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问:“那齐王现在在哪里?”
贾午道:“听说是去父亲的墓地了,大概是准备下葬的事吧。”
我吃惊道:“这事,娘知道吗?”
贾午道:“这个我还没来得及跟娘说呢,我昨夜一夜没合眼,忙得脚不沾地的。”
我停住脚步说:“你还没意识到这个问题的严重性。如果齐王带的人只是在父亲的墓旁另点一穴安葬李夫人,那没问题。但如果他们想打开父亲的墓,把李夫人的棺柩放进去,让李夫人和父亲合葬,娘是死都不会同意的。那必定又是一场大闹。”
贾午听了惊讶道:“他们不会这样吧?明明娘才是爹的正室夫人,李夫人早在几十年前就被爹白纸黑字休弃了的,只能算下堂妻了。如果她跟爹合葬,那娘算什么?续弦也不是,难道算妾吗?”
我摇了摇头说:“可是李夫人后来回来,先帝不是又下了一道恩诏,特许爹‘置左右夫人’吗?等于是恢复了李夫人的贾府夫人身份。如果贾荃非要死扣这个,她娘也可以算是父亲的正室,她娘又进门比咱娘早,还是父亲的原配,更有理由争了。”
总之,这些关系太复杂了,怎么讲怎么有理,哪一方都可以理直气壮地坚持自己的观点。如果不处理好,会闹出大乱子的。
想到这里,我对贾午说:“我这会儿就不进去了,我先去爹的墓地看看。”
如果我这会儿进去,不管里面的人现在吵到了什么程度,我都会被卷进去,还不如先出去办妥了李夫人安葬的事再说。那边不出问题,这里的争吵总是有限的,吵累了,自然就偃旗息鼓了。
反正这是在我家,满屋都是我娘使唤出来的仆人,他们还能让我娘吃亏不成?再说我娘本来也不是肯吃亏的角色,她撒泼赌狠的时候,贾荃还不知道在哪里呢。
但如果墓葬的事情不弄好,吵架就会升级,一旦导致李夫人无法下葬,太尉府贾家就会再次成为全洛阳最关注的第一话题家庭。我家已经太多次荣登新闻榜的榜首了,以后能免则免吧。
贾午见我准备回头往外走,还劝了一句:“你还是先进去拜一下灵吧。不然,贾荃又该说你不尊重她母亲了。”
我笑了笑说:“我管她怎么想呢,她爱怎么想怎么想,我现在只能顾忌到咱娘的感受。”
想了想,我又交代贾午道:“你也不要跟贾荃说我已经来了,如果她自己已经知道了,她问起,你就说我临时有事去处理了,马上就回来。”
“嗯”,贾午答应着。
我转身出门,叫家人准备一辆普通的车子,然后直奔我家的墓园。
还没到,远远地就看到齐王在山边踱步。看见我,他惊讶地问:“南风,你怎么来了?”
我直接跟他说:“我不来,怕你听了你家贾荃的话,挖开我父亲的墓穴,我娘会跟你们拼命的。”
他听了,脸上立刻不自然起来,我大惊:“不会真的在挖吧?”
“这个……”他吞吞吐吐地说。
我急得一把推开他,脸色阴沉地往山上赶。
他从我后面追上来,边追边说:“南风,你别生气啊。你如果不同意,我叫他们停手就是了。”
我气极败坏地问:“你开始怎么会让他们动手挖墓的呢?”
他急急地解释道:“贾荃说,她母亲等了她父亲一辈子,临死前最后的遗愿是:生不能同衾,死也要同穴。贾荃哭着答应了,然后哭着求我赶紧去照办。说无论如何,她都一定要完成母亲最后的心愿。”
我沉默了。
我不能说贾荃有错。如果是我的母亲被我父亲抛弃了一辈子,临死的时候唯一的心愿就是死后能跟父亲合葬在一起,我也无法拒绝。只怕这事摊到我身上,我会更不顾一切,哪怕会因此闹出人命,也要达成此愿。
难怪她找我母亲吵闹不休的,她的目的,并非只是为了口舌之争。而是想引开我们,尤其是我的注意力,拖住我们所有的人,好让齐王他们顺利地挖开父亲的墓穴。然后等下葬的时候,当着那么多客人的面,我们还能拦着棺柩不让下葬不成?
