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幼的淮阳王对于今日高庙中发生的种种变故并没有什么不满,相反,在皇帝出现在高庙之后,便一直显得很是欣喜,此时按着宫人教导的礼仪趋步到皇帝身边,再拜道,“儿臣见过父皇。”
刘盈点点头,取过盘中玺绶,交给刘弘,叮嘱道,“日后若为王,要勤于爱民,勿辜负朕的期望。”
“敬诺。”刘弘受了玺绶,放于一旁,恭敬的大礼再拜,三稽首。
……
“母后。”刘盈将头上通天冠脱下来,放在一旁,跪于吕后座下,惭然道,“儿臣不孝,这些日子,让你担忧了——”
“啦”,吕后狠狠的甩了他一个巴掌,“你还知道回来?”
她竭力保持平静,但背影微微颤抖,显是心情激动,“你就为了一个女子,将家国天下老母都抛于脑后,到最后,更是险些连自己的性命都赔进去?”
“母后。”刘盈再度叩首道,“儿臣知道自己错了。”
吕后仰天望了望,将眸中依稀的泪光逼了回去。
她这一个月来,在长安城中,担惊受怕,生怕传来儿子不在人世的恶讯。终于在此时此刻解脱。一把将跪在面前的儿子抱在怀中,忍了一个月眼泪,终于无所顾忌的掉下来,“你知不知道?阿母真的以为,你已经不在了。”
她清清楚楚的记得,当匈奴入寇北地的消息传来,那一刹那,她的心惊胆颤,惊骇欲绝。
有一段时间,她真的以为,她的这个儿子,便这么死去了。
这些日子,她一介女子,带着稚龄的孙子,在心中疑虑的群臣和野心勃勃的藩王面前,苦苦支撑,心焦力卒。
只有在险些失去的时候,才能够明白,什么对自己最珍贵。
在夫妻情谊上受到不堪冷待的长乐宫中的吕皇后,发现只有手中握有翻云覆雨的权利,才能够给予自己足够的安全感,而她天性果敢,也的确喜欢弄权给自己带来的畅快淋漓的感觉。但是,在经历这一次险些失去自己儿子的日子之后,她才发现,对于自己而言,那些所谓的权欲富贵,都没有自己的儿子来的重要。
如果能够让刘盈平安归来,她宁愿此后不再弄权,只在长乐宫中,做一个好好享受天伦之乐的太后。
吕后哭的声嘶力竭,直到许久之后,才安静下来,多日的重压,在刘盈平安归来之后,终于彻底放了下来,一刹那间,只觉得精疲力竭,想好好的睡一下。
高庙是祭祀大汉开国皇帝刘邦的庙堂,汉人习俗“事死如事生”,在庙后设寝,每日里上食伺候,一如生时。天子与皇太后,皇后谒庙之时便在寝殿斋戒。庙寝之间,侍卫森然,一队队巡逻而过。
茅草香静静燃烧,让人心中安宁,刘盈跪坐在母亲榻前,细心的将锦被掖好被角。
这些日子,他一路上以旁人奉着从直道而行,自己却带着心腹人等沿间道,花了三倍的时间,在三日之前悄无声息的返回长安,当时长安表面一切繁荣,底下却蕴含着惊涛骇浪,其中,齐王的心思最在表面,他决定在外逗留一阵子,看看究竟有哪些跳梁小丑在野心勃勃的觊觎着他的帝位。
他看了熟睡中的母亲一眼。
吕后双手交握,静静的睡在卧榻之上,似乎只有在沉睡中,才能舒展日间沉重的眉色。
离别不过一季,母亲的眼角,又多了数道纹路。
记忆中,母亲从来没有今日如此失态的模样。
她总是沉稳的,虽然有时候她的做法会让自己很是难以接受甚至厌恶,但是,她总是沉稳不动如山,他从来没有见过,她抱着自己,失声痛哭到如此地步。
担惊受怕了这么久之后,在独子归来之后,她幼终于能够安安心心的睡上一场。
“睡吧。母后。”刘盈轻轻道,“剩下的事情,儿臣自然会一一处置好。”
苏摩迎着皇帝走上来,轻轻问道,“陛下,不多陪陪太后么?”
刘盈微微一笑,“母后睡的很熟,朕不想在里头吵着她。”
“陛下这是哪里的话,”苏摩喟道,她自先帝在时便伺候吕雉,与刘盈多年相熟,并不似一般宫婢般对天子敬畏太甚,“只怕只有陛下在身边,太后才能真正熟睡吧。——可要婢子去取一些冰来?”
刘盈不自禁的摸了摸脸颊,当时母后打这一巴掌时可是下了死力气,过了两三个时辰,手触还有些微疼痛。“不必了。苏姑姑,替朕照顾好母后。”
高庙仆射趋进便殿,参拜道,“微臣参见陛下。不知陛下有何吩咐?”
