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个弟弟叫黎民,长得十分可爱。他两岁的时候,有一天乳母抱着他在前庭玩耍,正好我父亲下朝回来。黎民看见父亲,就高兴地在乳母怀里伸出手,喊着:“爹爹抱抱,爹爹抱抱。”
父亲手里还拿着公文,没有伸手抱过他,而是一手拿着公文一手伸到乳母怀里去逗弄他。父子俩你逗我笑不知道有多开心,乳母也开心地笑着哄着,那情景,看着就像一家三口在享受天伦之乐。
乳母原也有几分姿色,年纪也很轻,才二十一岁,而我母亲当时已经三十好几了,本来就有点心虚,何况还让她看到了这样的情景。她平时没事也要寻我父亲晦气的,这下可真是捅了马蜂窝了。
父亲正逗得高兴呢,回头看见我母亲黑着脸站在后面,当下脸就吓白了。腿有没有抖我不知道,只是我在台阶上看见他一脸尴尬地呵呵笑着走回自己书房的时候,背影是有点摇晃的。
我母亲望着乳母的前襟开着,隐隐还可以看见绯色的抹胸,笑问道:“你刚刚在给少爷喂乳吗?”
乳母用蚊子一样的声音答道:“没有,只是给少爷摸着,夫人知道少爷这个习惯的。”
“那看见老爷走过来,你为什么不拉好衣服?”
“怕少爷哭,所以没有。”
“少爷不摸着你的那两坨肉就会哭啊。我还正想问你呢,为什么会让少爷养成这习惯的?少爷现在已经两岁了,明明就可以断奶吃饭了,为什么他还不给他断掉,而且白天黑夜都要摸着的那两坨肉才能安静?你到底安的是何居心?”
“夫人,冤枉啊,确实是少爷只肯吃奶,不肯吃饭,不给他奶吃,他情愿饿着哭也不肯吃饭,我也试着断了好多回了,都没有断掉。摸奶的习惯我也试着给他断过,可不让他摸他就哭,哭得气都喘不过来,只好让他继续摸着。”
“是吗?那怎么别的小孩都不这样,就他这样?是你故意让他养成这些习惯的吧,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打的算盘,你看着我家给的工钱多,每天给你吃的用的又都是再精致不过的,你就不肯走了,妄想一直留下来。现在你看孩子越来越大了,乳娘当不久了,你又开始打上了老爷的主意。你以为你勾搭上了老爷,就可以鸠占鹊巢,在这里长长远远地住下去了吗?”
黎民见母亲一脸凶像,吓得哇地一声哭了起来。乳母忙借机哄着他,低头就想抱着他回里屋里去。我母亲大喝一声道:“你给我站住!我的话还没问完呢,谁给你胆子走了?”
乳母一面亲昵地拍哄着黎民,一面说:“可是少爷看到夫人会害怕,要抱远一点他才不哭。”
我母亲已经气得声音都发抖了,一叠声地喊:“去给我把孩子我抱过来,再把这贱人拖下去重大四十大板,重重地打,往死里打。这都要反天了,不过喂了我儿子几口奶,就像我儿子是她的了,竟敢挟子自重!又想霸占我儿子又想勾引我丈夫,你是不是下一步打算让老爷也养成非要摸着你那两坨肉的习惯,然后再让老爷赶我走?”
家奴们一声答应,立刻就将乳母拖了下去,只听得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开始乳母还哭喊着求饶,渐渐地就没有声息了,只剩下黎民在那里撕心裂肺地嚎哭。
当晚,乳娘被一床草席裹着丢回了她自己的家,送去的家人临走的时候给她丈夫扔下了五百贯,声明是郭夫人赏给他娶新媳妇的。那男人两年来都跟乳娘分居,据说早就有姘头了,又见到沉甸甸的五百贯,他一辈子都挣不了那么多钱,够他娶几房媳妇了。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于是他点头哈腰地送走了我家的仆人,一句多话都没有讲。
我母亲解决了乳娘,转过头来想亲自带儿子,叫人给他煮那个粥炖那个汤,可他都不肯吃,只是日夜啼哭,嘴里喊着乳娘,没几天,居然就一翻白眼死掉了。
我母亲这时才后悔当初太急躁了,应该留着那乳母的小命的。可惜说什么都太迟了,她的儿子已经追随乳母去了。
同样的事件过两年后又重演了一次,简直连情节都一模一样。也是我父亲伸手在乳母怀中逗儿,引得我母亲雌威大发,一顿棍子把乳娘结果了,不久新生的小弟弟也追随而去。
此事之后我母亲可谓恶名天下扬,唾沫星子都能把她淹死了。整个晋国的人都在翘首等着看她的下场,赌场里面有人甚至以一赔二十的比例赌她一定会被我父亲休掉。那段日子李氏的两个女儿,我同父异母的姐姐贾荃和贾浚也以安慰我父亲的名义频繁地出入我家,实则幸灾乐祸,趁机从中挑拨。想把我母亲赶出去,把她们的母亲请回来。