我快步走到父亲的墓旁,果然他们已经挖开一边了。我还没开口,齐王已经在后面喊:“停下,别挖了。”
我看了看那些人,没一个是我认识的,大概都是临时从外面找来的人。他们做这样的事,当然不敢使唤我家的人,我家的下人也决不敢领命。
这时,紧追着我上山的小翠大喝一声:“皇后娘娘驾到,你们这些该死的奴才,到底懂不懂礼数啊。”
众人一听,纷纷就地下跪行礼,我一摆手说:“算了,行不行礼无所谓,你们赶紧给我把我爹的墓恢复原状就成了。”
那些人中一个似乎是小头目的人,目光越过我身后看了看齐王。齐王可能点了点头吧,他朝手下做了一个手势,他们又开始把土往回填。
我站在当地盯着他们填土,齐王走过来说:“南风,站在这里累,那边准备了座位和茶水,你过去坐一会儿吧。”
我扭头一看,不远处,黄罗伞盖下,果然有一桌一椅。桌边还放着一个食篮,桌上摆着几碟点心,一壶茶。
看我站着没动,他过来扯了扯我的衣袖,把我往桌子那里带。我挣扎了一下,还是随着过去了,然后老实不客气地坐在他的位子上,让他站在一边。
亲眼看着他们把土填好了,也平整了,我才用手指着一个地方说:“在那个地方再开一穴给李老夫人吧。”
他们又拿眼神询问齐王。
我叹息着说:“那个地方靠近我奶奶的墓,你们可能也听说过,我奶奶生前最中意李老夫人这个儿媳妇了。她临终的时候,最耿耿于怀的是我父亲没听她的话把李老夫人接回家。她们婆媳生前感情好,死后坟芸相依,也是一种安慰吧。”
齐王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虽然我事先防到了贾荃的这一手,但临到下葬的时候,还是出问题了。
贾荃一见给她母亲准备的墓穴不仅不是跟父亲在一起,反而远远地离开父亲,当时就扑在棺木上不肯下葬。下葬队伍就这样停住了。
无数劝解的话都不中,连齐王都亲自上去劝说,反而挨了她一顿数落:“我母亲临终的遗言你也听到了。母亲一生孤苦,为父亲守了一辈子活寡,临死的时候,只想和父亲同穴而葬,如果连这样小小的愿望我都不能帮她完成,那我枉为人女!将来九泉之下,拿什么面目去见我母亲?”
又用指责的口气说齐王:“那时候你是怎么答应我的?结果呢,连你都糊弄我!你是我的夫君啊,为什么不帮我,反倒帮着外人?到底她使了什么狐媚手段了?人又长得不怎么样,偏偏鬼把戏多,哄得皇上团团转,现在又哄得你这样。”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不仅辱骂皇后,连皇上都给奚落了。若不是看在她哭得声嘶力竭、言语失常的分上,都可以治她大不敬的罪了。
见贾荃在众多宾客面前如此不顾颜面,整个一泼妇样,齐王直气得脸色铁青。也懒得再劝她了,回身匆匆带着手下下山走了。
贾荃见齐王拂袖而去,送葬的客人也人人皱眉,哭闹收敛了一些。但身子还是扑在李夫人的棺柩上,死活不肯让人下葬。闹着非要去打开父亲的墓穴,再把她母亲放进去。
而这肯定是不可能的。我母亲不点头,太尉府的下人们没一个敢动。
最后,僵持了一整天的结果是,没有结果。
一方非要合葬,一方坚决不让。我家又没有得力的家族长辈出来调停。看看夜幕降临,实在没办法了,只好临时在墓园搭了一间小屋子,暂时安顿下李夫人的棺柩,然后派人看守着。
当时,还以为只是暂时放放,没想到,因为此事经年不决,李夫人的棺柩后来一直就那样搁着。
放下这个不表,单提我那天从墓地回家后,又安慰了母亲半天,直到很晚才起驾回宫。
还没进明光殿,就看见山婉在门口踱来踱去,看见我的车驾,立刻迎到车前说:“娘娘,您可回来了。”
我忙问:“怎么啦?”
山婉一边搀着我下车一边凑到我耳边说:“皇上今天晚膳都没用,回来后就闷闷地面朝里躺在床上了。您又不在宫里,我们又没人敢去仔细问。”
我赶紧走了进去,坐在床边,伸手揭开他蒙头的被子。他一见是我,一下子抱住我说:“南风,我好难过哦。”
我轻抚着他的背说:“怎么啦?我的陛下?谁敢让您难过,臣妾下旨灭了他!”
他闷声闷气地说:“就是汝南王啊。以前我就觉得他说话行事,很有点杨骏的味道,一样的专横跋扈。可是以前每次议事,有九王叔在,他还收敛一些。今天九王叔不在,他没了顾忌,言语姿态,就活脱脱又是一个杨骏了。我想到我族灭了自己的外公家,最后只落得还是给人当傀儡,心里很不是滋味。早知这样,何必杀杨骏呢。”
他的话反倒让我高兴了起来,我说:“以前杨骏那样揽权,皇上都无动于衷,甚至还觉得有人帮你看奏章是好事,你正好省了心。现在汝南王这样,皇上就觉得不能容忍了。这是是好现象啊,这说明皇上正慢慢成长为一位合格的君王。”
他不满地看着我说:“难道我以前不是合格的君王吗?”
