上还没多少人,所以还没来得及发现,原来洛阳现在不兴骑马了,改兴骑牛。
太子刚开始掀开车上的小窗帘,看到满街跑牛时,还吓得不轻呢。大概是上次被牛拖着跑吓到了,至今还没缓过劲来了。
我也有点目瞪口呆了,这是怎么啦?今年没听说哪里发马瘟那,而且皇上的赛马会前不久也照常举行了。难道,皇上又准备打仗了?所以勒令百姓不许骑马,只许骑牛,马都养壮了以作战备之用?
可是三国纷乱早已结束,之后皇上一直实行“休养生息”的国策,全民动员、全民备战似乎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我拉起车窗的小帘,让小翠喊来张华询问。张华笑回道:“太子妃您再认真看看,就会发现那些坐在牛背上的人手里都拿着一样东西。”
我一看,果然,还有人已经把那东西送到了嘴边,悠悠地吹了起来。
“笛子?”
“回太子妃,是的,就是笛子。”说罢从自己身上掏出一样东西递到窗口说,“就是这样的笛子。”
小翠一把抢过去说:“这笛子好可爱哦,只是怎么这么短啊,前面还扁扁的。”
张华解释道:“这叫牧笛,原是乡下放牛的牧童吹的。后来文人们觉得坐在牛背上吹笛的姿势实在太风雅了,纷纷仿效。到最近,骑牛吹笛已经成了京城的最新时尚,贵族子弟出门现在不骑马了,专门骑牛,好坐在牛背上仿小童吹牧笛。”
小翠大笑,连太子也好像不怕了,又开始往车帘外探头探脑。
越接近洛河,车速越慢,太子几次提议干脆下车步行,可是我看路上人牛相混,没敢让他下去。
太子只好继续卷起车边的小窗帘,欢喜惊奇地打量着外面的一切。
他打量外面的人,外面的人打量他。这下好了,车前有美男张华,车后有帅哥韩寿,车内还有尊贵漂亮的小尤物——我的太子夫君,我只得捂住耳朵,以抵御外面不断传来的尖叫:“哇,璧人那!”
“而且还是还几个哦,连璧!”
于是不断有东西投掷到车上,车顶,车尾到处遭到攻击。侍卫们一开始制止,后来我跟他们说:“算了,洛阳的风俗一向如此,看见了美男,个个都不要命的。只要她们不进来抢人,丢丢礼物,就随便她们吧。”
这时,太子从车窗外面扯进来一条香罗帕,过一会儿,又拿进来一只香囊,又是玉簪,又是珍珠耳环,最后从窗外塞进来一块红艳艳的物事,我接过一看:红兜肚?
这些女人疯了,难道当众从衣服里解下红兜肚?
我只得命令我的尤物太子:“小花猫,把车帘拉上!”
“不要嘛,我要看外面。”
“你看看是小事,可是我吃亏了。居然敢塞红兜肚!”
“你昨晚还说,要把我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让外面的女人流口水,现在……”
“我的目的已经达到了,现在,关上窗帘!”
“不嘛。”
“乖,关上。”我自己过去拉下了小窗帘。某人撅着嘴,不高兴地把脸扭到一边去了。
这时,韩寿走到车窗边禀告说:“太子殿下,车实在是走不动了,我们是不是就在这里下了?”
太子巴不得呢,朝我做了一个鬼脸,赶紧跑了下去。
我悄悄打量着韩寿,发现这小子的确长得非常帅。而且,一路上,不知是不是我太敏感,我总觉得他跟小午之间有些不寻常。
韩寿的曾祖父韩暨曾做过曹魏的司徒,也算是世家子弟。他曾祖父在的时候和我的祖父关系很好,两家时常走动。到了他父亲这一代,韩家家道中落,于是韩寿特地上门来投奔我父亲。正好那时候张华被我弄进了东宫,司空掾位置空缺。韩寿又是个有名的才子,风采翩翩,一表人才。父亲一见即十分喜欢,让他留下来顶替了张华,现在太尉府的文牍案牒,多出韩寿之手。
下车后,有三位美男在身边,我们的耳朵饱受凌虐,好不容易才走到了洛河边。
看到太子的兴奋劲,我问他:“上次站在城楼上,看着下面那么多人,你那么不自在那么紧张。为什么今天又好好的呢?”