这里要交代一下,她们在李氏发配边疆的时候是由我奶奶带着的。后来李氏回来,父亲给李氏另外买房安家后,那时候奶奶也已经去世了,她们自己主动要求搬到李氏那边去。不过时不时地还是会回来给父亲请安,但从没有如那段时间来得那么频繁。
令国人郁闷的是,时间一天天过去,一月月过去了,宰相府依然如故,并没有任何异常动向,被抛弃的原配夫人也依然被冷落在永年里,并没有看到我父亲的踪迹。半年之后,他们彻底地失望了,我母亲依然高居在宰相夫人的宝座上,我父亲也依然畏妻如虎。甚至儿子夭折那件事也在宰相府成了禁忌,谁都不敢提起。
国人这才对我母亲由谩骂到惊奇和佩服,做女人能做到这个地步,也叫人没话说了。
我后来每每分析我父亲的动机,他明明知道母亲悍妒异常,决不会饶恕他伸手到乳娘怀中哄孩子的行为,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犯呢?第一次还可说是没预料到后果,第二次再那样,就不能不说他的心态有问题了。
我甚至觉得,我父亲是有意为之,他就是想看我母亲发怒,就是喜欢被我母亲修理,修理得越惨他越兴奋。
那两次乳母事件后,乳母被打死了,我父亲也有大半年时间里,每天都被当成了人肉沙包。我母亲每次思念儿子的时候,就一边哭骂一边劈头盖脸抓着我父亲乱打,宰相大人带伤上朝已经成了常规惯例,如果他哪一天没有带伤,朝臣们还会纳闷:耶,那母老虎今天吃素了?
2. 摇啊摇 摇到外婆桥
就在这样的一个家庭里,我长到了十五岁,渐渐出落成一个少女了。可惜我不是美少女,我的容貌大部分继承了我母亲,最多只能算中人之姿。
母亲总是对我说:女人关键不是要漂亮,而是要聪明。然后就把她和李氏的事例拿出来作为最强有力的论据。和美女兼才女的李氏在丈夫争夺战中大获全胜,是母亲永远的骄傲,每次一说起来,必眉飞色舞。
母亲的乐观和斗志深深感染了我,让我对自己的未来充满了信心。我,宰相之女,家世显赫,天资聪颖,难道还愁找不到一个好丈夫吗?
这种自信在我遇到他的时候受到了一点小小的打击,但我很快就告诉自己:不要紧,我虽然不是大美女,可我有别的女人无法比拟的优势。我有强大的外戚势力,有智慧的头脑,我可以把他推上皇帝的宝座,然后辅佐他成为最英明的君主。娶妻当娶贤,齐宣王还娶了其丑无比的无盐呢,我的长相比无盐还是强很多吧,至少还没有丑到名扬天下的地步。
这个他,就是当今皇上的亲弟弟,齐王司马攸。他正好也被封为齐王,我觉得这简直就是上天的旨意。他是齐王,我是无盐!我们是千百年前的爱侣又重临凡世,好给这激情人间再添一段佳话。
见到他是在我外公七十岁的寿宴上。我外公城阳太守郭配,这时候已经致仕回京,住在最靠近皇宫的戚里。
戚里,顾名思义,就是皇亲国戚们住的地方。我外公家与司马皇家也是沾着亲的,不然当初我那个善于钻营的父亲不会迎娶我的母亲。
那天母亲领着我和贾午去给外公拜寿的时候,我原本是意兴阑珊的。年年拜寿,有什么好拜的。那些公子哥儿,一个个浅薄得要死,只会围着那些徒有其表的女孩转,把我当成透明人。他们看不上我,我还看不上他们呢。
可母亲对我说,这次不同,这次是七十大寿,人生七十古来稀,应该可以见到很多平时见不到的贵客。母亲是个擅长交际的人,这种场合她是决不会放过的。她总是利用一切机会为我父亲拉关系,也总是利用一切关系向上流社会推荐我。
可惜母亲不遗余力地推荐了好几年了,还是没有一家贵族子弟为我向我父亲提亲。倒是我同父异母的姐姐贾荃和贾浚,都快被媒人踏破门槛了。
她们今年一个十八,一个十七,本来早该许人了,我父亲却挑得很,挑了好多年都没看中一个。不是嫌这个长相差了,就是嫌那个人品差了。其实都是借口,他真正嫌的是人家的门第差了。如果是个皇族子弟,就算长得像只猩猩他也会忙不迭答应的。
是的,他心里打的就是这个主意。他的女儿,是要嫁给皇族的。最好他的四个女儿分别嫁给四个最有希望继承皇位的皇子。这样,他就万无一失了,将来不管谁当皇帝他都是当然的国丈。
据说他曾打算把那两个女儿中的一个嫁给傻太子司马衷。李氏知道后,托人传话过来说,如果他敢这么做,她就立刻一头撞死在相府门前。为了女儿的幸福,装了半辈子淑女的李氏都变泼妇了,父亲也只好作罢。