刘盈道,“朕想去拜谒一下先帝神主。”
“诺。”尽管有些讶异,高庙仆射仍一丝不芶的拜道,“臣这就去命人准备大牢礼,明日即可……”
“大晚上的,准备什么大牢礼?”刘盈不耐烦道。“朕只是想和父皇说一些话,像民家父子一般,不用太过正式,只要备些酒肴就成。你悄悄去办,不用惊动任何人。”
夜中的太庙,因了皇帝之前的吩咐,伺候的奴婢都悄悄退了出来,整个大殿空荡荡的,便显出一丝清冷来。
“大汉太视高皇帝刘邦之灵位”,一代开国皇帝的神主,静静的矗立在那里,一笔一笔铁画银钩,像勒进筋骨里。庄严而又神圣,又像是在生一样,冷冷而慈爱的看着殿上的儿子。
“父皇。”
刘盈将酒斟在青铜酒爵之中,道,“儿臣登位之后,虽有孝心但国事繁重,竟是不能常来看你,实在不孝。你生前最爱饮这兰生酒,今天晚上,儿臣陪你痛饮一场。”
托盘这上盛毒害两爵兰生酒,他将一爵酒液洒在地上,然后饮尽另一爵酒,兰生酒甘冽的滋味浸润过他的喉咙,冷冷的,像北地的风。
“父皇,你曾经说过,我不像你。”刘盈的凤眸变的幽深了一些,在深夜之中静静倾述,“我本来有些不服气,如今却信了,儿臣此次任性,险些将大汉置于动乱之际,父皇,儿臣是不是让你失望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声音渐渐低回,“父皇,阿嫣曾来高庙庙见过你。阿嫣,她的事情……其中另有内情,但是父皇,儿臣不会做出令刘氏宗族蒙羞的事情。”
连日以来的疲倦,连同焦躁与酒意一同上涌,刘盈只觉得朦朦胧胧中,刘邦从神龛之中走下来,眉眼苍老,宛如生时。
此时此刻,他不是那个白日里权威凛然的天子,只是一个想要向父亲祈求认同的儿子,醺醺然,“父皇,江山和美人,儿臣都想要,也都想牢牢的握在手中,儿臣知道,你希望刘氏宗族和美相继。但儿臣虽仁善有保全之心,却实不能容忍他们在儿臣身后欺凌儿臣的寡母孤儿。如今,吴齐二王各有心志,已不是儿臣能够护持的。但儿臣愿意允诺,儿臣既已不能保全如意,其余兄弟,总会让他们平平安安。”
“可是父皇,”他迟疑了一下,道,“如果你在天有灵,保佑儿臣的话,请你保佑阿嫣平安。”
那一夜,张嫣带着笑的泪眼仿佛又掠过他的眼前。
阿嫣说,“你要等我归来。”
如今,在离阿嫣遥远的长安,他只求阿嫣平安。
在云中城,他曾与阿嫣允诺,“今生今世,不离不弃。”
与阿嫣有十年舅甥之情,四年夫妇之义,相依相伴,相知相守,对阿嫣的感情已经刻到骨子里去,成为生命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没有阿嫣在身边,他便感觉到,虽然人已经回到了长安,但是半边魂魄,依旧滞留在云中,与阿嫣相依相伴。
可是在长安,他看到苍老了的母亲。
他心愿与阿嫣生同衾死同穴,此情此志,终生无悔,可是在苍老的母亲面前,作为一个儿子,他同样不能够让母亲为自己担忧辗转反侧。做为一个皇帝,他更是需要对天下人负责,在这座刘氏宗庙之中,他不能够做一个只为男女私情而荒废一切的昏君。
在帝位上坐了这么多年,他才懂得了父皇的顾虑。
父皇在位之时,大封功臣,同时以宗室近关为诸侯王,分封王国。这两股力量彼此之间,相互合作也相互制约,皇帝作为一切权利财富的给予者和仲裁者,平衡着这两股势力,并独领君权,大汉国开立未久,国力在这种平衡中处在一种稳步上升的阶段,他并不愿意因为内斗而降低了这种国力上升的力度。
只是,刘盈轻轻哼了一声。
他愿意以仁善之心待人。这些亲戚臣子却未必愿意以仁善之心伺君。
在他“卧床未央宫”的时候,长安城中,有多少列侯权贵蠢蠢欲动,与关东诸侯王联系?宗室之中,楚王叔为父皇幼弟,未发迹前与自己母子感情最好,这一次,也只是观望,齐王为先帝长孙,生出异志,想夺得帝位,更有吴王刘濞,站在齐王的背后,兴风作浪,心头暗思,令人作恨,真正能够掌握在天子手中,只有天子从微寒中提拔出来的第三支力量,如郎中令宁炅,以及广大太学学子。
经历了北地一个月时间的铁血考验,他用失去心爱的女子作为代价,终于学会了,怎样去更好的做一个皇帝。
