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荃也只好跟我一起下山了。我让小翠扶我起来,才刚刚走了两步,一阵剧痛袭来,全身立刻冷汗直冒。我咬牙忍住没有吭声,想再怎么也撑到山下去生。这里可是人家的清修之所,讲究的是洁净,不能被血污秽的。
可是,眼看着门槛就在前方,要走过去却像有万里之遥。当又一阵剧痛伴随着一股热流袭来时,我朝送我们出门的小童子努力绽出一个充满歉意的笑容:“对不起,请告诉你们王爷,我不是故意的,可我真的忍不住了,我……要生了。”
一片惊呼,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在黑暗笼罩我之前,我终于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我面前,在睽违了他的怀抱多年后,我再次昏倒在他的臂弯里。
88。 离思
尊贵的皇帝陛下台鉴:
臣妾南风自元康元年六月初六入白云精舍,迄今已半月有余矣。山中清寂,百无聊赖,惟以乳儿及静卧为事。每当乳儿之际,细观其形容,觉无一处不酷肖陛下。思念陛下之心,遂与日疯长。乳毕抬首望山,山色空濛,其上白云悠悠,其翩然娴雅之态,令人不由得思忆起陛下淡定高远的神韵。想妾与陛下自结缡以来,朝暮厮守,未曾尝过分离的滋味。如今一朝两地相隔,不得一晤,方觉相思情苦。
——摘自皇后贾南风致惠帝的《山中书简》
写完给他的第十五封信,我颓然倒在枕上。
十五天了,我没有得到他的任何消息。没有书信,也没有口谕。我,被他遗忘了。
是因为我又生了一个女儿吗?还是因为,宫里新封了许多妃子,他正倚红拥翠,左搂右抱,沉醉在温柔乡里流连忘返。以至于忘了我这个因在山中产子而暂时不能下山的皇后?
小翠走进来,看见床前的书信,叹了一口气说:“你才刚刚生产,怎么能动笔写信呢?女人的月子没坐好,容易落下一辈子的毛病。你要是以后手痛,那可怎么好?你可是当皇后的人啊,有偌大一座后宫要管理,还要协助皇上处理国家大事。这都需要你有个健康的身体。所以你现在啥事都不要想,先把身体养好。满月后回宫去,那时候再大显神通,看那些新妃子们哪个敢不服你。”
这些道理我何尝不明白,我也是生过几个孩子的人了,月子里不能做什么,还需要别人教吗?可是,如果我现在什么都不做,任由他一天天遗忘我,我又如何甘心?数年恩爱,一旦化为乌有,教人情何以堪!
想到这里,我苦笑着说:“我还不知道回去的时候,还是不是皇后呢。”
小翠柳眉一挑:“你少胡思乱想了,你不是皇后,谁是皇后?你又没做错什么事,难道他还敢无缘无故地废了你不成。”
小翠口里的“他”,自然就是皇上了。也只有小翠才这么悍,这么目无君上,对皇上也用了“敢”字。我不得不直言告诉她:“人家是皇上,有什么不敢的?如果他动起真格来,立后废后,都是他一句话的事。”
这一点小翠就不以为然了,“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他当初怎么不敢立你呢?愣是让你没名没份地等了好几年,吃尽了苦头,费尽了心机,最后才爬上这皇后的宝座。与其说是他立你,还不如说是你自己爬上去的。”
我当然是维护自己的夫君了,马上替他辩解说:“那时候他还小,自己的皇位都还没坐稳,一直被权臣压制着,立后之事,哪里由得了他?你怕他不想啊,他比我还急呢,只是他也没办法。”
小翠瞪了我一眼说:“你就会护着他,说都不许别人说。”
说完,跑到门口看了看,回头关上门,方低声说:“刚刚我看见大小姐红着眼睛下山去了。唉,我以前是很讨厌她的,现在看着她,只觉得她可怜。齐王爷这回是铁了心不回去了,她每天哭得死去活来,也挽不回自己的相公。这男人啦,都这样狠心。一个只为脸上有点麻子就抛妻弃子,一个有了新欢就忘了旧人。”
我忙说:“也不是你说的那样,齐王会出家,也不全是因为这个。这些年,他一直都很消极,很淡漠,你从没听说他在朝廷中有什么重大举措吧?别人争权夺利的时候,他一直置身事外。大概,从很早以前起,他就已经看淡了红尘俗事。这次小女儿夭折,他自己又遭毁容之厄,只是促成他终于下定决心舍弃尘世的导火索。”
小翠盯着我似笑非笑地说:“我说你啊,护完了丈夫,又护情人。他们都好,都值得同情怜惜,就只有你是该遭罪的。”
一时之间,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跟小翠说了。我是打心底里疼惜他们两个。一个当然是因为爱,另一个又是为什么呢?对于齐王,我已经无法厘清自己的心绪。曾经是深爱,后来是淡忘,现在……
正想着,他就来了。还是薄纱蒙面,灰袍芒鞋。虽然如此,那风姿气度,依然让人过目难忘。
小翠知趣地退了出去,齐王在床前的椅子上坐下,静静地打量着我,半晌才含笑说:“今天的气色好多了,那天你可吓死我了。我当时想,要是你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也活不下去了。因为,你是为了我才挺着那么大的肚子爬到山上来的。”说到这里,他已是满眼愧疚。
我忙做手势打住他的话:“王爷,谨防隔墙有耳,这里虽然是世外,可你我依然是红尘中人。”
他摇了摇头说:“你还是,我却已经不是了。如果不是因为你恰好在此生产,我现在已经落发为僧了。”
我认真看着他的脸,努力想透过面纱看清他的真实容颜,可是依旧只是徒劳。
忍了又忍,我终于还是忍不住小心翼翼地问:“你的脸上,真的有很多……很多……吗?”