其实贾荃和贾浚在年龄上和傻太子并不适合,傻太子比我还小一岁,今年才十四。他不过仗着母亲是皇后才被封为了太子。随着年龄的增长,据说他的痴傻越发明显了,皇上也早就对他失望了。万里江山、祖宗社稷,怎么能交给一个白痴打理呢?他被废只是迟早的事,所以,嫁给傻太子,最后可能什么都捞不到,只落得跟他一起被贬。
要论起年龄,我家的女儿就我和小午还跟他还配一点,我比他大了一岁,小午比他小两岁。可是这种话我父亲怎么敢跟我母亲提呢?除非他不要命了。
见到齐王的时候,我知道我的婚事有着落了。我父亲不是希望我们都嫁给皇族子弟吗?那我就嫁给齐王好了。
一见到他我就想,难怪他父亲司马昭当年特别宠爱他的,谁见了他能不由衷地喜欢呢?他就像温润的玉石,又像优雅的清风,他走过的地方,鸟语花香;他轻轻一笑,大地回春。
看到他,我就恨我父亲,当年为什么不辅佐他?为什么不让他成为万乘之尊?他本应是万王之王,受众生膜拜,受万众景仰。
但同时我又感激我父亲,没有让他成为拥有六宫粉黛的皇上,而是还没有迎娶王妃的未婚皇子。
隔着层层叠叠的人群,我目不转睛地望着齐王。嘴里喃喃地念着: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我的贴身丫鬟小翠在旁边好笑地看着我说:“小姐,你在神神叨叨地念什么?还有,把你的口水擦一下啦,以后出去千万别告诉人家你是我的主子。”
“小翠,今天回去后自己顶块瓦片到院子里跪着去。”
“你以为我是老爷啊,喜欢这个调调。”小翠白了我一眼,又作势拿出手绢来要给我擦嘴,被我一巴掌呼开了。
没办法,有那样一个娘做表率,我们相府出来的人都是属于野人部落的,您也许一开始看不习惯,不过不要紧,时间久了,吐着吐着就习惯了。
想办法把小翠和小午都支走后,我找了一个最有利的位置看着我的齐王,眼睛眨都舍不得眨一下。
我看他穿着白色的纱袍,白纱笼冠,腰间系着淡青的牒带,同样淡青的丝履,翩翩如神仙中人。陈思王《洛神赋》中的“翩若惊鸿、婉若游龙”,当此之谓也。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也看见了我。但是没关系,他总有独处的时候,不可能任何时候都被围得水泄不通的。
我等了整整一个上午,一直到午饭过后,客人们移到后花园闲玩观花,我才瞅到了一个机会走到了齐王面前。
他的随从想阻拦我,齐王挥了挥手,表示没关系。我俯身行礼道:“臣妾南风给殿下请安。”
他微笑颔首:“南风?这个名字不错。”
我激动得热泪盈眶:他叫我的名字了!我的名字从他嘴里叫出来是那么好听!以后的每一天,如果都能听到他这样叫我的名字,那我不是要幸福死了?
为了跟他多说一会儿话,也为了让他能记住我,我主动告诉他说:“臣妾姓贾,是鲁郡公贾充的女儿。”
他本来已经打算走开了,看我继续跟他说话,只得停下来点了点头说:“哦。”
只是一声“哦”,似乎并不打算再跟我多说了。但是没关系,他肯跟我说话我就已经万分满足了。
我跟在他后面亦步亦趋,前后左右到处都是怪异的目光和窃窃私语,我知道他们都在嘲笑我:癞蛤蟆也想吃天鹅肉!尤其是那些用手帕掩着嘴吃吃偷笑的女人,她们都以为自己长得比我美,齐王要看上也是看上她们,怎么会看上我呢?她们那么美都知道保持淑女形象呆在一边不骚扰齐王,我也不找个镜子照照,这个样子还敢缠着齐王。
对不起得很,我就是要缠着他,我想怎么缠就怎么缠,关你们鸟事!只要齐王不亲口赶我走,我就缠他缠定了。我有把握我跟在齐王的身边越久,他就会越喜欢我。我的魅力是由内而外的,那些只会涂脂抹粉的白痴女人懂个屁!
将所有的嘲笑置于脑后,我跟在齐王身边亦步亦趋,每走到一处就向他介绍那个地方的花草建筑及相关的掌故。这里既然是我外公家,我对他家的种种自然如数家珍。也许是我的介绍生动有趣吧,齐王也从开始的明显敷衍到后来的兴趣盎然了。
我赌的就是这点。像齐王这样的身份,外人看起来千金万贵,其实很寂寞、很孤立,所谓“高处不胜寒”。
何况他的身份还很尴尬,皇族成员和朝廷大臣们都不敢太亲近他,免得被他的皇帝哥哥猜忌。自从他哥哥即位后,可能是有点记恨当年争太子的事吧,对他一直不冷不热的。他虽然贵为王爷,其实连一般的大臣都不如,手里没有一点实权,只是一个空头王爷。
他母后去年也薨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