刘盈闭了闭眼,在心中承诺:
阿嫣,我会廓清一个清明的大汉,等待你的归来。
第二零七章 定局
前元七年秋九月,以天子“病愈”故,赦天下三年以下囚徒。韩长骝抑制住心中的酸涩,道:“陛下这些日子受苦了。”久别之后,重新回到富丽堂皇的宣室殿,刘盈亦感慨万千,微笑道:“长骝,这些日子没有你跟在身边,朕倒真有些觉得不惯。”宦者丛然是做到君前第一人,依旧是无根吴基,能够得到皇帝这样一句话,就是最高的赞誉了。韩长骝感激涕零,泣道:“只是可惜,皇后娘娘没能一同回来。”
“阿嫣”
刘盈一时惘然。记忆中的阿嫣带着笑的容颜仿佛又掠过他的眼前,依旧颊染绯云,眉目楚楚。许久之后,方轻轻道:“阿嫣会回来的。”他站在大汉京城长安最高的地方,心中是如此坚贞的相信。“陛下,”侍中在殿外禀道:“左相大人求见。”刘盈回过神来,:“让他进来。”
安国侯王陵颤巍巍的入了宣室殿,参拜道:“老臣王陵,见过陛下。”刘盈连忙上前相符,见不过三月,这位呕心沥血的老臣两鬓便又是斑白了一份,心中亦是微微惨然,“老相国辛苦了。”王陵却必过刘盈的搀扶,不肯起身,长拜俯于地,叩首,道:“陛下能病愈,实在是邀天之幸。”两行老泪,落在殿中低下,“臣只望陛下往后保重身体,再不要有今日之病了。”
国有长君,是邦国之福。这一次齐吴之变,究根查底,是天子不以千金之躯为念,轻易出了宫门,令己身草鱼危境而致。在刘盈失踪的时候,大汉加家国动荡,实在是老王陵不愿意见到的情景。为人臣子自当尽忠报国,只是亦当尽全力规劝皇帝,不再犯此种错误。
刘盈叹了口气,知道王陵这次是真的怕了,此言也是是为自己着想。在经历了情人的背板之后,对这位忠心一旦的老臣,心中亦有敬服之意,应道,“老卿家放心,朕以后再不会了。”对于这次的事情,他,不是没有自责的。对刘盈而言,与阿嫣之间的感情,一集为了阿嫣而做的事情,他并不后悔。可是这并不代表,他觉得这样做是正确的。他在唇边轻茫的苦笑了一下。只不过,阿嫣让她心甘情愿去犯错罢了。“朕,向老相国承诺,”他郑重道,“日后再也不会擅自出长安了。”
王陵大喜,颤颤巍巍的起身,“陛下愿如此,便是天下之福气。”
皇帝从高庙归来的第二日,于未央宫前点举行大朝会。
“如今北地的战况如何?”
“自颍阴侯灌婴与匈奴在句注山下对峙,”陈平在朝上道,“如今两军已陷入胶着状态。”
“匈奴人狼子野心。”宣室殿之上,玄裳的帝王面容淡淡,话语却如锋,“楚国公主和亲刚过纪念,说什么永结兄弟之邦,结果却等来了十万匈奴骑军入侵,是不足以与之为谋,朕意继续征派巴蜀材士,与匈奴大战。”
“陛下,”陈平一惊,忙劝道,“此举不妥。匈奴人入侵不过是想在中原劫虐一场,如今事已不可为,想来他们也该当退却了。此事加派大军,岂非反而激怒匈奴人的狼性?”
“右相国人人,”刘盈冷笑驳道,“两国相交,不可一味示弱。匈奴此次入侵北地,如入无人之境,若觉得我大汉可欺,改年再来这么一次,大汉上下当如何应付?若不迎头给他一个痛击,让他们知道我大汉亦是有人的,日后方不敢轻言侵汉。”
“好了,”刘盈不愿多言此事,转身道,“朕主意巳定。各位爱卿于其在这上头纠缠,不妨花功夫想想,怎样以最少的时间精力打赢匈奴。”
匈奴事议巳定,宗正刘礼便上前奏道,“启禀陛下,罪人故齐王襄如今巳下宗正狱,臣等不敢檀专,特此请问如何处理刘襄罪行。”
高座之上,天子静默了一会儿,刘盈漠然道,“下群臣大议吧。”
案上一盏孤火,妖冶昏暗,刘襄一身白麻囚服,坐在狱中,已经发了许久的呆。所谓天赐弗取,反受其咎。当时匈奴入寇北地,本当在未央宫的皇帝刘盈却忽然失去了总计。吕太后只能借着一个一直长在长乐深宫中的幼孙来撑住大局。先帝诸子中,剩下的几位皇叔年纪尚幼,不能摄事。他的父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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