“麻子”两个字,我实在是说不出来。觉得把这两个字跟他连在一起都是对他的侮辱,曾经是那样风采绝伦的美男子啊。
他点头。同时声音平淡无波地解释道:“我出家,主要还不是为了这个,而是小郡主的死,让我领悟到人世的无常,生命的脆弱。那样活蹦乱跳的小生命,仅仅几天的时间,就在我眼前彻底消失了。”
我深深叹息,同时心里也明白:如今再说什么都是枉然了,他这次真的心意已决,不会再回头了。
想到这里,我愧疚地说:“很抱歉,我弄脏了你的精舍。我走之后,你请老方丈过来多念几遍经文……”
他忙摆手说:“你已经道歉很多次了,真的没关系的。我虽然决意剃度,但并不讲究这些。我的精舍,刚一修好就迎来了一位公主的出生,那是我们的荣幸啊。”
说到小公主,我爱怜地抚着熟睡中女儿的小脸说:“多谢你不计较,既然小公主是在你的精舍出生的,就请王爷为她赐名吧。”
齐王想了想说:“小名就叫云云好不好?至于她的大名,自有她的父皇册封的。”
这时,小翠在外面禀报说:“娘娘,现在鞠公公要下山去,我把那封信拿给他吧。”
我答应着:“好的,你进来拿吧。”
小翠拿走了信。齐王笑着问道:“又是给皇上的信?”
我不好意思的点了点头:“我就是无聊,想找点事做。”
他了然地一笑说:“娘娘与皇上一直没有分开过,突然在我这里滞留不得下山,自然会很不习惯的。”
我见他言语之间似乎有点微微的醋意,坏心地想:您还远没有修到四根清净呢,似乎还不够资格出家哦。
但很快我的情绪就低迷了起来,因为我想到了一点:“光我写信有什么用,皇上又不回信,甚至连只言片语的安慰都没有。我想,他是怪我又生了一个女儿,不肯搭理我了。搞不好,他现在正忙着让那些新妃子们生皇子呢。”
齐王却一本正经地帮皇上说起话来:“你别多想,肯定不是这样的。衷儿待你如何,你自己心里应该有数。他是个死心眼的孩子,爱一个人就会爱一辈子。我是他的叔叔,我从小看他长大的,他是怎样的人我最清楚。你相信我,他肯定是被什么事缠住了,暂时分不开身,很快就会有消息传来了的。你要利用这段和他分开的时间好好养身体,这样,过段时间他再看到你的时候,会很惊喜的。”
我惭愧地想:其实刚刚是我多想了,齐王,如今是真的心如止水,身在红尘外了。他能帮皇上说好话,撮合我们夫妻,说明当年之事,他已经彻底释然了。
不知不觉间,轻舟已过万重山。
89。 重逢
再坐了一会儿后,齐王起身告辞而去。
我闭上眼睛正打算睡一会,一个小宫女却慌里慌张地推门进来说:“娘娘,不好了,不好了……”
我一惊:“什么不好了?你快说啊。”
这时小翠从门外抢进来说:“娘娘正在休息呢,谁叫你进来的?快给我出去!”
我伸手示意她留下,继续问她:“说吧,什么不好了?”
小翠一叹:“唉,真是个嘴快的小蹄子,听风就是雨。都还没有证实的消息,她就忙不迭地跑来告诉你。”
我已经不耐烦了:“你们俩到底谁说?”
“好好好,我说我说,你听了可别往心里去。这消息是寺院那边的和尚传过来的,谁知道是真是假。”见我在拿眼瞪她,小翠只得告诉我:“呃,他们说,皇上今天已经下旨册立广陵王为太子了。”
我心里顿时像打翻了五味瓶。他要册立皇太子我没意见,反正我也没儿子跟人家争太子。可是,好歹我也是皇后吧,要册立太子,怎么着也该事先派人知会我一声。就这样不声不响地册立了,他心里,是不是已经根本不当我是皇后了?