他笑道:“那不一样嘛,上次我是站在那里专门给别人看,一想到那么多人的眼光都在对着我品头论足的,心里就怪不舒服。现在我们是在人群里走动玩耍,大家也不知道我是太子,也不会把目光全都集中在我身上,那我还怕什么呢?”
原来他怕的是被人围观,怕的是被当作珍稀动物偷窥和议论。作为一国太子,又有傻子名声在外,他走到那里都是注目的焦点。而作为谋朝篡位的家族的后裔,那些目光恶意更多于善意。
想必他自己心里也有数,国人皆以为他的傻乃是司马家族谋夺曹魏政权的报应,所以,打量他的时候,就满怀期待地想听他说傻话,看他做傻事,好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背地里诅咒称愿。太子面对的是惟恐他不傻的百姓和巴不得他被废的文武百官,他面对的都是嘲笑、议论,他怎么能不惊惶、不恐惧呢?
想到这里,我心疼地握住他的手。小翠则牵着贾午的手。侍卫们围在四周,形成了一个小型的包围圈。
当人潮汹涌,把我们挤到一起时,我更是有了一个惊人的发现:在拥挤的人潮中,韩寿的手竟然偷偷地在人缝里握住了贾午的手。他们就站在我旁边,身上散发出一种罕见的,然后我又很熟悉的香味:西域秘香。
他们站在一起,倒也非常的赏心悦目,一个高大俊美,一个小巧妩媚。
玩了半天后,虽然太子还是兴致勃勃,我看贾午已经在不停地用手帕擦拭汗水,便提议说:“我们找个人少点的地方休息一会儿吧。”
找到一处人少的树荫,小翠从车中拿出毡毯和食盒,大家席地而坐,一边聊天一边吃东西。
此时已是正午,春阳正好,春风和煦,太子躺在我腿上,用感激的目光看着我说:“我今天好开心,谢谢带我出来……呃,那是什么?”
他的手指向草丛中的一样东西,张泓忙过去拣起来一看:是一只短短的、通体透明的玉笛。
太子正把玩着这只小小的玉笛,一个娇滴滴的声音在我们头顶上响起:“这是妾身刚刚遗失的玉笛,请问公子可以还给我吗?”
我抬头一看:这三月三的踏青节,连天仙都下凡了?
再看我的小花猫,表现得可真是好,居然一下子又把玉笛丢回到草丛里。
那位天仙本来已经伸出了青葱般的玉指等着接呢,这下可尴尬了。
“喂,你干嘛乱丢啊,这可是用最珍贵的和阗玉做的,摔坏了,你赔得起吗?”一个男人的声音在头顶嚣张地响起。
几个本来站在一旁的侍卫刷地围了上来。
见到这个阵势,我本来以为那男人该自动消音走人了,谁知他嚣张依旧:“有家丁了不起啊,摔坏了瑾瑾的东西,照样要赔!”
名字叫瑾瑾,又这么美若天仙,该不会是?
“请问小姐可是兰陵候卫公家的卫瑾小姐?”
“我就是卫瑾,请问夫人是?”
听到卫瑾的大名,连太子都忍不住看了她两眼。我想当初的太子妃之争,他作为当事人,多少也还是知道一些的。不知他看到这位差点成为他枕边人的落选太子妃这般美貌,会作何感想?
正酸溜溜地胡思乱想呢,又一个男人远远地跑过来问:“怎么啦?你们……呃,茂先,你在这里……啊,太……”后面的字被张华的“嘘”声消掉了。他要跪下见礼,也被张华拦住了。张华在他耳边悄悄说了几句话,那人点了点头。
既然遇到了熟人,太子和我都只好站了起来。我一抬头就看见卫瑾的眼睛在悄悄打量着太子,眼里尽是惊讶和一些别的什么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