我期期艾艾地说:“这个嘛,的确,不怎么合格耶。”
“你!”他先嗔着,后来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我抚着他说:“可是这样才正常啊,谁又是天生就会做皇帝的呢?都是在登基后慢慢摸索,慢慢把自己打造成贤明的君主的。”
“嗯”,他点着头,这时,“咕噜,咕噜”,我和他相对大笑。他不好意思地红了脸:“人家没吃晚饭,肚子饿了,所以叫嘛。”
我赶紧吩咐宫女们去准备晚膳。
拉着他起床后,我问他:“既然皇上这么在意汝南王的态度,为什么不当场告诫他,甚至呵止他呢?要知道,您是皇上啊,他就算是辅政大臣,可也是臣子。”
皇上道:“可他辈份那么高,是叔爷啊。”
汝南王司马亮是宣帝司马懿的第四个儿子,也就是文帝司马昭的弟弟。算起来,他是皇上的叔爷爷了。
可是,“就算他是叔爷又如何?皇上是君,他是臣,君臣关系才是第一位的。”
皇上还是犹豫着说:“道理是这样没错,但真当着他的面,总想着他是爷爷辈的人,我是侄孙。”
我知道跟皇上说什么都没用了,他从来不是强狠的人。他太善良温顺,性子太好了,是个人都想压到他头上去。
怎么办?若论起辈份,齐王在汝南王面前也是侄子辈;论起官衔等级,两人都是王爷,官阶也差不多。齐王也不好怎么跟汝南王较真的。
除非找一个年龄、辈份、个性相仿的人来制衡他。
谁呢?
脑子里灵光一闪,我想到了一个人。
这个人不仅年龄、辈份和汝南王相仿,而且敢说敢做,跟汝南王同样强硬、跋扈,在先帝面前就敢犯颜直谏的。
最重要的是,这个人和汝南王斗法,结果很可能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最后只落得最后两败俱伤。
也就是说,这个人最好不要是我的亲信,而要一个我看不顺眼,属于“眼中钉”性质的人。
这个万中选一的人选就是:卫瓘。
自皇上登基后,卫瓘这两年一直赋闲在家,郁郁不得志。现在我就让他好好得志一下,让这个倔老头去和汝南王斗法,我来坐山观虎斗。反正不管谁输谁赢,谁死谁活,都不与我相干。
决定好了,当即向皇上提出建议。当然我没说出我的真正想法,只是把卫瓘大大地褒奖了一番,什么德高望重、泰山北斗之类的鬼话。皇上开始还有些犹豫,跟我说:“以前就是他从中作梗,害我差点被父皇废掉的,难道你都忘了?”
我说:“这个他自己心里也清楚啊,因为自己的女儿没当成太子妃,就恼羞成怒,想把你搞下台出气。现在他肯定每天在家里唉声叹气,认为自己今生再也没指望回到朝廷做官了。这个时候你不念旧恶,还特意征召他回朝,他肯定很意外,很感动,会更卖力地为皇上办事的。而且,就他那个性子,也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汝南王变成‘杨骏第二’。他会成为汝南王最强有力的对手。”
皇上一听,大表赞同,于是,计议已定。只等再跟齐王、张华、嵇绍、梁景仁他们再商量一下,就可以下旨了。
76。 朝中局势
卫瓘字白玉,早年未入仕时就已经以文名著称,也算得上是位大名士了。在先帝时代,他在灭蜀和剿灭钟会叛乱中都立有大功,是朝中硕果仅存的几个元老重臣之一。
除此而外,他们卫家还有一项别人不及的地方,就是美冠当世,一门几代皆是倾城倾国的风流人物。卫家美人出行,常常引得万人倾巷,百姓景仰爱慕,疯狂追逐。卫家美名天下扬,要灭卫家,谈何容易?首先,百姓那一关就难过。
但卫家与我贾家实在是结怨太深了。当年选拔太子妃时,先帝看中的本是卫瓘的女儿。我家却在卫家女儿已经通过了皇宫的遴选,正欢天喜地准备嫁衣之际,横插一杠子,手段百出,硬是从卫家手中抢走了太子妃的宝座,让他们眼睁睁地看着煮熟的鸭子飞了。
卫家对此多年怀恨,所以,后来卫瓘一直想要废掉太子。就因为他的一句“此座可惜”引出了先帝出题试太子的闹剧,差点让太子之位不保。我父亲在将此事写信告诉我的时候,在信中一再嘱托:“卫瓘老奴,几败汝家,谨以当记,勿以为忘!”可见父亲对卫瓘的痛恨,也达到了咬牙切齿的地步。
平心而论,对于卫瓘,虽然我的确有点耿耿于怀,但因为我家毕竟是胜利的一方,我对他家倒也没多少仇恨心。如果没有汝南王司马亮这件事,我本来是没打算理他的,就让他晾在那儿发霉算了。
但现在,我改变主意了,准备把他抬出来当枪使,用以对付汝南王。
于是,卫瓘很快就被任命为太保,和汝南王,齐王共同辅政。
同时,我也慢慢把我的族兄贾模、舅舅郭彰等安插在军队中出任要职,慢慢掌握军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