小翠心疼地看着我,待要说什么,我已经拉上被子蒙住了头。
朦胧中,似乎小翠一直都坐在床边陪着我。我也懒得说话,死死地闭住眼睛,逼自己什么都不想,心里不停地做着自我催眠:快点睡着,快点睡着,睡着了就好了。
真希望睡醒后,我还在宫里,根本就没有上山。肚子的孩子也还好好地怀着,他们都说我怀的是个太子呢。虽然我也很爱女儿,可是我真的太需要一个儿子帮我巩固地位了。皇宫里的女人,没有儿子,是根本没出路的。
后来,我不知道什么时候真的睡着了。
一觉醒来,我习惯性地摸了摸枕边,咦,孩子呢?难道我真的还没生?
不对,我摸了摸肚子,那平平的腹部说明我确实已经生了。
我一骨碌坐了起来,在黑暗中慌乱地喊:“小翠,我的孩子呢?我的云云呢?”
我是想要一个儿子没错,可既然生下的是个女儿,她依然是我的心肝宝贝。
这时一个温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你别急,云云我让小翠抱走了。小翠说,你近来老爱胡思乱想,都没睡好觉。”
“哦,那还好。”我拍了拍自己急剧跳动的胸。
可是,等等,“云云我让小翠抱走了”?这就是说,床边的这个人不是小翠!
直到这时我才彻底清醒,也意识到刚刚我听到了根本就不是女声,而是男声。而且,还是那么熟悉,让我魂牵梦绕的声音!
我惊喜地扑过去:“皇上?是您来了吗?”
那人一把抱住我,声音带点戏虐地说:“可不就是我来了?你不会才上山半个月,就连自己相公的声音都忘了吧?”
我激动地在他脸上到处“乱啃”,又哭又笑地说:“当然不会忘了,我天天想你,都快要想疯了。”
他得意地说:“这我相信,有那么多情书为证啊。唉,本朝皇后写给皇帝的情书,现在正被书坊疯狂刻印。我本来是打算让官家出钱,由司礼监负责,刻成精美的图册。请顾恺之作画,王羲之手书。可是后来卫瑾……”
什么什么?
“你在说什么?”我掏了掏耳朵,我没听错吧?
他笑道:“我在说,我本来是打算让官家刻印的。可是后来卫瑾告诉我,老百姓有一种奇怪的心理,越是官家刻印的东西他们越不看,越是宫中地下渠道流出去的东西他们越是疯狂盗印。现在可不就是这样?听说市上已经有了十几种版本,都是名家书写配画,其中金册刻印的已经卖到了一万贯,银册也卖到了三千贯。人人都说,这种图册,乃是居家收藏旅行观赏之佳品。”
我已经彻底听呆了,半晌才回过神来,难以置信地问:“你是说,你把我写给你的情书故意流传到民间,让他们疯狂盗印。那现在我的情书不是满天飞了?”
“嗯嗯”,他点头道,“至少京城洛阳已经人手一册了。”
“你!”我一下子从床上跳了起来,气急败坏地指着他说:“我给你的情书耶,那么私密的东西,闺房蜜语,你居然给别人看,还……还……人手一册?”
“是啊”,那不知死活的家伙还在洋洋得意,“我就是要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我的皇后有多么爱我。嘿嘿,我这里还有一册呢,价值一万贯的金册哦。我让她们点灯来,你念给我听好不好?我还只看过你写的,没听你亲口念过,好期待哦。”
我从牙缝里挤出了几个字:“你——做——梦!”
然后一把把他拖到床上,恶狠狠地压住说:“我还没跟你算帐呢,你为什么都不跟我说一声就册立太子?在你眼里还有我这个皇后吗?”
他嬉皮笑脸地任由我压着,“我岂止眼里有皇后?我哪儿都有皇后啊。我手里有,”他色色地摸了几把我的身子,“怀里有”,同时紧紧地抱住我,“口里有”,接着猛地吻住我……
一阵静默后,我翻身躺到一边,兀自生着气说:“你少给我打岔。你说,为什么突然就册立遹儿为太子?事先都不派人来知会我一声。”
他把我抱在怀里说:“我们以前不是说过的吗?如果你这次生的还是女儿,我就立遹儿为太子。几个月后,等你身子复原了,我就把皇位传给他,然后我们带着女儿去桃花山隐居去。”
我心里涌过一阵暖流:“您真的一点都不眷念皇帝的位子,只想和我去避世隐居?”
他吻着我的额头说:“是啊,我只想和你一辈子静静相守,共度每一个晨昏。”
“那好吧。”我在他怀里调整了一个舒服的位置,“我都依你,你说什么时候退位就什么时候退位,我们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